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非人之躯

夜风呜咽,穿过死寂的灰岩村,卷起浓烈刺鼻的血腥。村口那几滩肆意横流的暗红,在星光下反射着粘稠诡异的光泽。苍立于血泊中央,宛如一尊刚刚浴血而生的石雕。他浑身几乎没有完好的皮肉,破碎的粗布衣被血泥浸透,紧贴在翻卷的伤口上。左臂那道深可见骨的刀伤最为触目惊心,翻卷的皮肉下,森白骨茬隐现。断裂的肋骨刺穿皮肉,每一次呼吸都牵扯着钻心的痛楚和骨骼摩擦的细微声响。

然而,他站得笔直。

体内那股滚烫的洪流,如同永不枯竭的地心熔岩,汹涌澎湃地冲刷着残破的躯壳。一种深入骨髓的麻痒感,伴随着难以言喻的炽热,在每一处伤口下疯狂蔓延。他能清晰地“内视”到:

断裂的肋骨处,无数细小肉芽如同活物藤蔓,在断骨两端疯狂滋生、缠绕、拉近!断裂的骨茬被强行复位、包裹,新的骨质在炽热洪流的催化下,以超越常理的速度沉积、硬化!钻心的剧痛,正被一种骨骼野蛮生长的酸胀麻痒取代。

左臂恐怖的刀伤边缘,坏死的皮肉如同被无形之火灼烧、剥落。新鲜的肌肉纤维疯狂蠕动、交织、填补着巨大的创面!断裂的血管自行接续,新生的毛细血管在皮肉下飞速蔓延。那道深可见骨的豁口,正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收缩!翻卷的皮肉被拉平、覆盖,虽依旧血肉模糊,但致命的开放性创口正在飞速弥合!

其他挫伤、淤血、撕裂伤,恢复得更快。皮肤下大片的青紫飞速褪去,肿胀肉眼可见地消退。细小的伤口,甚至已结上薄薄血痂!

这绝非人类应有的恢复力!

“呃...”苍发出一声压抑的闷哼。修复的过程并非毫无痛苦。骨骼强行接续的酸胀、肌肉疯狂生长的撕裂感、神经末梢重新连接时的尖锐刺痛...交织成一张比单纯外伤更深入骨髓、更令人狂躁的折磨之网。汗水混合血水,从他额角滚落。

他缓缓抬起那只相对完好的右手,五指张开,又猛地攥紧!骨节发出爆豆般的噼啪脆响。一股新生的、远超以往的力量感,在血肉修复的同时,悄然滋生、沉淀!每一次心跳,都仿佛泵送着更强大的能量,冲刷四肢百骸!

这就是...血脉之力?于死亡边缘,被残酷现实与古老箴言彻底点燃的力量?此为何物?代价?抑或馈赠?他无从判断。唯有一点无比清晰:此力,乃他存活于世、乃至...主宰一切的唯一凭依!

他需要武器。赤手空拳,在这片残酷之海,寸步难行。

冰冷目光扫过脚下狼藉。巴里无头尸旁,掉落着那把制式海军军刀。刀身沾满泥血,锋刃在星光下依旧泛着冷冽寒芒。

苍俯身,伸出右手,握住了冰冷刀柄。入手沉重,带着钢铁特有的质感。他发力,将其从泥泞中拔起。

就在他发力的瞬间——

嗡!

一股微弱却异常清晰的震颤感,从手中军刀传递而来!并非来自刀身,而是...源自他体内那股奔腾的滚烫洪流!这洪流似乎对接触到的金属,产生了一丝极其微弱的共鸣!

苍动作微滞,眼中异芒一闪。他紧握刀柄,尝试将意念沉入体内,引导一丝那新生的、炽热的力量,小心翼翼地灌注到握刀的右手。

嗤!

一声极其细微、如同烧红烙铁浸入冷水的声音响起!

只见那柄沾满污秽的军刀刀身之上,瞬间腾起一丝几乎微不可见的白气!附着其上的泥浆、血痂,竟在这股微弱白气掠过时,迅速干涸、龟裂、剥落!呼吸之间,整把军刀竟变得光洁如新,寒芒四射!连刀柄缠绳上的污垢都被驱散!

苍看着手中焕然一新的军刀,再低头看看自己依旧在飞速愈合、但污秽不堪的身体。这奇异现象让他更确认了体内力量的非凡。它不仅能修复创伤,似乎...还能对外物产生某种“净化”之效?虽目前极其微弱。

他尝试挥动军刀。刀锋破开空气,发出短促嘶鸣。动作牵动伤口,带来刺痛,但刀身的重量与平衡感,比他预想的要好。冰冷、坚硬、锋利...这正是他此刻所需。

握着刀,苍迈开脚步。步伐依旧踉跄,残破身体承受着修复与新生的双重折磨,但他每一步都踏得异常坚定,踩在粘稠血泊中,发出“啪嗒、啪嗒”的声响,在死寂黑夜中格外刺耳。

他走向自己那间被撞破大门、摇摇欲坠的茅屋。

破洞的门框如同巨兽狰狞的嘴。苍的身影出现在门口,挡住了屋外微弱的星光,投下一道扭曲的长长黑影。

屋内弥漫着草药与疾病特有的酸腐气息。借着破窗透进的微光,可见简陋土炕上,蜷缩着一个瘦弱身影。那是他的母亲。似乎被之前的打斗惨叫惊吓得昏厥过去,此刻双目紧闭,脸色在昏暗中更显蜡黄灰败,气息微弱如风中残烛。

苍的目光落在母亲身上,那双冰冷漠然的眼中,似有微澜,旋即被更深的坚冰覆盖。他走到炕边,沉默伫立片刻。

母亲似被他的脚步声惊动,眼皮剧烈颤动,艰难地睁开一条缝隙。浑浊目光先是茫然,随即聚焦在门口那个浑身浴血、手持利刃、散发着浓烈血腥与冰冷气息的身影上。

“啊——!”一声短促凄厉到变调的尖叫猛地挤出喉咙!她如同看到了世间最恐怖的妖魔,身体筛糠般颤抖,枯瘦的手死死抓住破旧发硬的棉被,拼命地向炕角缩去,浑浊眼中满是无法言喻的惊骇与恐惧!“怪...怪物!别过来!”她语无伦次地嘶喊着,声音嘶哑破碎。

苍的身体几不可察地僵硬了一瞬。握着刀柄的手指,因用力而指节发白。他看着母亲眼中那纯粹的、如同看妖魔般的恐惧,心脏像是被一只冰冷的手狠狠攥了一下,随即,更深的寒意涌了上来。

怪物...连至亲之人,亦视他为怪物。

这世界,果然...容不下丝毫软弱温情。

他没有解释,亦未靠近。只是默然走到屋子角落那个破旧的矮柜前。柜子早已被翻得狼藉,几个空药罐滚落在地。他粗暴地拉开仅剩的一个抽屉,里面只有几件打满补丁的破衣,和一本用油布包裹着、边角磨损严重的薄薄册子。

苍拿起那本册子,油布散开,露出封面——无字,仅有古朴纹路。此乃母亲视若珍宝之物,据说是亡父留下的唯一遗物。母亲不识字,只当念想。但苍曾偷偷翻看,里面用他看不懂的古老文字,记载着深奥难言的句子。其中一句,正是将他从死亡边缘拉回、彻底重塑其世界观的箴言——“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

他将其紧紧攥在手中。冰冷粗糙的封面,仿佛承载着沉甸甸的力量。

他又从散乱衣物里,翻找出几块硬邦邦、掺杂大量麸皮的黑色干粮——家中仅存的口粮。塞进怀里。

做完这一切,他转身,最后看了一眼缩在炕角、依旧瑟瑟发抖、口中发出意义不明呜咽的母亲。

没有告别。亦无需告别。

从此,他是孤狼。只为力量而活。

他迈步,头也不回地走出了这间承载了他十五年卑微困苦、也残留着最后一丝人间温情的破屋。

屋外,夜风更冷。星光洒在他染血的背影上,如同披着一层冰冷的霜。

他没有立刻离开村子。而是拖着残破却飞速愈合的身体,走向村西头。那里有另一间更破败的茅屋,住着老约翰和他的孙女妮可。

远远地,他看到那间茅屋的窗户后面,影子晃动了一下,旋即迅速隐没黑暗。显然,村口的血腥动静,早已惊动全村。

苍的脚步在距离老约翰家十几步外停住。他沉默伫立,如一尊染血的雕塑。他能感觉到屋内有两道惊恐的目光,透过窗缝,死死钉在他身上。

他抬起手,不是敲门,而是将刚从巴里尸体上搜刮出的、沾着血的瘪瘪钱袋,还有怀里那几块未沾血的干粮,轻轻放在了老约翰家破败的门槛外。

然后,他转身,不发一言,拖着军刀,一步步走向村外。

身后,那扇破旧木门,始终紧闭。没有开启,亦无声响。只有那几样东西,孤零零躺在门槛外的泥地上。黑暗中,似乎有一双苍老浑浊的眼睛在窗缝后一闪而过,目光中除了恐惧,还有一丝对巴里死亡的本能解气,旋即便被更深的恐惧淹没。

苍走到海边,找到巴里他们来时乘坐的简陋舢板——比灰岩村渔船稍大,勉强可应对近海风浪。他将舢板推入冰冷海水,翻身跃上。

坐于湿冷船板,苍借着星光,最后一次回望那片在黑暗中匍匐的死寂村庄轮廓。那里埋葬了他的天真,也斩断了他与过去的一切羁绊。

他低头,摊开手掌。星光下,那柄抢来的海军军刀闪烁着冰冷的寒光。刀身映照出他染血的脸庞,还有那双...再也寻不回一丝温度、只剩对力量无尽渴望的冰冷眼眸。

“力量...”沙哑的声音在夜风中飘散,带着铁锈般的血腥味。

他猛地将军刀狠狠插入舢板的船板之中!刀身震颤,发出嗡鸣!

“唯有力量!”

舢板随着海浪轻摇,载着孤身一人的少年,缓缓漂离了这片被黑暗与血腥浸透的海岸,驶向未知的、更加汹涌残酷的大海深处。

身后的灰岩村,彻底消失在浓重夜色里。只有几间茅屋窗后,那挥之不去的、充满恐惧的窥视目光,如同烙印,深深烙在了离去的航道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