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90年 5月 12日,唢呐声撕裂西付村上空灰蒙蒙的云层。张家林 183cm的身影微微佝偻着,布鞋陷进铺在土路上的红地毯,膝盖被鞭炮碎屑烫出几个红点。他低头数着地上干裂的泥缝,听见有人喊“新娘子来了”,声音在破旧的土坯房之间撞出回响。这个全村半年来最热闹的日子,也掩不住墙角霉斑与屋檐下晾着的野菜干散发的酸涩气息。
人群里,二哥正帮老爷子给凑热闹的乡亲递烟,他腰间别着的工具袋随着动作轻轻晃动,那里面装着修收音机、小电器的家什。这几年跟着老爷子赶集做维修营生,倒让他家在村里率先吃上了白面馍馍。老四挤在迎亲队伍最前头,脖子上还沾着砖窑的煤灰,咧着嘴笑得憨实——平日里跟着三哥在砖窑干活,他最服张家林干活的利落劲儿。
王素云的红盖头被风掀起一角,露出半截绣着并蒂莲的红头绳。她攥着红绸带的手沁出汗,隔着盖头望见迎亲队伍里那个总低着头的影子。张家林的母亲攥着她的手往堂屋带,嘴里念叨着“村东到村西,抬脚就到”,可她分明记得,从村西头那间漏雨的小学走到张家老宅,要绕过三道弯,跨过两座用木板搭的危桥。学校里的桌椅缺腿少漆,她教的育红班孩子连本像样的拼音课本都没有,但王素云仍每日认真板书,用树枝在地上教孩子们认拼音、算十以内的加减法。
拜堂时张家林的手抖得厉害,差点把交杯酒泼在她嫁衣上。王素云瞥见他后颈上沾着的草屑,突然想起三天前媒人带她相看时,这个排行老三的男人正蹲在砖瓦窑边搓草绳,指甲缝里嵌着洗不净的泥。他身形高大却总含着胸,像棵被风雨压弯的白杨,中山装浆得笔挺,裹不住浑身的局促,却难掩眉眼间的清秀。若不是被砖瓦窑的烈日晒得发红的皮肤,倒真像城里来的大学生。
恍惚间,她想起听人说过,张家老大中专毕业,在临镇中学教书。此刻大哥正站在堂屋门槛边,笔挺的藏青中山装与周围人格外不同,他笑着和村里长辈寒暄,举手投足间带着读书人的自信,引得众人频频点头。在这个家里,除了老爷子,大哥说话最有分量,兄弟几个有了矛盾,都等着大哥拿主意。虽说平日里四人相处和和睦睦,可张家林总觉得自己像躲在大哥影子里的人,习惯了低头做事。
闹洞房的人散了已是月上中天。王素云坐在雕花床上,听着张家林在门口来回踱步的脚步声。煤油灯忽明忽暗,她数着窗纸上的剪影,直到鸡叫头遍,才听见外屋传来草席铺开的窸窣声。
“明天...我帮你把被褥收进樟木箱。”她轻声开口,换来的是长久的沉默。月光从窗棂漏进来,在两人之间划下一道银亮的分界线。张家林的影子动了动,最终蜷成一团,缩在门边的竹椅上。他不敢直视新婚妻子的眼睛,就像过去不敢争取属于自己的机会,唯唯诺诺地遵循着父母的安排,在兄弟间默默退让。
清晨的阳光爬上王素云的花布窗帘时,她已经梳好两条乌黑的长辫。推开房门,看见张家林正往灶膛里添柴,围裙上沾着面粉——他连夜烙了两张饼,用荷叶包着放在八仙桌上。灶台边还放着他常抽的旱烟袋,昨夜婚宴上喝剩的半壶白酒在晨光里泛着浑浊的光。此刻的他,全然没有大哥站在讲台上挥斥方遒的气魄,倒像株默默生长的野草,将心思都藏进了灶台的烟火里。
“我去学校了。”她拿起饼,听见身后传来含糊的“路上小心”。走出院子时,村口老槐树下传来孩子们清脆的问候:“王老师好!”她笑着挥手,转身却撞见张家林倚在门框上,看见她回头,立刻像受惊的麻雀般缩回屋内。没人知道,这个沉默寡言的男人,能将最普通的野菜粗粮,做成让全村人都羡慕的美味,就像他把自己的聪慧,都揉进了无人知晓的生活琐碎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