第一章 导论:天文观测椅及其诸多场域

在摆姿势的过程中,我设定了一个自我;这一瞬间我为自己又创造了一副身体;进而,我将自己转化为一幅图像。

——罗兰·巴特(Roland Barthes),《明室:摄影纵横谈》(Camera Lucida)[1]

必先有知,次知如何而看,继而遗忘部分之知识,然后可以观。欲观者,必要习得受指引之准备。

——路德维克·弗里克(Ludwik Fleck)[2],《欲看,欲观,欲知》(To Look, To See, To Know)

当你读到这段话时,你可能正坐在某种椅子或其他类似的东西上面。或许你并不在乎椅子的款式,只觉得它能托住你就行了。但如果你的注意力不是刚刚被吸引到你的椅子上,你大概率不会对此多想,而是会继续读下去。椅子就是这样一种不太显眼的支撑物,它们很像你脚下的地板,或者你周围的墙壁,它们往往会融入周围的背景,这样你就可以继续进行阅读或做其他事情。偶尔,人们无意中注意到椅子,通常都是因为椅子的功能不佳,或引起了相当多的烦恼,以至于分散了人们对手头任务的注意力。但是,如果我们以系统的眼光看待椅子,认真地把它们当作历史研究的对象,这就会为我们打开一个完整而有意义的世界。那些被认为司空见惯的事物,往往可以讲出丰富的故事。椅子就是其中的一种。

在现代世界,椅子无处不在。我们可以在家里、在办公室、在工厂、在大学、在电影院和咖啡馆里,找到各种各样的坐具。在不同情况下,椅子的设计、位置、功能和它所提供的姿势,都有助于划分空间并符合一种特定空间的要求。例如,客厅的安乐椅很少会出现在厨房或工厂的地板上,摇椅则很少能与学生的桌子搭配使用,剧院肯定不允许观众坐理发师的椅子。每种椅子都在我们的社会中被赋予了一个特定的名称和位置。它作为一种社会和文化的标志,界定了不同类型的现代空间,以及权威和礼仪的场域(loci)。同时,它规定了适当的身体动作、相应的职业,以及符合道德要求的行为。想想看吧,当师生在报告厅那种大型空间上课时,使用研讨小课的椅子会多么不便,因为他们的身体、行为和方向都会是不协调的。如果我们有意混合一下不同椅子,即使用折中的办法把20世纪60年代复古客厅的豪华沙发和咖啡馆里的巴洛克式侧椅(无扶手单人椅)搭配起来,这些空间的特征就会被我们重新阐释,因为混搭的椅子构成了另一套相关标志,诸如后现代主义运动等。盖伦·克兰兹(Galen Cranz)、克莱夫·爱德华兹(Clive Edwards)、汉乔·埃克霍夫(Hajo Eickhoff)、安妮·马西(Anne Massey)等设计史学家和家具史学家的研究,还有维托尔德·雷布琴斯基(Witold Rybczynski)的新近研究,都大大增进了我们对于椅子功能的了解,包括不同历史背景下的椅子如何适应或调整相应的社会文化空间,以及这些家具实际上蕴含着的非常丰富的意义,等等。不论是出现在何种场景中,比如在家、在办公室、在博物馆、在杂志的图片上、在墙边或花瓶旁,椅子蕴含的意义都远超我们的想象。[3]

同时,座椅这种家具也遍布于各类科学场所。在现代实验室里,可调节的凳子和椅子已经普及开来,在户外工作的科学家可能会坐在可折叠的露营椅上;当然,科学家在连续不断地使用电脑时,还可以使用符合人体工程学的办公椅。除此之外,还有更专业的椅子,比如牙科或妇产科的椅子。在全世界各大学里,有成百上千张象征着成就和地位的教授专属座席。科学家站在椅子旁边或者坐在椅子上面,再由画家为自己画肖像,这种传统有悠久的历史,注定进入庄严的科学殿堂。在科学史上,一些椅子作为使用者地位的象征,甚至成了被崇拜的对象。例如伏尔泰那带有烛台架和书柜的阅读椅,本杰明·富兰克林那内置台阶的图书馆椅(library chair),达尔文那带轮子的扶手椅——它至今仍在英国肯特郡达尔文故居的家庭办公室里展出。这些文物被收藏在博物馆或纪念馆里,每年都有成千上万人前来参观。对于观者来说,它们闪烁着历史和文化的光辉——这正与我们现代社会中科学的地位息息相关。

让我们再看看史蒂芬·霍金的轮椅。2018年,这位著名的天体物理学家去世了。他的轮椅原本要被送去伦敦科学博物馆,后来却在伦敦佳士得拍卖行以39万美元的价格成交,最终为私人所有。[4]另一把为私人所有的著名椅子制作于19世纪早期的某个时候,它的木材取自伍尔索普庄园(Woolsthorpe Manor)里那棵传说中果实砸过牛顿的苹果树。[5]在从世俗到神圣、从物质到象征、从真实到神话等诸多层面上,这些引人注目的椅子都需要被科学史承认和理解。[6]作为一名科学史学家,我深受文化史学家关于设计和家具研究的启发。我希望以天文观测椅为例,用科学史的方法探究这些有专门用途的椅子在一个特殊的历史背景下,如何与各种具体的意义相互联系,尤其是它们自身表征了何种含义。本书聚焦于一系列天文观测椅及其文化和历史意义,探索其所反映的19世纪视觉、道德和认识经济。


[1]罗兰·巴特(1915—1980),法国著名哲学家,结构主义文艺理论家,也是一位文化符号学者,著名作品有《神话学》(Mythologies,1957)、《符号帝国》(The Empire of Signs,1970)等。在文化艺术出版社2003年出版的译本中,引文被译作:“我摆起姿势来,我在瞬间把自己弄成了另一个人,我提前使自己变成了影像。”

[2]路德维克·弗里克(1896—1961),微生物学家,强调科学知识演化与积累的集体思想属性,如今被学界广泛认为是当代科学社会学的重要创始人之一。

[3]Galen Cranz, The Chair: Rethinking Culture, Body, and Design (New York:W.W.Norton,1998);Clive D.Edwards,Victorian Furniture:Technology&Design(Manchester,UK:Manchester University Press,1993);Hajo Eickhoff, Himmelsthron und Schaukelstuhl: Die Geschichte des Sitzens (Munich:Carl Hanser, 1993); John Gloag, The Englishman's Chair: Origins, Design, and Social History of Seat Furniture in England (London: George Allen &Unwin, 1964);Anne Massey, Chair (London: Reaktion Books, 2011); and Witold Rybczynski, Now I Sit Me Down: From Klismos to Plastic Chair:A Natural History(New York:Farrar,Straus,and Giroux,2016).

[4]Jacey Fortin, “Stephen Hawking's Wheelchair and Thesis Fetch more than $1 Million at Auction,”New York Times,November 2018.关于霍金的坐姿与椅子的更多社会学含义,见Hélène Mialet,Hawking Incorporated:Stephen Hawking and the Anthropology of the Knowing Subject(Chicago:University of Chicago Press, 2012)。

[5]R. G. Keesing,“The History of Newton's Apple Tree,”Contemporary Physics 39(1998):377-391.

[6]关于科学史上的家具的更普遍论述,见Anke te Heesen,The World in a Box: The Story of an Eighteenth-Century Picture Encyclopedia, trans.Ann M. Hentschel (Chicago: University of Chicago Press, 2002); Anke te Heesen,“Table,”1740, Un Abrégé Du Monde. Savoirs Et Collections Autour De Dezallier D’Argenville,ed.A.Lafont(Paris:INHA,2012),222-228;Staffan Müller-Wille, “Linneaus’ herbarium cabinet: a piece of furniture and its function,”Endeavour 30(2006):60-64;Christoph Hoffmann,“Umgebungen Über Ort und Materialität von Ernst Machs Notizbüchern,”Portable Media:Schreibszenen in Bewegung zwischen Peripatetik und Mobiltelefon, eds. M. Stingelin and M. Thiele (Munich: Fink, 2009), 89-107; Glenn Adamson,“The Labor of Division: Cabinetmaking and the Production ofKnowledge,”Ways of Making and Knowing: The Material Culture of Empirical Knowledge, eds. P. H. Smith, A. R. W. Meyers, and H. Cook (New York: Bard Graduate Center, 2017), 243-279。另外,Edward Jones Imhotep关于格连·古尔德(Glenn Gould)表演用椅子的讨论,参见“Malleability and Machines: Glenn Gould and the Technological Self,”Technology and Culture 57(2016):287-32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