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献神之地

梦境与现实的边界,是一道用泥土和绝望砌成的墙。许辞影知道,她被困住了。

逃离失败后,一种死寂般的平静取代了歇斯底里的恐惧。她不再思考如何离开归水村,因为她明白,真正的牢笼是她自己的身体。想获得自由,唯一的出路,是搞清楚这座“活监狱”的运作规律。

她想起了自己的本职工作——记者。调查,是她唯一擅长的武器。

她需要卷宗。关于归水村历年来所有非正常死亡事件的官方记录。她找到了村里那位半退休状态的派出所所长,一个对她这个“大城市来的记者”抱有同情和无奈的中年男人。

“许记者,你还没走?”所长看到她时一脸惊讶。

“车坏了,等配件。”许辞影撒了个谎,直截了当地说,“王所长,我想看看村里那几桩悬案的卷宗,尤其是五年前陈望的案子。我总觉得,这些事背后有关联。”

王所长叹了口气,犹豫了很久,最终还是带她去了那间尘封的档案室。“按规定,这不合规矩。但这个鬼地方……你看了也好,早点写完报道,早点走。别陷进去了。”

档案室里弥漫着纸张发霉的味道。许辞影很快找到了她想要的。不仅仅是陈望的案子,还有更早的几起。在过去二十五年里,归水村有记载的“意外死亡”或“猝死”案件,不多不少,正好五起。

第一起,就是她记忆中那个叫灵儿的女孩。溺水身亡。第二起,一个放牛的少年,被山崖上滚落的石头砸中头部,当场死亡。第三起,村里一个壮年汉子,在自家屋里上吊自尽,没留下任何遗书。第四起,一个外来的草药商人,失足摔下瀑布。第五起,便是五年前的陈望。

许辞影将这五份卷宗摊开在地板上,像是在拼凑一幅死亡的拼图。乍一看,这些案件毫无关联,时间、地点、死因各不相同。

但当她将自己的童年记忆——那段被尘封的、作为“神婆子”的一个月——代入其中时,一个令人毛骨悚然的规律浮现了。

她颤抖着手,在每一份卷宗的空白处,写下了她与死者的交集。

灵儿:和她同住一屋,一同“养神”的“竞争对手”。放牛少年:曾经嘲笑过她是“疯子”,并抢走过她手里的石鸟。上吊的汉子:她记得,这个男人曾偷偷潜入她们的房间,眼里带着不怀好意的光。草药商人:曾在村口给过她一颗糖,并抚摸过她的头。陈望:年纪稍长,在她被孤立时,唯一一个会偷偷给她塞野果子的大哥哥。

所有死者,全部与二十五年前那个七岁的“许辞影”,有过直接、深刻、或善或恶的接触。

她像一个行走的天灾,一个移动的诅咒。所有被她那双孩童的眼睛注视过、被她的世界感知过的人,都在随后的岁月里,以各种“意外”的方式,被这片土地抹去。

她不是来调查一场延续了二十五年的连环命案。

她,就是这场命案的源头。

这个发现没有带来恐惧,反而带来一种解脱。罪魁祸首终于找到了,就是她自己。那么,她就有责任,去终止这一切。

她不能再被动地“被上身”,她必须主动出击。她要控制那个“神”,或者说,至少要与它对话,搞清楚它的规则。

当晚,她再次走进了祠堂。

这一次,她心中再无敬畏,只剩下同归于尽的决绝。她跪坐在那行被她亲手刻下的字迹前——“水底没月亮,只有我的脸”——这里是她与“它”建立连接的地方。

她闭上眼,再次启动了那个“开关”。

冰冷的意识如期而至,试图接管她的身体。但这一次,许辞影没有退缩。她用尽全力,守住自己的一丝清明,像一个即将被巨浪吞噬的溺水者,死死抱住最后一截浮木。

“你是谁?”她在自己的意识深处,发出了第一个问题。

身体没有动,但一个冰冷、威严的意念直接回荡在她脑海里,那不是语言,而是一种纯粹的感知。【我是此地。】

“为什么要杀他们?”她发出了第二个问题。【凡触碰神之容器者,皆需净化。】

“净化?”这个词让许辞影感到一阵反胃,“你的净化,就是死亡?”【死亡,是最彻底的净化。】

“下一个是谁?”这是她最关心的问题。【是‘守护者’。他离容器太近了。】

守护者?

许辞影立刻想到了一个人——封子归!

不行!她不能让封子归死!他是唯一能帮她的人!

“停下!”她用尽全部意志力,在脑海中疯狂呐喊,“不准你动他!”

她感到身体里的那个“存在”第一次传来了一丝波动,像是不解,又像是被冒犯。一股强大的、冰冷的愤怒瞬间反噬而来。

许辞影感到大脑像被一根烧红的铁钎穿过,剧痛让她眼前一黑,彻底失去了意识。

她是被一阵摇晃弄醒的。

睁开眼,她发现自己躺在祠堂冰冷的地板上,而封子归正蹲在她身边,脸上是那种熟悉的、混杂着担忧和痴愚的表情。

“你……在做什么?”他的声音缓慢而沙哑,“你身上的味道,不对了。”

许辞影挣扎着坐起来,身体像散了架一样。她看着封子归,那个被“神”判定为下一个“净化”目标的人,心中五味杂陈。

“封子归,”她喘着气,虚弱地问,“你到底是什么人?你接近我,到底有什么目的?”

封子归沉默地看着她,看了很久很久。久到许辞影以为他不会回答。

然后,他缓缓地开口,说出了一句彻底颠覆许辞影认知的话。

“我不是请神的那人,”他的眼神在月光下显得异常清澈,褪去了所有痴愚的伪装,只剩下一种沉重的、宿命般的悲伤,“我是……守你的人。”

“守我?”

“对。”封子归点了点头,目光扫过祠堂里那些沉默的神像,“归水村的请神仪式,不是为了请天上的神下来。而是为了安抚、沟通、祭祀……你身体里的那个‘神’。”

他伸出手指,指了指许辞影的心口。

“它太强大,太古老,也太……纯粹。纯粹到容不下任何杂质。你的身体是它的‘神坛’,是‘献神之地’。而我们这些凡人,都是它的祭品。”

“我的工作,不是请神,而是做‘神的翻译’。在它发怒时,安抚它。在它下达‘神谕’时,解读它。我以为我能一直维持这种平衡……”

封子归的声音里充满了绝望。

“但从你回来的那一刻起,平衡就被打破了。你太想寻找真相,而真相,是它最不需要的东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