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雾途

许志远第一次见到欧阳雨晴,是在实验室的走廊里。

那天他刚熬完通宵赶完毕业论文,眼睛里布满血丝,手里攥着半罐早已不冰的可乐。初秋的阳光斜斜地穿过玻璃窗,在地板上投下一道金色的分界线。他就站在那道光线里,看着一个扎马尾辫的女生慌慌张张地朝他跑来。

“师兄!师兄救命!“女生像只受惊的兔子一样蹦到他面前,手里举着一支试管,里面装着某种可疑的蓝色液体,“我把试剂配错了,王教授会杀了我的!“

许志远眨了眨酸涩的眼睛。他认识这个女生——或者说,知道她。欧阳雨晴,大一新生,化学系出了名的“麻烦精“。开学才两个月,她已经因为把酒精灯打翻在实验台上、把氯化钠当成蔗糖放进咖啡里、以及试图用实验室的离心机甩干袜子而“名声大噪“。

“你应该按比例重配。“许志远推了推眼镜,声音比他想象中还要沙哑。

欧阳雨晴的眼睛一下子亮了起来,像是有人往里面撒了一把星星。“师兄你太厉害了!我就知道找你准没错!“她一把抓住许志远的手腕,“可是比例是多少来着?我笔记找不到了...“

许志远叹了口气。他本该回宿舍补觉的,但鬼使神差地,他跟着这个聒噪的师妹回到了实验室。

那天他帮她重新配好了试剂,还顺手修正了她实验报告上的三处错误。当他终于拖着疲惫的身体回到宿舍时,发现口袋里不知什么时候多了一张便签纸,上面画着一个歪歪扭扭的笑脸,旁边写着:“谢谢师兄!明天请你喝奶茶!——雨晴“

许志远把便签揉成一团扔进垃圾桶,却在躺下后又爬起来,把它重新展平,夹进了笔记本里。

第二天,欧阳雨晴果然出现在实验室门口,手里举着两杯奶茶。她穿着明黄色的卫衣,在灰扑扑的实验楼走廊里像个小太阳。

“师兄!芋圆波波,半糖,加冰!“她把奶茶塞进许志远手里,“我打听过了,这是化学系学长学姐们公认的最好喝搭配!“

许志远想说他不喜欢甜食,想说他有实验数据要处理,想说她能不能别这么大声说话——但最后他只是默默接过奶茶,说了声“谢谢“。

欧阳雨晴笑得眼睛弯成月牙:“师兄你真好!我以后有问题还能来问你吗?“

许志远想拒绝,但他看见她眼睛里闪烁的期待,像夏夜里的萤火虫,微弱却固执地亮着。他点了点头,然后在心里默默计算着距离毕业还有多少天。

二百七十三天。足够一个麻烦精把他平静的生活搅得天翻地覆。

事实证明,许志远远远低估了欧阳雨晴的“杀伤力“。

她开始出现在他生活的每一个角落。图书馆里,她总会“恰好“坐在他对面的位置,然后趁他不注意往他笔记本上贴卡通贴纸;食堂里,她会端着餐盘突然出现,理直气壮地夹走他碗里的红烧肉;就连他去操场跑步,都能听见身后传来“师兄等等我“的喊声,然后一个气喘吁吁的身影强行与他保持同步。

“师兄,你为什么总是一个人待着啊?“

“师兄,你笑一个嘛,你笑起来可好看了!“

“师兄,你看那片云,像不像一只在吃棉花糖的恐龙?“

许志远常常想,世界上怎么会有这么吵的人。她的声音像一串停不下来的铃铛,叮叮当当地响在他耳边,让他连安静发呆都成了奢望。

更可怕的是,他发现自己开始习惯这种噪音。有时候欧阳雨晴去参加社团活动,一整天不出现,实验室安静得能听见离心机运转的声音,许志远反而会觉得少了点什么。

“许志远,你完了。“室友陈明一边打游戏一边说,“你已经被那个小师妹驯化了。“

许志远扔过去一个笔帽:“胡说什么。“

“得了吧,“陈明灵活地躲开,“你现在看手机的次数比上学期一学期都多,不是在等她的消息是在等谁?“

许志远没有反驳。他确实在等——等欧阳雨晴发来的那些毫无意义的日常:食堂新出的难吃得要命的香菜冰淇淋、她在校园里发现的一窝刚出生的小野猫、甚至是她今天涂的指甲油颜色。

每一件无聊的小事,经她描述都变得生动起来。许志远通常只回复“嗯“、“哦“、“知道了“,但欧阳雨晴似乎并不在意他的冷淡,依旧乐此不疲地分享着她的世界。

冬天来临时,许志远发现自己的抽屉里多了一条手织围巾。灰蓝色的,针脚歪歪扭扭,夹着一张纸条:“师兄,我学了三个月呢!不许说难看!——雨晴“

许志远把围巾戴上,对着洗手间的镜子照了照。确实不太好看,但他一直戴到了第二年春天。

毕业前的最后一个学期,许志远收到了山区支教的录取通知。他谁都没告诉,包括欧阳雨晴。他知道她会说什么——“师兄带我一起去吧!“或者“那么远的地方,我会想你的!“

许志远不敢听这些话。他怕自己会动摇。

离校那天,下着大雨。许志远拖着行李箱走在空荡荡的校园里,雨水打在脸上,冰凉刺骨。转过图书馆的拐角,他看见一个熟悉的身影站在路灯下,没有打伞,浑身湿透。

欧阳雨晴。

她怀里抱着一个纸袋,看见许志远时,眼睛亮了一下,随即又暗了下去。

“师兄,“她的声音被雨声冲得支离破碎,“你要走了为什么不告诉我?“

许志远的喉咙发紧。他想说对不起,想说其实我舍不得,但最后只是僵硬地点了点头:“嗯。“

欧阳雨晴把纸袋塞进他手里:“给你的。”

许志远打开一看,是一本相册。里面全是偷拍的照片——他在实验室皱眉看数据的样子,在图书馆睡着时被画上胡子的样子,在食堂被抢走红烧肉时无奈的样子...每一张旁边都写着歪歪扭扭的字:“世界上最严肃的师兄”、“睡着的师兄也好可爱“、“师兄对不起啦下次还抢”...

最后一页是一张合影,欧阳雨晴强行拉着他拍的。照片里她笑得灿烂,而他一脸不情愿,但眼角却微微弯着。

“师兄,”欧阳雨晴仰起脸,雨水和泪水混在一起,“我会想你的。”

许志远的心脏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攥紧了。他想伸手擦掉她脸上的雨水,但最终只是紧了紧握行李箱的手:“回去吧,别感冒了。”

“许志远!“欧阳雨晴突然喊了他的全名,这是她第一次这么叫他,“你就没有什么想对我说的吗?”

有啊,当然有。许志远在心里回答。我想说你的笑声是我听过最好听的声音,想说你的出现让我单调的生活有了颜色,想说其实我很喜欢你...但这些话最终都化作了沉默。

雨越下越大。欧阳雨晴等了很久,最后笑了笑,那笑容比哭还难看:“好吧,那...再见,师兄。”

她转身跑进雨里,黄色的卫衣渐渐消失在模糊的雨幕中。许志远站在原地,雨水打在相册上,晕开了墨迹。

五年后,许志远回到母校任教。深秋的校园里,银杏叶铺了一地金黄。他抱着教案走在去教学楼的路上,突然听见身后传来一个熟悉的声音:

“师兄!”

许志远转身,看见欧阳雨晴站在阳光下,依旧扎着马尾辫,只是眼角多了几分成熟。她怀里抱着几本书,胸前别着研究生院的校徽。

“好久不见,”她笑着说,眼睛弯成月牙,“这次,你甩不掉我啦。”

许志远也笑了。这一次,他没有躲开她伸过来的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