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堵住！快给老子堵住！”孔有德状若疯虎，一把推开挡路的士卒，连滚带爬地冲向底舱入口。舱口处，浑浊腥咸的海水已如喷泉般涌出，迅速漫过脚踝，冰冷刺骨。舱内一片漆黑，只听得见海水灌入的轰鸣和绝望的哭喊、咒骂。
几个浑身湿透、冻得嘴唇发紫的水手，正抱着棉被、木板，甚至脱下自己的袄子，徒劳地扑向那个在昏黄油灯光下隐约可见的、狰狞的巨大裂口。然而，水压太大，涌进来的海水瞬间就将这些堵塞物冲开、卷走。裂口边缘，尖锐的断木如同獠牙，每一次海浪涌过，裂口就仿佛被无形的巨手撕扯一下，发出令人牙酸的“嘎吱”声，不断扩大。
“二哥！堵不住了！船要沉了！”孔有德从舱口探出头，脸上分不清是海水还是泪水，对着甲板上的耿仲明嘶吼，声音里充满了末路的绝望。
耿仲明的心沉到了冰海最深处。他死死抓住湿冷的船舷，指甲几乎要嵌进木头里。冰冷的海水已经漫过脚背，刺骨的寒意顺着腿向上蔓延。他环顾四周，整个舰队早已不成阵型，如同被捣毁的蚁巢。视野所及，尽是地狱般的景象：
一艘高大的楼船，船身被厚厚的冰层包裹了大半，倾斜得几乎与海面平行，像一座正在倾倒的冰山。无数人影在倾斜的甲板上徒劳地奔跑、滑倒，尖叫着坠入漆黑的海水。另一艘运粮的福船，船底被暗冰彻底撕裂，正以肉眼可见的速度下沉，船上的粮包、军械、甚至挣扎的人，被漩涡无情地吸入深渊。更远处，几艘船燃起了大火，不知是碰撞还是混乱中打翻了火盆，橘红色的火焰在狂风暴雪中疯狂扭动、舔舐着船帆桅杆，将周遭的海水和落水者惊恐扭曲的脸映照得一片妖异，浓烟被风扯得粉碎，如同垂死的黑龙。
绝望的哭喊、临死的诅咒、狂风的嘶吼、巨浪的拍击、船体解体的呻吟……各种声音混杂在一起，冲击着每一个幸存者的耳膜和神经。有人瘫软在甲板上嚎啕大哭；有人对着茫茫大海磕头，祈求着虚无缥缈的神灵；更多的人则如同无头苍蝇，在迅速倾斜、下沉的船上徒劳奔突，寻找着哪怕一根救命的稻草。
“耿帅！救生舢板！快上舢板！”亲兵队长赵猛冲过来，他半边脸被不知什么东西划开，血肉模糊，却浑然不觉，死死拖住耿仲明的胳膊，指向船尾仅剩的几艘小舢板。那里已经挤满了人，为了争抢位置，甚至有人拔出了刀！
就在这生死一线的混乱中，一声尖锐刺耳、穿透风浪的骨哨声，突兀地响起！
“呜——呜——呜——！”
这哨声耿仲明再熟悉不过！那是东江镇老兵联络示警的暗号！他猛地循声望去，心脏骤然停跳了一拍！
只见侧后方一艘体型较小、却异常坚固的“海沧船”，正利用风势和混乱，灵巧地绕过几艘挣扎的大船，船头赫然对准了“怒涛号”！船艏处，一个高大的身影迎风而立，正是他苦等无音讯的亲兵头目——韩铁手！韩铁手手中，高高举着一支惨白的骨哨，正鼓足腮帮用力吹响！他脸上再也没有往日的恭谨，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混杂着狰狞、狂热和某种扭曲快意的神情！他身边，数十名弓弩手已张弓搭箭，冰冷的箭镞在风雪中闪烁着寒光，目标，赫然是“怒涛号”上慌乱的人群！
“韩铁手！你……！”耿仲明瞬间明白了。没有内应，没有援手！只有背叛！彻头彻尾的背叛！这艘船，这昔日的袍泽，早已成了黄龙水师的爪牙，潜伏在溃散的舰队中，等待的就是这致命一击的机会！
“放！”韩铁手的吼声被风送来，模糊却充满杀意。
“嗖嗖嗖——！”
密集的箭雨，如同来自地狱的毒蜂，撕裂风雪，狠狠扎进“怒涛号”甲板上混乱的人群！猝不及防之下，惨叫声此起彼伏。有人中箭倒地，鲜血在冰冷的甲板上迅速凝结成暗红的冰；有人被射中要害，一声不吭地栽入海中；更多的人被这背后的袭击彻底打懵，陷入了更大的混乱。
“叛贼！！”孔有德刚从底舱爬出，目睹此景，眼珠瞬间血红，如同暴怒的野兽。他一把夺过身边士卒的长矛，用尽全身力气，朝着韩铁手的方向狠狠掷去！长矛带着凄厉的破空声，跨越两船之间翻涌的海浪！
“噗嗤！”
长矛精准地贯穿了韩铁手身边一名弓弩手的胸膛！巨大的力量带着尸体向后飞跌。然而，韩铁手本人只是微微侧身，长矛擦着他的臂膀飞过，带起一溜血花，钉在后面的船舱上，兀自颤动不休。他捂住流血的胳膊，脸上非但没有痛苦，反而露出一丝残忍的狞笑，挑衅般地看向孔有德和耿仲明。
“耿帅！孔将军！黄总兵有令，尔等逆贼，今日葬身冰海，以儆效尤！弟兄们，给我杀！”韩铁手的声音充满了背叛者的亢奋，他再次举起腰刀，指挥着海沧船加速逼近，更多的箭矢和火铳开始轰鸣。
“保护耿帅！”赵猛嘶吼着，带着仅存的、还能站立的亲兵，举起盾牌，组成一道单薄的人墙，挡在耿仲明身前。盾牌上瞬间插满了箭矢，发出“哆哆哆”的闷响。一名亲兵被火铳击中面门，哼都没哼一声就仰面倒下。
冰冷的怒焰在耿仲明胸中轰然炸开，瞬间压倒了刺骨的寒冷和沉船的恐惧。背叛！这是比风浪、比沉船更致命的毒刃！他猛地抽出腰间的佩刀，那是一柄跟随他多年的雁翎刀，刀身狭长，寒光凛冽，映着他此刻布满血丝、杀意沸腾的双眼。
“韩铁手！！”耿仲明的声音如同受伤的猛虎咆哮，竟一时压过了风浪，“拿命来！”他竟不顾倾斜的甲板和逼近的敌船，猛地推开挡在身前的亲兵，纵身一跃！
这不是理智的选择，而是被背叛的狂怒彻底点燃的搏命之举！身体腾空的瞬间，刺骨的寒风灌满口鼻，脚下是翻腾着死亡漩涡的墨黑冰海。他死死盯着对面船艏那张狰狞的脸，眼中再无其他，唯有将其碎尸万段的疯狂执念！
“二哥不可！”孔有德魂飞魄散，失声惊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