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守你的人。”
封子归的声音在空旷的祠堂里回荡,每一个字都像一块沉重的石头,砸在许辞影早已支离破碎的认知上。她看着眼前这个男人,那张熟悉的、痴愚的面孔已经消失不见,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她从未见过的、混合着沉痛与清醒的表情。
“我不懂……”她的声音沙哑,“安抚我身体里的‘神’?这到底是什么意思?我到底……做过什么?”
封子归缓缓站起身,走到神龛前,背对着她,像是在面对一位无形的君王。“你什么都没做,许辞影。做那些事的,不是你。”
他转过身,目光如炬,直直地刺入她的眼底。“是‘祂’。那个自你出生起,就与你共生的东西。我们叫它‘山灵’,你母亲叫它‘病’,而它自己……称自己为‘归灵’。”
归灵。
这个词像一声惊雷,在许辞影的灵魂深处炸响。她想起了第一天晚上,那段诡异的、闪烁在她自己录音里的女声。那轻柔的、带着古典韵味的叹息。
“你小时候,不是候选的圣女。”封子归的声音低沉下来,像是在揭开一道血淋淋的伤疤,“你生来就是圣女。因为‘归灵’的存在,让你天生就能与这片土地的‘气’相连。灵儿……只是你的‘伴童’,一个用来安抚你,让你保持平静的‘祭品’。”
“祭品?”
“对。”封子归痛苦地闭上了眼,“但那一次,祭品失效了。灵儿不小心弄坏了你最喜欢的那只石鸟,你哭了。而你的哭声,是启动‘归灵’的钥匙。祂醒了。”
许辞影的超忆症在这一刻疯狂运转。她没有“想”起那段记忆,而是“看”到了。一幅幅无比清晰、带着感官温度的画面,像电影一样在她脑海里强制播放。
她看到了。七岁的自己,站在河边,脸上没有任何表情。而她面前的河水里,灵儿正在无声地挣扎,嘴巴被一块湿泥死死堵住。灵儿的眼睛里充满了哀求和恐惧,但岸上的“自己”,只是冷漠地、好奇地看着,仿佛在观察一只溺水的蚂蚁。
“不是我……”许辞影捂着头,痛苦地呻吟,“那不是我!”
“当然不是你。”封子归的声音里充满了悲哀,“那是‘归灵’。祂认为灵儿弄脏了神的玩具,必须被‘净化’。祂用最原始的方式,执行了祂的神罚。而这一切,都被另一个人看在了眼里。”
“谁?”
“你的母亲。”封子归一字一顿地说,“她躲在远处的树后,亲眼看到了她最疼爱的女儿,如何用一种她完全无法理解的、神明般的冷酷,献祭了自己的同伴。她终于明白,你得的不是病,你身体里……住着一个魔鬼。”
于是,就有了那场仓皇的逃离。母亲编造了“高烧坏了脑子”的谎言,带她去看了无数个心理医生,用尽一切办法,试图杀死她身体里的“归灵”。而归水村,则永远地失去了一位“圣女”,只留下一个“伴童溺亡”的传说,和一个不能说的秘密。
真相,是一把淬毒的匕首。
许辞影瘫坐在地,浑身发冷。她终于明白了。她缺失的不是记忆,而是作为“许辞影”这个人格的存在。在她“失踪”的那一个月里,在她童年所有空白的片段里,主宰这具身体的,是归灵。
她的超忆症,像一个忠实的书记官,记录下了归灵犯下的所有罪行。她想不起来,不是忘了,而是因为那些记忆被存放在了另一个阅览室,而她,没有权限。
“那……那另外几个人呢?”她颤抖着问,“放牛的少年,上吊的汉子……他们也是‘归灵’杀的?”
“祂从不亲自动手。”封子归摇了摇头,“祂只下达‘神谕’。”
“放牛的少年抢了你的石鸟,归灵当着全村人的面,指着山崖说:‘石头会替我拿回来’。三天后,少年死于落石。”
“那个上吊的汉子,曾在夜里偷看过你和灵儿睡觉。归灵碰见他,对他说:‘你的脖子,配得上一根更结实的绳子’。第二天,他就吊死在了自家屋梁上,眼神里全是恐惧。”
“归灵不说谎,祂只陈述一个即将发生的、被祂认定的‘事实’。祂是这片土地的规则。所以,我是守你的人,也是……监视你的人。我守着‘许辞影’,监视着‘归灵’。我必须在祂苏醒时,第一个知道,然后用村里流传下来的仪式,安抚祂,将祂重新哄睡过去。”
封子归的脸上,是宿命般的疲惫。“但这一次,我失败了。你太想记起一切,你的意志,和祂的意志,发生了冲突。你们……把祂彻底弄醒了。”
就在封子归说出“弄醒了”这三个字的同时,许辞影的身体,停止了颤抖。
一股绝对的、死寂般的宁静,笼罩了她。
她缓缓地,缓缓地抬起头。
那张属于许辞影的、充满痛苦和迷茫的脸,已经消失不见。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无法用语言形容的、非人的平静。她的眼神变了,瞳孔深处仿佛有星辰在寂灭,空洞、威严,带着洞悉万物的、神明般的漠然。
她站了起来,动作优雅而从容,仿佛这具身体与生俱来就该由她掌控。她轻轻拂去身上沾染的灰尘,每一个动作都带着一种古老的、祭祀般的韵律。
“守护者。”
她开口了。
声音,正是许辞影在录音里听到的那个,轻柔的、带着古典韵味的、属于“归灵”的声音。
封子归的身体猛地一僵,他低下头,用一种混合着敬畏与恐惧的姿态,恭敬地回答:“……我在。”
“你做得很好。”归灵的嘴角,勾起一抹似笑非笑的弧度,那笑容里没有任何温度,“这么多年,辛苦你了。”
“这是我的命。”封子归的声音沙哑。
“是啊,是命。”归灵缓缓地走向他,像一位君主在巡视自己的领地,“但现在,你的使命,完成了。”
她停在封子归面前,微微歪着头,用一种悲悯又残忍的眼神打量着他,仿佛在欣赏一件即将被献祭的贡品。
她伸出一根白皙的手指,轻轻点向封子归的眉心。
“你的身上,沾了太多凡人的气息。你离我的‘容器’太近了,近到……让她产生了不该有的依赖。”
归灵的声音轻得像一声叹息,却带着不容置疑的神罚宣告。
“所以,你也需要被净化了。”
她凑到封子归的耳边,用只有他们两人能听到的声音,说出了那句曾毁掉一户人家的、最古老的神谕:
“那条你用来上吊的麻绳,其实,是为你自己准备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