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1章 理想主义者的绝望(下)

“襄先生,这灰骨妖的根脚,可否说得再分明些?”

他眼角余光瞥向身侧的赵云,但见那白袍将军腰背挺得笔直,唯有按在剑柄上的指节微微泛颤抖。

常山二字如重锤般敲在二人心头,案上烛火随之摇曳,在赵云眉宇间投下深浅不一的阴影。

襄楷的白须微微颤动,声音也似乎变得飘忽起来。

“此妖来历,吾亦所知不详。只曾听师父言讲,此妖非血肉之躯,乃怨气结骨而成。”

顾昭眸光骤然一凝,这是襄楷第二次提到那位师尊,也就是日后以符水咒说蛊惑江东,最终害得小霸王孙策含恨而终的于吉了。

自从得了古本的太平经,他时常翻阅。

无论是于吉所持的《太平清领书》,还是南华老仙赐予张角的《太平要术》。看似水火不容,实则同根同源,俱是这部上古奇书散落的枝叶。

襄楷的声音继续传来:“此妖自上古时便已有之,真定那座古冀州的城墙之所以千年不倒,便与此妖有关。”

话音未落,顾昭心头一震,不自觉地望向赵云。那城墙就在真定,难怪赵云的反应这么大。

那位平日沉稳的少年此刻面色苍白,指节捏得发青。英挺的眉宇间,尽是掩不住的担忧。

数日后,襄楷履行了承诺。九位被囚禁的女子被妥善安置,由他亲自挑选的心腹护送回乡。

临行前,他站在高处目送车队远去,宽大的道袍在风中猎猎作响,神色却比往日更加沉郁。

李峻醒来后,得知一切的真相,了解自己不过是一枚棋子之后,竟以绝食了结残生。

他苦心经营的坞堡也在同夜燃起大火,火光冲天,将一切罪孽焚烧殆尽。

至于襄楷,顾昭与他秉烛夜谈,直至东方既白。

烛影摇红间,这位曾经意气风发的术士终于道出了自己的心路历程。

从最初的满腔抱负,到后来的心灰意冷,再到最后孤注一掷的疯狂。

说到痛处时,他的手指深深掐入掌心,却浑然不觉。

当年襄楷与王芬并称冀州双璧,皆是名动天下的清流名士。

二人年少时曾共饮漳河水,击筑高歌《棠棣》之诗,誓要匡扶汉室,致君尧舜。

那时的他们何等意气风发。两人痛陈宦官乱政、卖官鬻爵之弊,主张整顿吏治、启用贤能。

王芬著《考功课吏法》,字字泣血,试图为垂死的王朝续命。

襄楷更是不畏斧钺,两次借天象直谏。

记得那日他白衣素冠,立于德阳殿前,朗声诵读《灾异奏议》,“荧惑守心,主君失德”之声振聋发聩。

然而赤诚换来的却是桓帝的冷笑。襄楷被斥为妖道,王芬遭诬结党。

黄巾乱起时,王芬亲眼目睹赈灾粮车被宦官劫掠,饿殍遍野的灾民围着空粮车哀嚎。

襄楷在山野间听到孩童传唱苍天已死,这才惊觉汉室天命或许当真已尽。

那一夜,冀州刺史府烛火通明。王芬、襄楷、许攸、李峻四人密议至天明。

襄楷枯瘦的手指捻动蓍草,龟甲裂纹中显出代汉者当涂高的谶语。

王芬从袖中抖出一幅河内舆图,指尖如刀,在灵帝北巡的路线上划出刺目的痕迹。

举事前夜,襄楷看着王芬独自在院中焚烧他亲手撰写的《谏君十策》。

“臣闻阴阳错谬,则彗星袭月;阉宦擅权,则社稷倾危。”

“今张让等浊乱海内,毒流缙绅。愿陛下收十常侍之首,悬诸都门,使天下知圣主除恶之志……”

“卖官鬻爵,铜臭盈朝。臣窃见州郡长吏,皆市井屠沽之辈;公卿子弟,反栖迟衡门之下。”

“岂不闻‘爵禄者,天下之砥石’?今以砥石为瓦砾,恐九鼎将覆于前殿矣!”

蚕茧纸在火中蜷曲,慷慨激昂的字迹渐渐化作灰烬。

襄楷至今记得火光映照下,王芬那张泪流满面的脸。

“顾小友。”襄楷的声音将顾昭的思绪拉回现实。

“你可知道,比奸佞当道更可怕的是,当你终于看清这个世道的真相时,却发现自己不得不变成比他们更恶之人。”

烛光下,他的眼中闪烁着疯狂与清醒交织的光芒。

顾昭默然。这个道理他何尝不明白。

只是每当抉择之时,心中总有一道无形的藩篱,让他无法如那些枭雄般将苍生视作棋子。

或许,这正是他永远无法逐鹿天下的桎梏。

次日,一切尘埃落定。

他与赵云并辔北上,前往真定探寻灰骨妖的本源。

临行时,高邑城头残阳如血。

顾昭回首望去,只见襄楷佝偻的身影茕茕孑立,那袭曾经飘逸的道袍在暮色中显得格外单薄。

不知为何,他心头涌起一种难以名状的滋味。是怜悯?是惋惜?亦或是对命运无常的喟叹。

当晚,两人连夜赶路。

通往真定的官道在月色下泛着青白,夜露沾湿了道旁枯草。

“子龙。”

顾昭忽然勒住缰绳,声音在寂静的夜色中格外清晰。

他抬眸望向远处若隐若现的山影。

“你自幼在常山,可曾听老人提起过灰骨妖的传闻?”

赵云剑眉骤然紧锁,月光如水银泻地,将他轮廓分明的侧脸镀上一层冷霜。

“除却古城墙以天苍石所筑……”

他话音渐低,似在搜寻记忆深处的片段。

“幼时确曾听村中老者提及,当年筑城的天苍石里……封着东西。”

顾昭眼中精光一闪:“既然如此,那就请子龙带路,我们去看看那古城墙。”

两人放马驰骋,剩余几十里转瞬即至。

残月如钩,清冷的月光洒落在这座以天苍石筑就的城墙上。

石面上密布的银色纹路在月色下流转,宛如星河倒悬,这是掺入霜雪砂后特有的异象。

夜风拂过,那些嵌在石料中的霜雪砂结晶发出细碎的鸣响,恍若万千冰晶在暗夜中窃窃私语。

夜枭掠过残缺的雉堞,借着月色,隐约可见城头上“拱卫北疆”四个大字的残文,笔力遒劲却已风化剥蚀。

“这城墙,建于何时?”

顾昭负手而立,目光如炬地凝视着古老的城砖。

“故老相传,此城墙已有千年沧桑。当年古冀州不过是北疆一座边陲小城,远非今日冀州这般广袤。传说有位将军在此筑城御敌,千年风雨过后,唯余这段残垣断壁,供后人追思凭吊。”

“将军?他姓甚名谁?”

顾昭不自觉地向前迈了半步。

赵云摇头叹道:“岁月如刀,将军的名姓已湮没在历史长河之中,无从考据了。”

“千年前的将军……”

顾昭心中一动,趁着赵云查看城墙之际,指尖在苍岚刀锋上轻轻一划。

殷红的血珠渗出,被他悄然按在斑驳的城墙之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