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9章 ·心殇

寅时的梆子刚敲过三响,太医院后堂的羊角灯便亮了起来。

吴桐将最后半块胡麻饼囫囵咽下,指尖在《洪氏集验方》泛黄的纸页上簌簌颤抖——这卷南宋医书里居然记载着后世缺失的【琼玉膏】配方,正是润肺养阴的奇方!

“茯苓四钱,地黄酒浸……”他挥动蘸墨的狼毫,在宣纸上时而疾走如飞,时而忽又顿住。

廊外医士们的窃窃私语随风漏进窗棂:“这位新院判怕不是个书蠹成精?自打进了案牍库,这整整一夜,连溺桶都不曾出过!”

烛泪在青铜烛台上堆成小山,吴桐浑然不觉东方既白。

就在这时,他翻开一本唐代本《外台秘要》,顿时瞳孔剧震。

他震惊地发现,这本书中夹杂着几页从别处撕下来的旧书,脆如蝉翼的黄纸上,竟赫然记载着华佗【麻沸散】的完整配方!

【检测到宿主发现失传方剂,现已填充数据库,历史修正率+0.02%,尚未构成危险】

不顾眼前浮现的文字,吴桐霍然起身——这后世仅存名佚的神秘方剂,此刻却连药引配伍都一五一十的详录在册!

“我的天呐……”

作为后世医者,他感觉自己浑身每一块肌肉都在激动得颤抖。

吴桐攥着书卷,在满地医案间止不住地来回踱步,整个人兴奋得满脸通红。

窗外渐渐聚起窥探的碧绿官袍,陈医正捋着雪白的胡子,扒着雕花槅扇直咂舌:“乖乖,老夫在太医院待了三十年,也没见谁看书能把自己看出这般老饕模样!”

晨光漫过琉璃瓦时,吴桐正伏案誊抄《普济方》里专治肺痈的千金苇茎汤。

就在这时,忽听得廊下云履急响,昨日引路的小太监领着两名锦衣卫大步闯进来。

“吴院判何在?烦请快些通禀!”小太监一进太医院,就语调急促地对众位太医说道。

“是小公公啊。”吴桐搁下墨笔,他恋恋不舍地合上书本,走出屋外问道:“什么风把您吹来了?”

小太监欠身作了个长揖,说道:“昨日您于怀庆公主处的妙术,甚得皇后娘娘夸赞,于是皇后娘娘特邀您再入宫去,为南康公主诊病。”

“南康公主?”吴桐目光一凛:“敢问这位公主殿下有何不适?”

“唉……”小太监长叹一声,他回头看了眼门外围观的众人,凑上前压低声音,神秘兮兮地说道:

“杂家给大人递句私话,依我们这些宫人来看……南康公主……八成怕是被鬼神摄去魂魄了。”

“啊?”

……

吴桐匆匆穿过重重宫门,踏入南康公主所居的撷芳殿时,扑面而来的只有一股森森寒意。

殿内灯火熹微,虽然陈设华贵,却无半分生气:窗棂紧闭,帘幕低垂,连案上的金兽香炉都没有点燃。

墙角摆着一盆枯死的兰花,蜷曲的叶尖耷拉在青瓷盆沿上,像极了垂首叹息的人。

推开内殿雕花木门的刹那,霉味混着药气扑面而来。

幽暗的寝殿里,十岁的南康公主朱玉华蜷缩在拔步床角落,裹着锦被瑟瑟发抖。

女孩身上仅罩着一件素白中衣,身躯单薄如纸,发间未戴珠翠,仿佛一枝被风雪压折的玉兰。

吴桐注意到她赤足踩在青砖上,脚背冻得发紫却浑然不觉——这具小小的身体,正在用疼痛证明自己还活着。

听见脚步声传来,她将小脸更深的埋进锦被里,只露出一双黯淡的眼睛,那失焦的眼神空洞恍惚,仿佛被抽去了魂魄。

“南康公主这般症状已有许久。”随行太监低声禀报:“食欲不振,夜不能寐,问话不答,脉象却不见异常……太医院开了安神汤,毫不见效。”

看着眼前犹如惊弓之鸟的小人儿,吴桐心里已然有了几分成算。

屏退众人,吴桐独自走上前去。

他蹲下身,从药箱里取出一个包装得花花绿绿的小糖块,轻声道:“殿下,臣给您带了的桂花糖来。”

吴桐拆开糖纸,用糖纸托住糖块,轻轻送到南康公主面前。

他刻意把糖果搁在离床沿三尺处,这个距离既能减轻压迫感,又恰好能让朱玉华看清。

甜香惊动了死寂的空气,女孩睫毛微颤,却将脸更深埋进臂弯。

过了好久,朱玉华才迟疑着伸出手,慢慢把糖果拿进了手里。

吴桐注意到,她细瘦的胳膊上布满咬痕,腕上还有几处新旧交叠的淤青——这分明是自残的痕迹,在现代病历上,它们叫做“非自杀性自伤”。

在吴桐鼓励的眼神中,女孩轻轻把糖果送进了贝齿间,也就是在这一刻,二人真正有了一次对视。

吴桐蓦然一笑,正要开口时,殿外突然炸响宦官尖利的通传:

“圣——上——驾——到——”

吴桐的心顿时如坠冰窟,紧接着,朱漆大门轰然洞开,十二章纹龙袍卷着寒气大步闯了进来。

吴桐后颈寒毛根根倒竖——眼前的洪武大帝,这和他见过的后世画像截然不同!

眼前之人面若重枣,颊骨如刀劈斧凿,浑浊眼珠里沉淀着化不开的杀伐气。

“咱的闺女怎会得了失心疯!”朱元璋雷霆般的嗓音震得吴桐耳膜嗡嗡作响。

朱玉华剧烈颤抖起来,喉间发出幼猫般的呜咽,吴桐见状赶忙强压心悸上前行礼:“陛下容禀,公主所患绝非是疯症,乃是心气郁结……”

“郁个屁!”吴桐话未说完,朱元璋就一脚踢翻鎏金鹤擎灯架,一时间火星四溅。

“咱八岁给人放牛,十六岁爹娘饿死,当过和尚要过饭!也没见得什么郁症!”他猛地夺步上前,一把揪起女儿细腕,老龙的鳞爪立时在朱玉华的雪肤上攥出红痕:“给你绫罗绸缎山珍海味,倒养出个哭丧脸的丧门星!”

“父皇……儿臣没有……”朱玉华终于发出嘶哑的哭喊,却换来更用力的摇晃。

吴桐看见她床上飘落出半页泛黄宣纸,上面歪歪扭扭写满“母妃”二字。

吴桐浑身一震,突然记起史书里一笔带过的记载:南康公主生母嫔妃林氏,洪武十三年因牵连胡惟庸案,被赐白绫!

“陛下!”吴桐豁出去了,他怦然跪地,额头重重磕在金砖上,大声说道:“公主玉体羸弱,万不可如此……!”

“羸弱?咱老朱家的种就没有娇气的!”朱元璋粗暴地甩开女儿,朱玉华顿时如断线木偶般重重撞上床柱。

朱玉华浑身剧震,猝然抬头时泪水已经浸满前襟。

吴桐看见她脖颈间有道浅红勒痕,分明是悬梁未遂的印记。

他抬起头,此刻终于明白为何殿中梁柱都裹着锦缎——那是宫人们防她自戕的笨拙手段。

帝王斜瞥了一眼吴桐,冷笑道:“你们这些酸人读了几本破书,就爱故弄玄虚,没有的事都能给她找出千般理由。传旨!让她把《女诫》给咱抄……”

“重八!”门外陡然响起厉喝,随后马皇后的翟衣掠过门槛,飞奔进来。

马皇后发间凤钗颠得微微歪斜,还不等喘匀气息,她就一臂将朱玉华搂进怀中。

整个大明天下,也就只有马皇后,能够对朱元璋用这般严厉的口吻说话:“玉华还小,你吓着她了!”

朱玉华在马皇后怀里蜷缩成更小的一团,哭都不敢出声,只把眼泪像断线珠子一样簌簌落下。

马皇后心疼伸手欲抚,却被朱元璋大吼拦住:“慈母多败儿!这般娇气,将来如何配得上功臣子弟?”

朱元璋看着眼前的母女二人,暴怒的面孔抽搐着,吴桐偷眼看去,发觉这位铁血帝王眼尾,竟在此刻浮现起一丝难以察觉的不忍。

然而下一秒,朱元璋就恢复了严厉神色,这罕见的柔软转瞬即逝。

“从今日起,南康公主每日抄经三遍!吴院判,开最苦的药给她败火!”

朱元璋厉声说罢,转身甩开袍袖,大步离开寝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