寒风如刀，割裂了崇祯五年腊月的渤海。铅灰色的天穹沉沉压在海面上，耿仲明立在“怒涛号”的船艏，铁甲外裹着厚重的皮袄，也挡不住那股钻心刺骨的寒气。脚下的甲板覆着一层滑腻冰壳，每一次颠簸都令人站立不稳。他身后，这支由登州拼凑出的庞大舰队——近百艘大小船只，满载着叛军士卒、裹挟的百姓、劫掠的粮草军械，像一群疲惫的伤兽，在漂浮着冰凌的墨色海水中挣扎北行，试图突破明军黄龙部的封锁，投向辽东那个陌生的主人。
“二哥，”孔有德的声音从身后传来，带着浓重的鼻音，他裹得像个熊，脸上被冻疮啃噬得一片红肿，“这鬼天气，黄龙那老匹夫倒省事了，用不着他的炮，老天爷就能把咱们收拾了。”他走到耿仲明身边，望向船舷外。海水已非墨绿，而是泛着一种不祥的灰白，细碎的冰凌如同无数獠牙，在波浪间若隐若现，碰撞着船体，发出令人牙酸的“咔嚓”声。远处，几艘较小的运兵船在起伏的浪涛间艰难蠕动，如同随时会被巨浪吞噬的蝼蚁。
耿仲明没有回头，目光死死钉在北方混沌的海平线上，那是唯一的生路。“省事？”他声音低沉，像两块冰在摩擦，“省的是阎王爷的事！告诉各船，死也要靠在一起！散了，就真喂了海龙王！”他顿了顿，一丝不易察觉的忧虑爬上眉梢，“老韩呢？派去联络黄龙那边内应的小艇，有消息没？”
孔有德摇摇头，胡茬上结着白霜：“风浪太大，小船放出去就跟树叶似的，凶多吉少。老韩那边……怕也是泥牛入海。”他口中的老韩，是耿仲明最倚重的亲兵头目韩铁手，为人机敏，武艺高强，昨夜被秘密遣出，试图利用早年安插在黄龙水师中的一个暗桩，为舰队撕开一道口子。
一股不祥的预感，像船底冰冷的海水，悄然漫上耿仲明的心头。他下意识地握紧了腰间的刀柄，冰冷的铁质触感传来，才稍觉一丝虚幻的支撑。
-冰鳞噬舰
夜幕，如同浸透了墨汁的破布，被狂暴的北风撕扯着，狠狠摔落下来。风变了。不再是单纯的寒冷，而是裹挟着一种摧毁一切的蛮力，发出鬼哭神嚎般的尖啸。海浪不再是起伏，而是疯狂地拱起、坍塌，变成一座座移动的、咆哮的黑色冰山。豆大的雪粒子被狂风抽成鞭子，劈头盖脸地抽打在所有人身上、脸上，生疼。
“稳住舵！落帆！落半帆！”耿仲明嘶吼着，声音瞬间被风撕碎。他死死抓住湿滑冰冷的船舷，身体被巨浪抛起又砸下。脚下的“怒涛号”，这艘登州水师曾经的旗舰，此刻像一片脆弱的叶子，在怒海狂涛中发出痛苦的呻吟。巨大的龙骨嘎吱作响，每一次被浪峰托起，都仿佛下一刻就要被拦腰折断。
“轰隆！”
一声沉闷的巨响从不远处传来，盖过了风声浪吼。耿仲明猛地扭头，瞳孔骤然收缩。一艘满载士卒的沙船，在浪谷中未能及时爬升，被侧面扑来的、小山般的巨浪狠狠拍中！那浪头带着千钧之力，瞬间将不算坚固的沙船船体拍得四分五裂！刺耳的木材断裂声、绝望的惨叫声、冰冷海水灌入的轰鸣声，混杂成地狱的交响。船上密密麻麻的人影，如同被抖落的蚂蚁，顷刻间被翻腾的墨黑海水和漂浮的碎冰吞噬，连一个像样的挣扎都来不及做出。只有几片破碎的木板和几顶漂浮的毡帽，在浪尖上打了个旋，迅速沉没。
“啊——！”孔有德目眦欲裂，发出一声野兽般的嚎叫，那是他麾下的精锐！他挣扎着想扑过去，被身边亲兵死死抱住。
恐惧，比这腊月的海水更冰冷，瞬间冻结了目睹这一幕的每一双眼睛。紧接着，更大的混乱爆发了。
“救命啊！”
“船要沉了！”
“往那边靠！快靠过去！”
恐慌像瘟疫般蔓延。附近的几艘船，为了争夺一个看似更安全的位置，不顾风浪险恶，拼命操控着想要挤靠过来。一艘满载物资的福船，在剧烈的转向中失控，船尾猛地横扫，狠狠撞上了旁边一艘较小的哨船。
“咔嚓！哐当——！”
刺耳的撞击声令人头皮发麻。哨船的船帮如同纸糊般碎裂开来，冰冷的海水疯狂涌入。哨船上的人尖叫着，像下饺子一样纷纷跳海，在刺骨的海水和浮冰中徒劳挣扎，扑腾着想要抓住那艘撞翻他们的福船船舷。福船上的水手则挥舞着刀枪，惊恐地驱赶着这些带来灭顶之灾的“累赘”，哭喊、咒骂、哀求、刀光、落水声……在狂风巨浪的背景下，上演着一幕残酷的生死挣扎。
“混账！不准乱！拉开距离！拉开！”耿仲明看得肝胆俱裂，声嘶力竭地吼着。但他的命令，在这片狂暴的天地炼狱中，微弱得如同蚊蚋。他猛地拔出腰刀，寒光一闪，狠狠劈在身旁一根被风吹得呜呜作响的缆绳上！“再敢乱撞，靠近者，以此绳论！”刀锋砍入粗缆，木屑飞溅，断开的缆绳如同死蛇般颓然垂落。这决绝的一刀，带着凛冽的杀意，短暂地震慑住了附近几艘蠢蠢欲动的船只。
然而，更大的灾难才刚刚开始。
“冰！是厚冰！水下有暗冰！”船艏瞭望的士卒发出变了调的尖叫，声音里充满了绝望。
耿仲明心头一沉，扑到船舷边。浑浊翻涌的海浪下，借着惨淡的天光，赫然可见大片大片灰白色的厚重冰层，如同潜伏的巨兽脊背，随着波涛起伏隐现。它们不再是细碎的冰凌，而是凝聚的、坚硬的死亡陷阱！
“咯吱…吱嘎嘎——！”
令人毛骨悚然的摩擦声，从船底传来。仿佛有无数把巨大的锉刀，正在疯狂地刮削着船体的龙骨。“怒涛号”猛地一震，前进的速度骤然减缓，船身剧烈地左右摇摆起来，发出不堪重负的呻吟。船底撞上暗冰了！
“稳住！左满舵！避开！”耿仲明厉声下令，声音因紧张而沙哑。
舵手拼尽全力转动沉重的舵轮，水手们冒着被甩下船的危险，在湿滑倾斜的甲板上奔跑，奋力调整着风帆的角度。船头艰难地、一点点地试图偏转方向。然而，水下那巨大的、看不见的冰体，如同深渊伸出的魔爪，死死拖拽着庞大的船身。
“轰！咔嚓——！”
又是一次沉闷而巨大的撞击！整个船体仿佛被一只无形的巨拳从下方狠狠擂中，猛地向上拱起，随即又重重砸落！巨大的冲击力让甲板上所有人都站立不稳，纷纷摔倒。耿仲明一个趔趄，重重撞在冰冷的桅杆上，胸口一阵翻江倒海的闷痛。
这一次的声响更加恐怖，不再是摩擦，而是清晰的、令人心胆俱裂的断裂声！仿佛巨兽的骨骼被生生折断。
“漏水啦！船底破啦！”凄厉的喊叫从底舱传来，带着哭腔，瞬间引爆了全船更大的恐慌。
冰冷刺骨的海水，正从船底巨大的破口处，带着可怕的吸力，疯狂涌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