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0章 ·上司

听着廊外渐渐远去的脚步声,马皇后怀中的朱玉华剧烈颤抖着,女孩攥着翟衣的手指用力到发白,大口大口喘着粗气。

吴桐注意到,在女孩修长的脖颈上,渐渐浮起一层细密的冷汗——这是抑郁症惊恐发作的躯体化症状。

“娘娘,请允许臣伴公主随行治疗。”

吴桐当机立断,他合手转向马皇后,奏请道:“如今春日地气生发,正好可以借天地之气,扫涤公主郁气。”

马皇后抚着朱玉华的发顶,看着怀中小人儿的无声啜泣,眼中满是心疼。

“玉华乖,让吴太医陪你诊病可好?”皇后柔声哄着,大手覆上女儿掌心。

朱玉华突然像被烫到般缩回手,整个身子使劲往锦被里钻。

显然,这是创伤后应激障碍的典型反应。

看着马皇后有些不知所措的眼神,吴桐轻轻走上前来,他压低声音,用只能二人听见的音量说:“这孩子心重,微臣斗胆恳请娘娘,切莫施加任何逼问。”

说罢,他犹豫了一下,用只有马皇后能听到的音量说:“而且……万不要再提林氏往事。”

“心病还需心药医啊。”马皇后听罢重重叹气,她轻轻说道:“吴院判,你所有关于玉华的陈请,无需再请懿旨,本宫一律准奏,只盼你能够尽快让这孩子好起来。”

“微臣定不辜负娘娘嘱托。”吴桐赶忙俯身跪下叩首谢恩。

安抚了朱玉华一会,坤宁宫中有宫人过来,递了几句悄悄话,马皇后便要离开了。

“撷芳殿外不足百步,就有片药圃,平常那里罕有人迹。”马皇后站起身,爱怜地最后抚了抚女儿,眼眸里满是温柔的光芒:“本宫会下令严禁宫人私论宫闱往事。”

马皇后的銮驾渐渐移远,吴桐望着她被阳光拉长的影子,恍惚想起现代诊疗室里,那些妈妈抱着入睡的抑郁症小患者——原来古今破碎的灵魂,都需要一个温柔的容器。

辞别公主,吴桐回到太医院值房,在《黄帝内经》的批注中,夹进半页现代心理学笔记。

烛火摇曳,吴桐凝视着“童年创伤”“情感忽视”等字句,久久出神不语。

今日朱元璋的表现,何尝不是南康公主和怀庆公主种种行为的根源,只是两个女孩心性不同,走向了不同的方向。

就在他出神之时,门口突然传来一阵细碎的脚步声。

吴桐抬头看去,登时就乐了。

“你们怎么来了?”

来的不是别人,正是王太医的药童和药女。

药童脸憋的通红,他狠狠瞪了吴桐一眼,咬牙切齿地说道:“若不是师尊下令,你这乡野村夫也配我请?”

“请我?”吴桐一听来了兴致:“王大人莫不是要请我吃酒?”

“确是请客吃酒,但不是我家师尊。”药女说道:“是院使大人,他从关西七卫回来了,听闻您就职院判,特在鸿宾楼备下夜宴,说要为您接风洗尘。”

院使,太医院最大官员,相当于医院里的院长。

吴桐望了眼西垂的晚阳,这才意识到自己今日整整一天水米没打牙。

这个念头一经萌生,肚中饥饿感顿时滔天涌来,吴桐合上书卷,作势就要起身。

不想,药女摆摆手,止住了他的动作。

“大人这是?”

“赴宴啊。”这句没头没脑的话把吴桐问得一愣:“头前引路吧。”

“您……”药女上下打量了吴桐几遍,试探着轻声问:“就穿这身去?”

“是啊。”吴桐看了一眼自己身上的靛青官袍,不解道:“有何不妥吗?”

“真是个土包子!”药童嗤了一声,刻薄话直冲吴桐而去。

“大人有所不知。”药女笑笑,为吴桐解释起来:“咱的这位院使大人,出身名门,眼界颇高,您这身打扮,怕是入不得他的法眼。”

药女虽然对自己客气不少,但字里行间,似乎都是在给自己这身官袍面子。

“那我……”

“您放心,师尊都替您考虑周详了。”

药女说罢,从身后拿出一套锦袍,一双织履,她说道:“这是师尊的衣物,他老人家说您二人身量相仿,您快些换上,有话路上再慢慢说。”

……

一刻钟后。

吴桐骑在河西驹上,听着药童药女给自己讲述这位院使大人。

陆九霄,字明远,正五品太医院院使。

他出身松江陆氏,祖上曾任江淮盐铁转运使,借着祖荫,他本人给张士诚没少押运私盐。

结果元至正二十三年,他突然反水,将全部盐船“献”给朱元璋水师。

据说,在他家族的祠堂里,有一幅写有“观澜”匾额,取“观天下沧澜而不湿履”为祖训。

这人大字不识一箩筐,又贪财好色。可偏偏就是这样一个粗人,却被马皇后亲自提点安置在了太医院,还坐上了头把交椅,着实令王太医等一众杏林世家腹诽了好一阵子。

而他对此处之泰然,一直都笑呵呵的。他对太医们称“咱悬壶人”;对各级官员改口“诸位贵人”;遇西域药商则变“丝路同袍”。

这也就导致了,他好像和谁都结党,但却又好像和谁都没有瓜葛。

说到最后,药童一脸不屑地讲,大把人看不过他这副左右逢源的嘴脸,私下就给他起了个外号:陆九窍——讽其心思九曲玲珑。

说话间,三人穿行在熙来攘往的人群中,已经走过鼓楼大街。

拐进状元巷,吴桐望着眼前豁然出现的三层彩楼,暗暗心惊。

应天城的夜色中,鸿宾楼如同一座悬浮的琉璃宫殿,三层飞檐挑着三十六盏西域琉璃灯,将秦淮河水染成椒香浮动的金波。

楼侧各栽迎客松,寓意招财进宝;进门左右三盏灯,代表幸运吉祥。

吴桐刚一进门,就听得食客人声鼎沸,四下觥筹交错推杯换盏,好不热闹。

这时,一阵大笑从雕梁画栋间传来,只见一位身穿锦袍的白胖汉子,满面红光地从楼梯上迎了下来。

此人年龄大概五十上下,胡须三撇,身宽体胖,嘴角天生微翘似含春风,眼角细纹堆叠如折扇褶,逢人未语,先笑三声。

药童见状,连忙欠身施礼。

“陆大人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