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章 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

听着齐政的话,周坚的疑惑清晰响起。

“我能看得懂了,等我熟读几遍、默写几遍,也能背了,这还不叫学会了?”

齐政的反驳同样清晰而坚定,“你这只能叫知道这篇文章讲了什么,离真正的体悟,还差得远。”

他之所以要大费口舌地跟周坚说这些,是想给他从根上端正态度。

底子打好了,接下来帮他提高成绩也好,讨夫子欢心也罢,都能更顺利,自己也能从中得到更多好处,起码能轻松不少吧?

所以他的声音中虽还残留着几分少年的稚嫩,但语气和语调却如一条缓缓流淌的长河般沉稳厚重。

“我们为什么要研习经典,是因为它们可以帮助我们跨越时光的界限,与曾经的那些圣贤坐而论道。”

“是因为它们如火光般,可以帮助我们驱散世事的迷雾,照见天地至理的丝丝真貌。”

“我方才跟你说的那些背景故事和分析,只是让你能更好地理解这一篇文章,不管程夫子的用意到底是什么,但这绝对不是我们学习的全部,做学问是为了自己而不是应付夫子的检查。”

“在学习经典的过程中,我们以古镜照今心,便能将圣贤之言,映照于我们的生活情境之中。便如这报任安书,我们可以从中看见,太史公在面对难题时的处置之法,同时可以学习他的委婉,他的坚持,他的发愤著书等一系列品德。”

“在这个过程中,我们还能以活水涤陈见,不将圣贤之言当做僵化的教条而盲从,要用思辨的精神,去深耕体悟其中道理。比方才再进一步,太史公对李陵的看法是对是错?太史公为李陵仗义言说以至于受辱受难是否应该?面对任安的求情,太史公的婉拒又是否得当?这些都该是我们在学习的过程中认真思考的。或许我们思考不出什么真知灼见,但就如那一次次的竹篮打水,在打水的过程中,竹篮会被洗涤得干净清明。”

“最后,在学会了,学懂了,就要以实践证真知。所谓知行合一,便是要将这当中圣贤大义,化作日常的言行分寸,进退尺度。所谓,纸上得来终觉浅,绝知此事要躬行,就正是这个道理!”

“说得好!”

隔着墙,程夫子忍不住低声叫了声好!

好一个纸上得来终觉浅,绝知此事要躬行!

原本还觉得齐政只会旁门左道的他,此刻听完齐政这一番话,对他的态度来了个一百八十度的大转弯。

他心里知道这书该怎么读,但却没齐政总结得这般透彻。

以古镜照今心、以活水涤陈见、以实践证真知,三句话,将研习圣人文章的意义与好处说得淋漓尽致。

更绝的是,这信手拈来的佳句,将齐政的才华展露无遗。

这绝对不是一个卑贱的书童该有的本事!

扪心自问一下,他感觉齐政比起自己来也差得不多了!

隔壁屋子中,齐政的声音还在继续。

“让你学这一篇报任安书,在除开基本的章句陈列之外,是希望你能够从中学到一些太史公的信念与道理。”

“有朝一日,你面对生死抉择,是摒弃信念一苟到底,还是坚持理想,万死不辞?心头天人交战的时候,你会想起太史公说,人固有一死,或重于泰山,或轻于鸿毛。”

“有朝一日,你面对挫折,前路黯淡,想要自暴自弃之时,你能想起这篇文章所说的圣贤,文王拘而演周易,仲尼厄而著春秋,屈原放逐乃赋离骚......而太史公,即使蒙受宫刑这等奇耻大辱,却能忍辱负重,写就《史记》。”

“这才是你要真正用心去学,用心去记的。”

听到这儿,程夫子已经对齐政没有任何的质疑了。

哪怕齐政的教育方法在他看来还是有不少他不认同的地方,但是就凭齐政这番见解,他的学识品德就差不了!

他程硕也不是那等食古不化的腐儒,眼里只看得进自己那一套东西。

没想到,收了个平平无奇的周坚,却让他遇见了这么一个惊才绝艳的后生。

何止是不亏,简直就是大赚啊!

他满意一笑,转身走出了房间。

一旁的房间中,齐政在指导着周坚又细细研读了几遍并且对一些关键章句进行释义讲解之后,也让周坚成功掌握了《报任安书》这篇令人头疼的文章。

剩下的就是等他慢慢熟悉,然后便几乎可以应付程夫子对他关于这一篇文章的一切考验了。

这些就没有齐政的事情,他背着手,迤然走出了房间。

没走几步,便碰见了课间休息的厉飞和程氏子弟诸人。

齐政倒也不会上前自讨没趣,倚着柱子靠在一边。

但他忽略了一件事,他人没过去,可他眼里那居高临下的淡然目光,却朝着这些人罩了过去。

而在厉飞等人看来,出身商人之家的周坚他们就已经有几分看不上了,周坚的书童,居然还敢不对他们卑躬屈膝?

你眼里的敬畏呢!

能因为走路撞了一下肩膀就拔刀子捅人的少年心性,压根就忍不了一点!

“喂!见到我们不知道来问好吗?”

一个程氏子弟上前几步,来到齐政身前,冷声呵斥起来。

齐政皱了皱眉,没有搭理。

又一个程氏子弟冷哼开口,“果然是商贾之家出来的,一点规矩都没有!”

齐政不再惯着,淡淡道:“按照规矩,我并没有必要给你们行礼问好。其次,在这私塾之中,讲究的是才学,程夫子是公认的江南大儒,你们受大儒之教,学问可有何值得旁人尊重的成就,能拿得出手的也就剩下点出身了吧?”

他这番回怼并非一时激愤的无脑,而是因为三件事:

第一,周坚暂时肯定离不开他,所以在一定范围之内,他不用担心周家把他推出去当替罪羊。

第二,这事儿他占理。

第三,他用余光瞥见了不知何时出现在场边出现在众人身后的程夫子。

人做事情很难考虑得面面俱到,齐政一向觉得抓住核心关系和问题就够了。

甚至在他看来,一个真的八面玲珑的人,是缺少锋芒和个性的,也是注定很难有大成就的。

“你!”

齐政的话,不出意外地激怒了厉飞,他一向以几人之中的领头人自居,闻言冷哼一声,“好大的口气,就你也配说学问?诗词文赋你划下道道来,今日本公子便让你这无知小厮知道天高地厚!”

齐政瞥了一眼以厉飞为首的众人,“用不着那么复杂,我家公子昨日拜师成功,回家作了一副对联,你们若能对得出比他更好的,我就服气。”

“哈哈哈哈,周坚都能做出的对联,还想难住我们!”

在众人瞬间嗤笑的神色中,齐政淡淡一笑,“有志者,事竟成,破釜沉舟,百二秦关终属楚。对吧。”

笑容是悄然凝固的,就像得意洋洋上了青楼吃干抹净发现身上没带银子一样,在坐立不安的迟疑间写满了尴尬,在左顾右盼的紧张中透露出为难。

齐政见状心头冷笑,按说顾宪成为东林书院所提的风声雨声读书声用在这儿更好,但他实在不想沾染祸国殃民又厚颜无耻的东林党半分。

局面尴尬之下,便有恼羞成怒的少年冷哼一声,“好个伶牙俐齿的贱奴,敢在我程家撒野!”

说着便要上前,让齐政尝尝尊卑礼法的铁拳。

“住手!”

程夫子的声音,终于沉沉响起,吓得一帮少年骇然扭头。

“怎么回事,私塾之中,还要动手?”

在程夫子严厉的目光下,一帮耀武扬威的少年登时噤若寒蝉。

“三叔.......”

程先生冷面寒霜,“私塾之中,称先生!”

自认为颇受宠爱的厉飞壮起胆子道:“回先生的话,我们课间小憩,见这位书童孤身在此游荡,故而说了几句,而后便争执了起来。”

一个是私塾优等生,一个是差生的小书童,再加上这番颇具厨艺大师添油加醋与甩锅本事的言辞,厉飞有信心,能够糊弄过去,甚至借先生的手给这个不知天高地厚的书童涨涨记性。

程夫子看了一眼齐政,缓缓道:“这一点,老夫倒确实忽略了,尔等上课之时,这些书童都无所事事.......既然如此,自明日起,这些书童,有愿意旁听的就进来坐着一同旁听吧,不愿意旁听的就在府外等着。”

“哈?”

场中少年,包括齐政,都懵了。

事情的发展,怎么跟想象的不大一样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