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章 拮据与慷慨

苏州城,长宁布庄。

作为城中有数的知名布庄,又是长宁布庄最核心的铺子,此刻的铺子里,本该是人来人往,吆喝四起,交易不断的,但现在却是门可罗雀,只有零星的几个散客。

偶尔有些熟客想要踩着往日熟悉的步伐走进来,却或被旁人提醒,或是忽然想起什么,又改变方向离开。

作为整个长宁布庄的幕后东家,周元礼和周陆氏按说只需要在府上等着掌柜的将利润奉上便是,但此刻二人却齐齐来到了这个铺子里。

事出反常必有妖,这两个反常叠在一起,谁都知道,这当中有问题。

周陆氏亲眼目睹了自家如聚宝盆一般的铺子一整日的惨淡经营之后,往日舒展的眉心悄然紧皱,便像是大河泛滥在平原上冲出的道道沟壑,透出无尽的焦虑和残酷。

昨日她在得知详情后,彻夜难眠,辗转反侧,设想过各种情况,但此刻发现,现实比她的担忧更具体也更严重。

“夫君,那鲁......博昌,这是要铁了心要不讲道义,弄垮我周家不成?”

以周陆氏的家教,直呼其名已经是实在难压心头的愤怒了。

周元礼叹了口气,“谁让咱们周家失了靠山了呢!就算他鲁博昌这般针对我们,我们又能想到什么法子还击呢?当你没有反击的手段时,那可不是任人宰割嘛!别忘了,他可是打着卫王的名号啊!”

他的语气中,透出一股认命般的无奈。

又仿佛是在靠山离世之后便一直担忧的那双靴子终于落了下来,虽然疼,但也释然。

周陆氏秀眉之中透出一股煞气,“陆家在江南之地也不是没有底蕴,要不我回去找父亲说上一说?他鲁家说到底也不是什么高门大户!”

“哎!夫人啊,我知道你的心,但所谓嫁出去的女儿泼出去的水,咱们好的时候尚且不被你那些叔伯弟兄瞧得上,如今落难了指望他们雪中送炭......”

他扭头看着周陆氏温婉的面容,温声道:“夫君不愿你受那等屈辱。”

“可是......”

周陆氏反驳的话只开了个头,便被几个走入铺子中的身影打断。

认出领头之人赫然正是鲁博昌的管家,站在二楼的周元礼冷哼一声,脚下并没有任何动作。

大堂中,主动迎上去的铺子掌柜,保持着极高的职业素养,笑着道:“阁下想看些什么?”

谁知对方竟压根不搭理,抖了抖衣衫,径直在椅子上坐下,翘着二郎腿,“你们东家呢?”

掌柜的倒也是老江湖,陪着笑端上茶,“敢问阁下有何贵干?若是有要事,在下也自会通禀东家。”

来人微微一笑,端起茶盏,先慢悠悠地喝了一口,然后缓缓放下,就在掌柜耐心的极限处,才轻笑开口。

“倒也不是什么大事,就是想让你转告你们东家。卫王殿下就要来了,如果他们还不识好歹,我家老爷也就不顾念往日情分了!到时候,要的可不止三间铺子那么简单了!”

说完他直接起身,一甩袖子,扬长而去。

掌柜的张口欲问,但又忍住,扭头看向后堂。

二楼房中,周元礼愤愤地一拳砸在墙壁上,扑簌簌落下的灰尘就像是周家大厦将倾的征兆。

“夫君。”

周陆氏伸手轻扶着他,“别急坏了身子。咱们商量着应对便是。”

周元礼坐在椅子上,以手扶额,颓然不语。

周陆氏站在一旁,看着丈夫的样子,满眼心疼又深怀忧虑。

而就在这时,铺子中,又走入了一个身影。

接着便听得掌柜的脚步从楼下一路来到了门外,“老爷,夫人,胡员外来了。”

周元礼头也不抬,闷声道:“请他过来。”

很快,一个矮小微胖的中年男人便被请了上来,而周元礼也不复方才的颓丧,仿若无事地笑着迎接起来。

“平之兄,大驾光临,有失远迎啊!”

“德舆兄客气了!”同为布商同行的小矮胖子胡文静朝着周元礼拱了拱手,而后彼此落座奉茶。

寒暄几句,见周元礼竟如此沉得住气,压根就不把话题往鲁博昌那边引,胡文静只好主动开口。

“德舆兄,小弟还得劝劝你,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啊!你与鲁会长硬扛下去怕是难啊!”

听见对方挑明来意,周元礼缓缓道:“那依平之兄之见,我当如何行事?”

“哎!”胡文静叹了口气,“你和鲁会长的恩怨我们都清楚,这次的确是他做事不地道,可问题是,他有着名头有着大势啊!卫王殿下那是你我能扛得住的吗?要我说,你便干脆直接应了他的,他便再也找不着借口了,届时再想办法。否则拖下去,他可以变本加厉,你这生意也没法做啊!”

周元礼平静地看着他,“平之兄,你觉得我这生意为何没法做下去,到底是因为什么呢?我倒不知道他鲁博昌的本事有这般大。”

到底是做生意的,被这么当面嘲讽,胡文静的脸上依旧不见半点尴尬,“所以小弟才劝你,该服软服软,先把生意重新接起来,接下来大家也好帮衬,未尝没有东山再起的时候,你这样拖下去,那害的是自己啊!”

周元礼深吸一口气,“多谢平之兄关心,此事我会好好思量。”

胡文静还想说什么,但周元礼已经端起了茶。

“德舆兄,小弟也是为你好,你再多考虑考虑吧!”

说完,还不忘行礼离开。

走出长宁布庄的大门,他扭头回望了一眼招牌,想着哪天这儿换上胡记布行的样子,嘴角翘起。

这苏州府乃至整个南京省的饼就这么大,周家少占一口,他们就能多占一口。

让他们像鲁博昌一样欺压周家的胆子,他们没有;

但跟在鲁家后面,咬掉周家几块肉的胆子,不仅有,还很大!

布庄之中,周陆氏从帘幕后面走出,来到周元礼身旁。

这对平日温和宽仁的夫妇对视一眼,都看到了对方眼中的愁苦与艰难。

周陆氏轻声问道:“咱们一共还有多少现银?”

周元礼的声音透出一股疲惫和无奈,“早上我让刘掌柜算了算,四家铺子账上的现银在将货款结清之后,就只剩几十两了。进项基本可以忽略,人工每日需要二十余两,仅有的几个没被断掉的原料渠道还得维系,周边几条商路的货还要继续做,如果这个情况持续下去,哪怕变卖一些你的嫁妆,最多半个月,我们的现银就要用完了。”

周陆氏轻轻按着他的手,“家中还有些,这些日子我们都省着点花。”

“夫人......”周元礼有些于心不忍。

“夫君,我愿意陪着你,不后悔。”

“可我担心的是坚儿。”周元礼看着周陆氏,“咱们赌输了就输了,他如今前途大好......”

听见儿子的名字,外柔内刚的周陆氏眼中也不由闪过了一丝犹豫。

周元礼叹了口气,“再坚持坚持吧。”

......

等二人回到周家,便迎面碰见了等候已久的周坚。

“爹,娘!你们这是上哪儿去了,怎么这么晚才回来!”

周元礼的脸上露出旁若无事的笑容,“怎么?你爹我还不能出去办个事儿了?”

周陆氏也在一旁微笑道:“看你这样子,肯定又有什么好事儿要跟我们显摆吧?”

知子莫若母,周坚也不觉得难为情,得意地将今日发生在私塾之中的事情讲了。

周元礼听懵了,看向周陆氏,那目光仿佛在说:你到底是从牙行里挑了个什么怪物?

周陆氏也有些震惊,她只知道齐政会识文断字,但没想到本事竟然这么大。

“爹,娘,还有个事,今日夫子说了,这些书童去了私塾也没人管,如果我们愿意,就可以让书童入内旁听。我想让政哥儿跟着我进去,你们不许反对啊!你们要是反对,我也不念了!”

周坚竭力装出一副决绝的样子,周元礼夫妇二人相视一笑,而后周陆氏微笑开口道:“你把爹娘当什么人了!咱们周家虽不是什么诗书世家,但也是行得正坐得直的,齐政帮了你那么多,我们又怎么可能阻碍他呢!”

周元礼点头接话,“不错,他能来我周家,襄助于你,是我们周家的福分,稍后为父便吩咐许管家,让他一应待遇跟你看齐吧,也不必穿书童衣服了。”

周陆氏想了想,又去取了一个玉扳指递给周坚,“娘也不知道怎么感谢他,就把这个拿给齐政当做爹娘的感谢吧,不知道这孩子怎么沦落到这等地步的,但既然有缘来了,你便跟着他,要好好学,多学些本事。”

周坚点头接过,带着办成一桩大事的轻松,开心地转身离去。

......

“政哥儿,你瞧瞧!我爹娘,大气吧!”

周坚半躺在软塌上,嘚瑟地抖着腿开口道。

齐政把玩着手中的玉扳指,眉头却在不经意间悄然皱起。

总感觉哪儿不对劲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