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1章 璇云乱道(一)

  • 衍星迹
  • 灯洺
  • 4324字
  • 2025-05-27 17:39:37

仵作和尸体打交道这么多年,即便没见过这异样的死状,也能靠积攒的经验查看说出了一二三来。

“死者口鼻无烟,可见灵人们灭火及时,非窒息而亡。”

“骨骼正常,臀部尾骨未与尾巴骨末端相接,但不像断尾切面,可见非刀割、重物敲击而亡。”

“皮肤与内脏虽缩水,但无坏死恶疾迹象,应该非因疾病而亡。”

“……”

仵作在说,旁边一个衙役在记,赵水则在屋内四处仔细查看。

尸体旁边的床帷被烧去大半,床旁的桌案上摆着熏香,赵水闻了闻,是类似腊梅的甜香气味,这种熏香很常见,多为女子喜欢,屋子里弥漫的似乎就是这个味道。桌上有水渍印痕,烧一半的蜡烛掉在地上,应该就是起火的原因。除了床外,厢房里只有一个圆桌、几把椅子,桌上堆着些吃食、衣服还有散落的银两,应该是还没打包完的行囊。

赵水又到房外看了看,这厢房后墙和别人家紧靠着,那户人家院里堆了一圈黄草,草旁是个鸡窝,还有条狗,一看赵水从墙那边探头出来便歪着脑袋紧盯他,微龇的牙随时准备开吠,若有人从这里逃定会引起注意。而旁边一边是仓库一边是猪圈,仓库里有道暗门通向隔壁的巷道,有被赵八一盯着,除此之外无其他出口。看来害死吴开平的人,应该就与昨夜进出肉铺的那几人有关。

云石的气息也变得若有似无,赵水身上的枢云石几乎没什么反应了。

“这人的死状实在太怪了,听说他开赌场干了好多坏事,会不会跟星罚有关啊,你说呢灵人……灵人?”仵作碎碎念没人回应,一转头才发现赵水刚踏过门槛进来。

“敢问可检查出什么?”赵水问道。

“此人,呃,非浓烟窒息,非器物击杀,皮肤没有流血破损非失血而亡。生前此人应是身体康健,所以非中毒或恶疾致死……”

“这么说,所有正常的外力死因都排除了?”

赵水这一句真诚的发问,在仵作听来却像是对他的责问。

“这、这个——”仵作立马在脑袋里找补,着急忙慌道,“下官见死者皮肉皱缩没有血水、眼底发青发根泛白,此症状很像、像是气血两亏了!”

话说出口,仵作便后悔了。他又不是大夫,说什么“气血两亏”,人能突然的气血两亏嘛!灵人听了这胡言乱语只会觉得他是个混子吧。

不承想,这话竟被这灵人听了进去。

“气血两亏……”赵水思索着走近尸体检查,皱缩、血空,确实像被抽离精血一般,“那他的尾巴骨和指甲呢,是身体长出来的吗?”

“小尾巴和尾巴骨没连上,像是正在生长准备互相交接,指甲盖反正,就和正常指甲长在一起。”

“也就是说,他身上的异样可能是后天接上去的,死因是血肉突然消失?”

“大、大概吧。”分析得倒是没错,但仵作听着心里毛毛的,只想赶紧结束交差。他朝记录的衙役点点头,让他记下灵人所言——反正结论不是他说的,弄错了也怪不得他。

赵水自不知这些,他专心地查看尸身,更加确信了吴开平的死,定与云石有关。

仵作将自己的东西整理进箱子,向衙役鞠躬道:“官爷,尸体草民已检查完毕,现下天气尚寒,尸体干瘪,放置于阴凉干燥处可留存数日。若有需要,再传唤草民即可。”

衙役应下道:“尸体之事,须得保密。”

“一定一定。我您还信不过么。”

仵作提起箱子往屋外走去,桌上散落的珠宝很难不吸引他的目光。他停下脚,心里掂量着这些珠宝金银总共能值多少钱,要是能挣这么多钱落得个惨死的下场划不划算。

“还不走?”衙役道,“桌上物件不可乱碰。”

“没有。”仵作立即否认,又忽然意识到没人问他想干什么,嘿嘿笑起找补道,“草民就在想,逃跑带吃食银子就够了,谁还订衣裳的……有钱人真娇贵,哈哈。”

他一边假笑,一边迈着小步往外溜了。

言者无意,赵水却留心,转身去看桌上半敞的行囊。行囊中确实有两件衣裳,黄褐成色,金丝绸面,这要半夜行走在月光下,定会反出富贵的微光。赵水从小和布匹打交道,知道这衣裳的做工和用料都属上乘,价格不低,无论是吴开平一个准备逃的人,还是肉铺老板想恭维送点东西,这衣裳都不如换成真金白银来得划算。

门被衙门来移尸体的人打开,刮进一阵风,一抹青光紧随在后飘入。

“昨夜进入肉铺之人衙门已查到。”是苏承恒的声音,“分别是芙蓉糕坊、青衿阁和肉铺小厮。稍后问审吴府中人。”

老苏这消息来得真及时。赵水勾唇一笑,双指施咒放于面前,回道:“那就辛苦苏星同听审了,小厮那边我去。记得早些回客栈吃饭!”

说完,他拍拍衣袖,大步跳出了屋子。

青衿阁在距离肉铺三条街外的一个市集边上,赵水没打听几个人便找到了。

铺面不大,只有两个开间,但店门却正对大街做得宽敞、雕有花木刻画细致。其内墙柱陈旧,好在绫罗绸缎布置得井井有条,加以饰物盆景点缀,也算是别有雅韵。想来这店铺应该费心经营很多年了。此时时候尚早,铺里还没来客人,只有个男子在整理布匹。

男子一见有人进来,赶忙上前招呼道:“客人需要些什么?”

“哦,随便看看。”

“行,您慢慢逛。您是外地人吧?我们青衿阁在县里也算是小有名气,成衣、布匹、织线棉花都有,样式也多,成色都是自己家染坊调出来的,客官可以自己选色。”

客人选色,倒是有趣。赵水摸摸展桌上的布料,夸赞道:“织线细密,光滑柔软,纺纱一定下了不少功夫。”

“对。”许是一早没啥人,男子专心陪着赵水这唯一的客人看货,一边走一边展颜笑道,“我们家的纺纱手艺镇上数一数二的,从清棉到精梳,再络筒,每一步都仔细清杂质,用料客官您尽管放心。”

听他说起纺纱的步骤,赵水不禁回想起在小渔门时一家人一起在布店忙活的场景,莞尔一笑。

“您家制布手艺应是传承多年了,自家也有染坊裁缝,店铺开大些岂不更好接生意?”赵水问道。

男子的笑容有些失色,挠挠头道:“客官您有眼光,青衿阁的布料制衣是一代代积淀下来的,绝对良品。只是在下少时贪玩,疏忽了家业,如今双亲不在,一开始只能硬着头皮上。好在有布行的老伙计帮衬,眼下生意已有起色了。”

这男子说话倒是实诚。

赵水刚欲说声抱歉,店铺来了一女子,单手抱着一捆布,微胖但干练的样子。

“生意虽不熟,技艺一直在,客人您就放心挑吧。”女子说着,往里屋走去,“老莫,蚕丝样布和晌饭我都带来了,给你放好哈。”

“诶,好。”男子应道,又对赵水笑笑,“此乃贱内。布料您随便看,这揉搓都不会起皱……”

眼见他要扯出一块布来搓搓证明一下,赵水急忙抬手制止了他——毕竟自己不是真来买布的。

“老板,有件金丝褐面的外披,昨夜送至前街肉铺,是否是出自您这儿的?”

“外披?哦,那件,是。”

“敢问是差店里哪位小厮送的,可否引见一下?”

“已被衙门带走了。”男子回道,语气变得恭维了许多,“这位客官看您气度不凡,应该也是星门中人吧?回灵人,今早衙门已来人问过,那伙计被带去问话了,您可以到衙门找他,或者您留个地方,等他回来再跟您传信一声。”

对方的客气实在是太过周到,赵水摆手道:“不用。在下只是问问。这名小厮是您这儿的老伙计吗,他最近,有没有什么奇怪的地方?”

“这……”

“那小厮是我一远房侄子。”男子之妻从里屋出来,大声回道,“来帮忙半年多了,哪儿有什么奇怪。我们这儿小地方不宵禁,半夜送衣裳也不是没有的事儿,孩子年纪尚小,进衙门难免害怕。灵人您心善,帮忙给说说,若无事让俺侄子早些回来吧。”

她说的是恳切之词,语气里却没多少客气,直冲冲地看着赵水,仿佛在说“你才奇怪呢”。

赵水悻悻移开目光,回道:“您放心,只是问他几句话,很快便会回来的。”

暂时没发现什么异常,怀中云石在店里也没啥反应,赵水转身准备走,余光瞟过店门边摆的一棉毛帽子,缝了个狗头模样很是可爱,忽然想到了韩亦和阿黑,又停下脚道:“老板,帮我拿几个眼色的麻织布料看看,再买些针线。”

“好嘞。”男子乐道。

于是乎,这一早有关云石的线索没查到,在青衿阁买了些布料,在芙蓉糕坊买了些糕点,提着大袋小袋地回客栈去。

付铮她们的气似乎还没消,敲门不应,搭讪不语,只是把赵水买回来的糕点收了去。好在白附子说她们伤势无碍,尤其是付铮恢复得很快,他才吃了定心丸。

在客栈一直等到过了晌午,苏承恒才回来。

苏承恒和汪岚去到吴府时,衙役们正在查府,抓了一地的家眷仆从拷打问审,尤其对跪在最前面的两个陪妾动手动脚、随意加鞭,正好被他俩撞见。苏承恒这才发现这些衙役们对上恭敬,对下却仗着查案无罪,变得暴戾有加,实非良役。他和汪岚从鞭下救出两个陪妾,将她们和几个仆从带到衙门关押,正好县令在问审山中赌场之人,顺便旁听。

别的都还正常,只是当时赌场里的那个瘦弱郎君,县令几次三番找理由想给他脱罪,但都被苏承恒以买卖同罪给怼了回去。听人议论,这瘦弱郎君是县里一个大户人家的独子,大户人家有些权势,平日里县令也要敬三分,因此护着瘦弱郎君,连牢房都是专门布置过的,就算这几天关押,最后也会因着身无垢印的缘故被完好无损地放出来。

“世人皆道预言天定,城运如此,殊不知星罚之下,已蛀蚀百出。垢印加身之人心存善义、仗势欺人者却安然无事,贼道盛行,非仅贼之过也。”苏承恒最后说道。

两人过了晌午后,又到县城里查问一圈,想问问有没有发生一些蹊跷之事,结果打听来的都是些谁不孝顺遭天谴、谁家找外房逼得妻亡子散等一些亦真亦假的八卦。他们也去韩亦阿黑身体发生变异前后的地方找了找,现在已是一片荒郊,没什么收获。

既无收获,赵水心急也没用,索性晚上回客栈拿出白日在青衿阁买的布线,缝制起来。第二日一早,他便敲开韩亦的房门,骄傲地展示手中的东西。

“喏,给你。”

“什么?”韩亦接过,是只土黄色的麻织帽子,造型有些奇怪,是个钟形,帽顶高,帽檐两侧还有两团布兜似的东西垂下来。他往赵水怀里一塞,说道:“我不要,丑死了。”

“哪里丑了?”赵水回道,把帽子重新整理了下,往韩亦脑袋扣上去。

那高高的帽顶将韩亦的束发都裹了进,八字的帽檐和发边贴合,遮住两侧鬓发,连着帽檐的布兜像个罩子一样,扣住了韩亦的两只尖耳。赵水将垂下的两条麻绳轻轻拉动,整个帽子随之缩紧,然后他两手在少年颌下划拨,系了个扣子,整个帽子便十分贴合地戴在了少年的头上。

“嗯,不错。”看着自己的作品,赵水满意地点点头。

韩亦摸摸头顶,这帽子竟把他想遮盖的地方都盖了住,还能露出脸,摇摇头,帽子就像为头设计的衣服似的不松落,麻织的布料透风,也不显闷热。

他内心扬起几分雀跃,面上却仍嘟着嘴,问道:“你做的?你还会做这个?”

“嗯。”赵水回道,“我娘可是镇上织布缝衣的一把好手,区区帽子我还是能做出来的。送你了!对了,阿黑也有一份,帮它系上吧。”

说着,他又掏出一件“狗斗篷”,向龇牙的阿黑抛过去。

韩亦这次没有反驳,转身看了眼在挣脱身上斗篷的阿黑,将它摸头按住。阿黑看了主人一眼,听话不动,韩亦蹲下身,将斗篷前后的系带系紧。

他看着阿黑穿着衣服跟人似的,嘴角微微弯起,又压下去。被好心人赠食倒是有过,但有人给他织衣物,这可是第一次。这样想着,他竟觉得有些害臊,闷声低头看了眼脚尖,偷偷向阿黑一招手,一人一狗便一溜烟地跑出了屋子。

赵水跟在后面,浅浅笑了下。

这时,付靖泽突然着急地朝他冲过来,边跑边道:“不好了,昨夜牢房着火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