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6章 番外:护妖道亲射贵朝官(八):白龙庙(3)

三月里的天气宜人,阿凌所坐的马车却并没有什么皇家气派。阿凌带了小鸳及维田和张老出了自家王府,驾车的则是张喜公公的徒儿小轲——行过:依花傍柳小径路,嫩草绿树宽阔道。飞絮沾衣撩裙风,艳阳藏云暑意消。天上淡云丝丝动,足下杂花朵朵娇。薄雾轻笼湖边景,隐香暗绕“佛渡桥”。

外头风光虽好,可阿凌知道,若论清幽雅致,何处可比高越园?若论拜佛修心,又何必到这灵峰山?他是手扶娇妻,过了这“佛渡桥”,眼前:见一带青山锁愁雾,听几阵梵音藏怨声。闻檀韵松香扑人面,感生老病死只一程。

小鸳藏起忧思,深情望了兆凌一瞬,道:“这灵峰山果然山色空灵,不是高越山能比的。林姐要你到此来休养,真是智者之言呐。”

“我心本来就是静的,神医是费心费力,养病我也很上心了。只是…阿鸳……”阿凌扣住了碧鸳的手,不敢用力却也不愿丢开,“我不是为了养病来的!张爷爷!你快告诉我,那真正的一间白龙庙,到底在灵峰山上何处啊?”

张老慢慢介绍道:这地方,当年老奴在清风年间,为了抓清风朝的一个重犯曾全部走过。灵峰山幅圆甚大,上下共寺庙尼院道观百来间——虽说没高越山的间数多,可规模大得多!共有僧尼及道人二万余人呢!此地是腾龙屈指可数的重要名胜,从七十三年前的乾斗年间,也就是您的太爷乾兴皇帝的父皇吉胄先皇在位的时候,此山就对老百姓开放了。朝廷赚到了不少的“朝圣银”,老百姓乐此不疲,很乐意交,这地方反而越交钱香火越旺,成了现在这个规模!您要去拜的白龙庙,甚是有名。里头的景儿,也有几句说道。大抵是这样的:魂自平都山上过,堕进丰都城中来。地下幽冥十八处,面遇森罗十阎君,沃礁石畔诸苦刑。孽镜光下无隐案,玉历规条事事清。那个庙中壁画动人、机关绝伦,尤其无常守白龙的一段故事,以木雕借以机关,人物个个能动,做得栩栩如生!许多香客都是来看热闹,回去口口相传,这庙名头也就响了起来,但那只是一个祭祀无常二鬼差的小庙,香客虽多,却没人住那——都嫌阴气重呀!因此那里是没有香客云房的!我们不能住那!好在,徐本公公早有安排!哥儿,徐公公安排,近旁一间主祀包公老爷的大庙接驾,这庙是庵庙一体,规模甚大,晚来客宿云房极充足,条件在整个灵峰山算是头挑的!哥儿!你便听劝,拜庙可以,不可留恋在那里,那阴鬼之物,要损阳气的!

张喜公公的话,兆凌也不知道听进去没有。但接下来几天他人虽虔诚地在白龙庙拜庙,晚来也按这里主持云净大师的要求认真地抄着祈福经,一遍一遍向神灵祈求着惜花和千福的归来——但这种形式上的告祭祈愿,阿凌从心底里却是不信的——山寺的清幽放大了他的落寞,他不舍,他害怕,他在极静中愈发惴惴不安!三更天,他们一行转到包公庙,香客云房中,阿凌忧心忡忡地向小鸳道:“小鸳!若有朝你没了我,你可要豁达些!当年,你不识得我的时候,怎么照顾你自己,你现在可也要照顾好自己啊。”

翠衣的小鸳,身上所有的衣裳都是阿凌昔日给她挑上的,连鞋帮上的花,也居然是阿凌在她前年成亲前的那一个生辰之日,学她的样子却拿一根缝被口的粗针笨手笨脚的给她绣上去的——这个呆子听别人说,女子鞋帮上的花越多,就表示这女子越是心灵手巧,今后也就幸福!阿凌见他替她准备的绣鞋是个素净的米白鞋帮子,就觉得不好,可是绣花针他又不会拿,只得央求姐姐画了花样,自己拿着粗针一通乱戳,好客易才得了这鞋面有花,鞋帮上也有三五朵花的绣鞋,送给了小鸳。知道这事儿的人都说阿凌是个没出息的,也只有惜花哥没有数落他!但是,时过境迁,如今阿凌夫妇两个虽还亲亲热热并肩在云房外的场地上对月而立,心境却大不相同!兆凌觉得以前还能为她做些小事,可现在看来,哪怕是这一点点的付出,也是今后无法继续的、随时都会失去的一种奢求!丢了小命,就不能再陪着她了,保着小命,却又是在拖累她!所爱不得守,所求不能有,这是人生至苦啊!

小鸳是含愁隐痛看向阿凌,此刻最爱的夫君,真是令她牵心挂肚!她心中若有一炉香,阿凌就是那一缕香烟,她熬尽心血,不过是添些心香,让那缕烟不断而已!她听了阿凌交待这种话,是极度失落的!她吸了吸鼻子,极力隐忍,可还是没用,小鸳一时泪如泉涌,不觉哭道:“你莫要乱说,天天说这丧气话,没病的人也熬坏了!阿凌…我们去前面庙里走走,四下里看看,散散心,好吗?”

“好。阿鸳…我不该提这些事惹你伤心。可是啊,也怪你啊……小鸳……”兆凌取了定情的莲花帕子,小心地给她擦了泪,“娘子,咱俩以前相处的时候,我看你可能干了!厨艺好、针线好、持家好、又多情又有孝心,人又良善,难得你的为人还稳重——你这人面上谦和有礼,骨子里却也有一股子傲气,一点不会去逢迎别人!可你遇上了别人呐,你也不毛躁,和每个人都相处的恰如其分的!你待我…更没说的!阿鸳!可是,前年秋日里,你成了我的人,我就开始担心你了!咱俩其实都一点儿也没势力,整个皇族,现在人丁凋零,可我心里很清楚,我和皇族的长辈,过往没有走动,我一丝根基也没有!朝中握权的桂王他们这些王爷,还有尚老大人他们这帮大臣,心里向着咱们的,实在不多!我不怕你得罪哪个君子,我是怕……”

小鸳伸了三个指头掩了他的口道:“阿凌,我不怕!我只要你好!别的人,管他是什么大人,我个个都不识得,也不与他们沾边!阿凌,我只要你能顺心如意,惜花哥和千福姐姐都平安回来,我知道整个腾龙国,除了我娘,他俩是你最在乎的亲人!我还有我妹,可怜你却只有他俩了…可阿凌,你还有这些朋友啊,你只说阿光,为了你以一敌十杀到欧阳府去偷人参,你再看看维田、秋辰、小端大师和开方大官人,还有忠义、得胜……阿凌,人家可个个对你掏心掏肺的,都盼着你好呢!你耐耐性子,什么也别多想,留下来养病吧啊……”

阿凌美丽的眼睛注目于碧鸳,贪慕已极,半刻都不愿移开,他强忍那因病弱而生的寒意,微微笑了一笑,仿佛那打坏的绿芽在霜冻天强行破土而出,他叹了口气,道:“娘子…走吧…步月随影,也是人间乐事。咱们散步去…为夫不管了,什么也不想了,咱们看看春日夜间的美景,贪得一时是一时吧……”

然而他们夫妇没有见过,可能也并不知晓这一个道理:他俩虽是苦恋,但其实是极幸福的!人世间,并不是每段有开端的姻缘,都有好的收场!而有一段凄惨凉薄的恶缘,引出了这一篇《老者哭庙》的故事……

兆凌挽着小鸳走出了云房所在,来到他们一行几人歇宿的这包公庙正殿门口。阿凌夫妇两个只贪恋着偎偎靠靠,互诉衷肠,谁也不是真心进那庙里去!便在庙前院中驻步,谈了一会子高越山上二人走岔的往事,又聊到断金楼前二人再会,呢呢喃喃,何等倾心恩爱!此刻却不防有个没眼力的人,在别处哭得极凶,那凄惨压抑的哭声一阵阵入耳,勾起了阿凌心里原有的伤心,一时心烦意乱,渐渐一股子恼怒,但他是何等温软的心肠?一时又同情起来,他望了小鸳一眼,二人循声找过去,发现哭声正是在这包公庙内——痛断肝肠、蚀骨摧心!非有大伤痛,怎会对着包公神像如此大放悲声呢?

夫妇对望一眼,小鸳道:“世上不公平的事多了,既遇上了,能帮就帮。你学的第一个道理,原就是这个。那回,惜花哥和你讲这几句话的时候,是我奉了大公主的谕,来给你个墨条子,你还记得吗?”

“嗯。咱先别进去,先听听这个老爷子对包青天说什么呢。”

然而里面那个人哭得伤情,却只是口称要包青天为他作主,别的便再也没有什么了。悽惨的哭泣之声,搅乱了兆凌的心,他不觉想到了自己,越想越哀伤,可怜的阿凌,不是为自己,只为了碧鸳!阿鸳温柔,事事迁就,细心地照应着他的一切,他获得了如涓涓细流般的柔情,还有什么不如意呢?苦的是小鸳…而他却无力改变哪怕一点点……

兆凌的脸上已满是泪水了。不管表面堆了几层锦绣,终是难掩他内心的残破!他心里的痛楚,并非来源于妖光剧毒,而是来源于贪恋!他不舍、不甘,却又无可奈何!小鸳递了个白绢帕子给他,她拦住了一步步走近主殿门口的阿凌:“我改主意了!阿凌!人家在心里诉说了痛苦,你和人家萍水相逢,我劝你别去问!贸然揭了人家的心伤,不好啊。走吧,阿凌。车到山前必有路!人家哭一场抒了心中忧闷,也许就能想到办法!你我呢,不怕!我想,只要咱俩不分开,总会有办法的。”

阿凌的眸中如有静月照水,飘花堕池,那清灵的眸子蓄着一汪深情,阿鸳只对视了一瞬,便如当初一样,赔上了一生。听他低哑的闷着声道:“可是…小鸳…如果当年姐夫也不问我,那我当初可就完了,再也不能遇见你了!”

“唉!夫君!龙都城现在法治清明,这老先生如有冤屈,走正路就可以了。龙都现在理事的京兆尹宋大人,可是一步一步踏踏实实干上来的,人家可是一个大清官呢!”小鸳道:“我不是骗你!当初我上妒女津的时候,找过叶孤鹤大人打听你的事儿!他可是仔仔细细和我说起过这位宋玄绯大人!”

阿凌还是极尽柔情地看向小鸳,一时他叹息似的柔声正色说道:“娘子!宋大人再好,他也是个人。他总也有看不见的地方。好比当年我落在那地方,世上清官很多,不是也没来管我嘛。你先回去,待我也去拜拜包文正公,看看到底是怎么一回事。身子坏成这样,倒也有点好处!我现在破罐子破摔,反而什么也不怕了。我也学着惜花哥,只要是好事,我就去做!再不济,还有太妃娘娘撑着我呢!”

“我可不放心你!”小鸳挽了他的手:“咱们一块儿去!”

然而他俩刚要进主殿的门,却见一个僧人骂骂咧咧先跨过了高门槛!他俩认出了这僧正是主持云净——这几天云净与阿凌接触了好多回,每回都是彬彬有礼,一派端方的高僧做派,哪知今日在这四下少人的静夜里,这个云净居然是这副面孔!阿凌和碧鸳对望了一眼,轻轻走远,躲在庭前松柏后头,眼睁睁瞧着那云净“高僧”,自主殿拽了一位衣衫褴褛的老者出来,对他破口嚷道:“你这老儿!我这青天寺和你有什么仇?如今掌朝隐王住在寺里,你却趁夜来这显眼大殿里鬼哭?如今初更刚过,天也不甚晚,月色又好,万一你的声音惊扰了代理君王,我这三百年大寺一众僧人都要因你这老儿给葬送了!你走…走…走!顾…顾施主!老衲因出家人的心慈,容你在寺中白吃白住这些天,算是对你仁至义尽,我不图你报答,可你也不能害我呀!”

“主持!老夫不是害你!老夫是因为好友龙都名医薛春冰的指引,特地到此来候掌朝隐王,我要寻他…只有寻他了……我有天大的冤枉啊!您听我说……”

“老衲不听!你快走,赶紧的!老衲答应你,明天引你去见隐王爷,算是送佛送到西,这总可以了吧?”

顾老嚎啕痛哭,手虽还拉着云净的僧衣角,底气却软了:“明天…明天来不及了…来不及了…宋大人说查无实据,虽很同情我,但不足以开立案卷,更没道理无端审别人!可现在…我手里的唯一物证,今晚就失效了!春冰呐!春冰!老夫与你忘年相交多年,你这人一向是好!唉!一切都是老夫的命不好!可怜我顾泓波,空生一对亮眼睛,其实瞎了,我瞎了眼呐!过了今天…包公再世,也没办法了……”

云净和尚带了几分同情瞄了顾老一眼,但那同情之色旋即就不见了,换上了极度的不以为然:“老顾!你的事儿根本就不是个案子,闹上天也没用!你那女婿是你得意高徒,手下救人无数,龙都的病者,哪个不坚信他的医德人品呢?现在他又是大内第一名医显达老先生的入室弟子,听说连那代掌朝的圣上——也就是隐王爷,连他的心疼病啊,用了你女婿丘大夫的药,也好多了呢。这种神医,没凭没据的,凭你一张嘴,你能扳倒他?”

“不…不!我不是要扳倒他!我只求一个真相,我的大女儿顾念,她究竟是怎么死的?!”顾泓波先生崩溃般大哭道:“大师!我是她爹,她是我的孩儿啊!她才三十岁…过往身体是绝好的呀!我当了一辈子医生,最擅治的就是心疾!我就不信,不信她会因心疾而死啊!”

“老顾…你是魔怔了!死了就完了…顾大小姐,已然去世了!施主…施主…你节哀吧…认命吧!”

“唉!”那顾泓波老大夫低叹一声,满面泪痕,身上土蓝长衫破破烂烂,这个高高瘦瘦的老者整个人如走在虚空里,晃晃悠悠甩开了云净,萧萧索索地走在此刻清冷凄寒的月下:“认命了…没了…老伴…儿啊…没了,她俩都没了!老二他们有出息,用不上我了…呜呜……我认命了…认命了……”

兆凌和小鸳站在稍远处松柏之后,将云净和顾老的对话听得清清楚楚。碧鸳瞧瞧身侧站在暮色中的阿凌,他清俊的侧影像极了当初刚认识的时候,清凌凌眸子、卷翘的长睫、秀如玉雕的下巴颏,只是因为消瘦,整个人如秋日枯荷,全是萧瑟之意。他不像掌朝隐王爷,更和皇上不沾边,那气质,就像落魄的王孙,或是家道中落的书香子弟。但他转眸看向小鸳的时候,还是柔情如水,端正平和,直看得阿鸳心里一霎暖和起来,哪里还能不依他的话呢?阿凌道:“小鸳呐…咱们跟着这位先生…他是春冰的朋友,凭这个我也得问问他的事儿。碧鸳…你扶着我点儿,咱们悄悄跟上去瞧瞧。”

“行吧…咱们走吧……”

顾泓波医师出了包公庙,竟然踉踉跄跄来到了近旁的白龙庙。顾泓波跪在黑白无常的神殿前,默默拜了三拜,他离了魂似的虚虚弱弱说道:“人间没青天!我到地下找无常老爷告去!”

他说着,站起身形,直往庙外撞出去,那里有一带杂树林,和阿凌家眷花府后边的百鬼林相通,正是百鬼林北隅。然而,他和兆凌正撞个满怀,他木然的眼神瞧过了阿凌,又看向碧鸳,最后注目在兆凌的脸上:“你这个人…年纪轻轻的,又生得这般好,也是可怜、可惜啊!唉,老夫对病者说话向来如此,一点不会奉承,也不懂什么客气礼让,但我却句句都是真心话!你这个后生公子,趁现在,替自个儿好好安排一下吧…唉!我看你是因毒矿放射妖光,照过你的全身,致你脏腑积血,由肺攻心,小命最多还有三四个月。唉!你要是一时怯懦伤心,想不通来这儿寻死,自己悄悄来就是了,为何还带着这位姑娘啊?”

“老先生!小可虽被珍琇石的妖光所害,却不愿束手等死。所以来此灵峰山中拜庙。适才和内子将要进这白龙庙,却见先生你神色不好,从里头撞出来。先生……”阿凌上前握了顾老的手,微微笑道:“不瞒您说,我认识显达先生、薛春冰大夫、辛维田神医、丘隆盛神医…老先生,这么多人保着我,小可一点也不怕呢!您也莫怕,来来来!实不相瞒!我乃当今掌朝隐王爷的堂叔,这次正是跟他来的!我乃漓王兆遵,这位乃我正配王妃。”

顾老抹了一把泪,闭了闭眼,又由上到下看了一遍兆凌:“你这公子…不要消遣我这伤心欲死之人!以前,漓王爷的女儿有疾曾召我医治,那漓王千金的丫环曾和我说过,他真名叫兆淇!你这公子,看你容貌气质,少说也是世家宦门子弟,但你说你是漓王,一定是诓我的!”

“诶!你又没亲见过我,怎么反说我骗你呢?至于名字这事儿,您就有所不知了!小可的原名就叫兆遵,和先帝书君爷同辈,比当今那位长一辈。”阿凌风轻云淡地道:“当年小爷我还很小呢,那明太后说我这遵字对先皇西康爷不利,为了躲麻烦,我才被迫改的名。现在,我那堂侄子又准我改回来,可外头许多人知道我叫兆淇啊,我是一边答应侄子,一边又在犹豫。如今侄子领人正在包公庙里呢,为了他的面子,我又怎好告诉你旧名呢。来…来…来,顾大夫!龙都的杏林,我早听春冰说过您!您乃杏林会的会长,在神医总榜上排第二,大大有名!咱们到庙里去谈…唉!不瞒您说,内子伤寒初愈,小王这身子就更差了,实在受不住这夜寒霜露!您遇了什么事?但凡您说出来,内子为证,我便带您去见我那堂侄,倾刻替您解了忧,也是不难。”

顾泓波默默看了兆凌一眼,他瞧出阿凌眼中真诚之意,老先生的态度也一瞬软和下来,眼泪泫然欲落,他勉强跟随着阿凌夫妻,三人向着白龙庙行了一段儿,却见那儿的守门小沙弥已要来将庙门下钥落锁了。阿凌无奈望望那白龙庙门,叹道:“先生,您看!无常老爷与那白龙神君都不接你状子,包青天也一定是用游仙枕梦游去了。你若不嫌我身上带有病气,就同小可走一段儿,我们赏赏今夜月色,您心中若有不平,尽管告诉我!小王虽然因病闲散,却是隐王的堂叔,大事难做,小事却是管得的!您只说说,您要向神明告的,究竟是何人何事?”

顾老慢慢踱了几步,望定月亮,长叹一声,道:“漓王爷,兆公子!您可知老夫在区区数月之内,痛失爱女、老妻,抛妻别女,死者含恨,但幽冥隔阻,她们还有何知觉呀…可生者…生者受着碎骨碾心之痛、无以言说之悲,如此心伤,更甚于世上最烈的毒,最重的病!老夫现在生不如死,但,我是真的…真的不知道从何说起啊!”

饱读诗书的顾泓波老爷子,此刻像个落魄汉似的靠在小道旁的一棵细干疏叶的半枯野树上,身子顺着树干滑下去,顾老蹲在了树下面,而兆凌呢,他看看小鸳,想起舍了的孩儿、丢了的惜花哥、失陷的姐姐、远别的流光和忠义,还有朝不保夕的自个儿…此刻外裹着紫貂裘的阿凌,不觉也低叹了一声,他抬袖抹了抹泪,又转过去把一方白绢子递给了顾老,便和小鸳也在那棵枯树的另一侧坐了,沉声回应道:“老先生,我虽年轻,您说的这些,小王恰好感同身受,心中明了啊。您也不必伤心,好好说说,您一家到底遇到了何事?”

我们家本来过得堪称美满呐!老夫顾泓波今年65岁,我和夫人成婚近五十年,少年夫妻老来伴,我俩从来恩爱,根本不知道,今生还能遇见这等事儿……

我祖上五代御医,名声仅次于腾龙显氏,说我是个殷富识礼之家,那也不为过!我因书君爷喜爱丹药,24年时,贬了我的好友段兴朝,因此我辞了御医,退身出来,蒙同行不弃,掌管龙都杏林会至今,时光长达七年之久!我家夫人,出身刺绣世家,做得一手出神入化的好针黹——岳父生前留了张氏绣庄,被她发扬起来,我家也因此更加兴旺起来!

我自做了杏林会主,按朝廷定制,接手了我师傅秦神医传的“腾龙医药馆”,此乃我国第一大医药合一的医馆,目前馆主的任命权归太医院院判显达掌管。每十年,由杏林会公选出三人,再交给院判和朝廷决定,决定下达后,由杏林会颁布。当年我师傅就是这样选出来的。

可如今,这样的制度,就引出了我的两个心病!首先,我虽医术不错,却后继乏人!我们夫妻育有二女,没有一人有医学天赋,我再开明,也没有用啊。二女儿生得甚美,一早名花有主。这大女儿顾念,满腹才华,可容貌一般,仅称得上干净利落,有点书卷气而已!二女儿先于她成亲,同行已有腹诽,可偏偏我这个大闺女,她甚是傲气!她是千娇百宠养出来的,平素奉承她的人又多,这也难免呐!这傲气的女子眼高于顶,却又其实难符,至今尚未婚配,怎么不叫我心焦!

我二女婿本是刺绣名家之子,来我家是传承我夫人平金绣及乱针绣技法的,自然又和学医不沾边!那么,我一身上好的医术,却去教给谁呢?

我在忐忑不安中等来了机会——我那时以为那是机会,可我做梦也想不到,这就是我顾家一切灾厄的源头,这是个祸根!那是四年前,朝廷选送了一批特选生员,送来杏林会,留在龙都医馆特训,然后,视情况将这批生员分流:特等的,五年后入太医院,头等的,留在龙都医馆,将来接下杏林会,二等的,做当时席丞相的私医,前程也不错,三等的,得到朝廷给的经费,允许自立门户。

就在这批生员里,我挑中了时年二十岁的丘隆盛。此人正是龙都人士,却出生龙都的乡间,家境十分清贫。十五岁此人考中了秀才,家人却实在供不起他了。此人不甘心,便拜了民间名医为师,弃文从医,苦心研习,最后,他师父向杏林会推荐了他,他就通过初选,跟着那一批学员,来到了我的面前!

丘隆盛生得白净,眉目也清秀,为人斯文,聪明颖悟,实在是一个很好的学生。他用了三年的时间,学习了我看家的本事,连我都不得不承认,他的医术此时已经不逊于我了!他孝顺,每到每年他父母的生日,他都恭恭敬敬地和我请假,回去乡下探望年迈的爹娘。他对我也非常好,不仅十分尊重,而且啊,平素里我但凡要他干干杂活、打打下手,他跑前跑后的,可勤快了!

在我眼里,他还很善良!有一天,龙都医馆里,一对痛哭的贫家夫妻抱来了一个垂危的婴儿。众人诊看之下,发现此儿天生肠道不通,断无回天之术。我向病家说明,表示爱莫能助!这对夫妇十分伤心,也没奈何,他们正要失望离去之际,隆盛却哭着朝我跪下,立下军令状表示他想试试救下这个婴儿!这对夫妇付不起足夠的诊金,隆盛又很豪爽地把诊费给免了——隆盛很细心的抱着这个奶娃娃走进了医馆诊室中,然后,用他自己独创的方法医好了这小娃娃的绝症!这个动刀的疗法,洞天福地上也只有三个人可能会:一,我师父秦神医,二,幻衣药圣秦隐,三,腾龙妫国舅爷的师爷竹神医。现在隆盛仅靠自学,就成了第四个掌握此神技的人,叫我怎么不动心呢?我心里头转了一个念头,我要留下隆盛,招他为我的大女婿,传下我的医术接了我的位子!

救人这事儿成功,龙都名医们大伙在一处吃席。饭罢,也是这样的一个月夜,我约丘隆盛到了这样的一片小树林里,我们师徒长谈了一番。我问当时23岁的小丘,我问他可曾婚配?他一听脸就红了个透,半天他支支吾吾的说,他还没成亲,至今孤身一人。我一时为难地和他说起,我的大女儿念儿,今年已二十六岁了,因她眼高于顶,相貌平庸,清高过头,傲气外显,所以至今没人提亲。小丘听了,没有立刻答应,可从此以后对我家的事儿,他就更上心了!过了十来天吧,我问他,他可乐意当我女婿?他涕泪交流的谢我,表示一定照顾好念儿,报我天高地厚之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