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片段六

一日奔波,残阳将两人的影子在林间拉得老长。南金和气喘吁吁的鹤幸,终于踏入圣地外围的密林——这里藤蔓缠树,腐叶积了半尺厚,鸟雀的聒噪都透着股原始的野气。鹤幸原是骑在宝马背上的,宝马已烧成了干尸,他便只能步行至此,此刻他两条腿像灌了铅,每走一步都要晃三晃,额上的汗珠子砸在枯叶上,洇出一个个深色的小坑。

“歇……歇会儿!”鹤幸扶着棵歪脖子树直喘。眼风扫过不远处,忽然定住了——林间豁口处横着座木桥,桥下河水卷着白沫奔涌,看那势头,怕是什么东西掉下去都得被冲得没影。他眼珠一转,脸上堆起慈和的笑:“南金啊,你看这天色也晚了,这林子深,夜里怕是有野兽。前头那桥虽窄,倒也算个落脚处,咱们今夜就凑合一晚,明日再走,如何?”

南金顺着他的目光望过去。白日里看着还好,走近了才觉出凶险:桥板窄得仅容一人侧身过,离河面足有七八尺高,风一吹,整座桥都在轻轻晃。他蹲下身,捡起块鹅卵石丢进河里,“咚”的一声闷响后,石头瞬间被急流卷走,连个水花的余影都没留。

“师傅说的是。”南金应得温顺,眼底却清明。

鹤幸心里的算盘打得噼啪响,嘴上却愈发“体贴”:“夜里凉,你年纪小,睡在我右边吧,我这老骨头挡着点风。”他边说边把装着经卷的布包往桥左侧挪了挪,“这经卷金贵,得离人近点才放心。”南金没吭声,在鹤幸右侧乖乖躺下。

夜深得像泼了墨,林子里静得只剩河水撞石头的“哗哗”声,偶尔有夜鸟“嘎”地叫一声,更显瘆人。鹤幸闭着眼,耳朵却竖得老高,手指在膝盖上一下下摩挲。过了约莫一个时辰,他悄悄侧过身,压低声音:“南金?睡着了没?”

身旁没动静。

鹤幸又等了片刻,伸出手,摸索着碰了碰右侧——触手是布料的粗糙感,和南金穿的粗布褂子一模一样。他心一横,攒足了劲,猛地往外侧一推!

“咚!”

重物落水的声响在夜里格外清晰,还带着水花溅起的细碎声。鹤幸“噗嗤”笑出声,拍着大腿低喊:“南金、南金的心不好,南金的身子水化了!”

“师傅、师傅的心不好,师傅的经卷水化了。”

冷不丁的,一个声音从鹤幸的左侧传来,近得像在耳边。鹤幸浑身一僵,猛地转头——月光恰好从云缝里漏下来,照亮了鹤幸左侧的身影,可不就是南金!而他方才推下去的,竟是那个装着经卷的布包,此刻正随着河水漂远,布角在浪里翻卷,像只垂死的鸟。

“你……你怎么在这儿?!”鹤幸的声音抖得像秋风里的叶子,脸色煞白,“你不是睡在右边吗?”

“师傅赶路累了,倒头就睡,我怕经卷被风吹走,便把包袱挪到身边守着。”南金站起身,拍了拍衣上的灰,“许是师傅眼花,错把经卷当我了。”

鹤幸这才想起,自己一路累得昏沉,又贪喝了几口随身带的米酒,夜里根本看不清东西。他盯着南金,眼里的慈和全没了,只剩下疯癫的狠劲:“好你个小崽子!算计到我头上来了!我杀了你!”

他怪叫着扑过去,南金早有准备,转身就往密林里跑。鹤幸在后头追,嘴里骂骂咧咧,脚步却踉跄——他哪里追得上常年在山里跑的南金?林子里树影幢幢,南金的笑声时不时从左、从右传来,像在逗弄一头困兽。鹤幸红了眼,只顾着往前冲,脚下突然一空——

“救命啊——!”

凄厉的喊声撞在山壁上,一层层荡开,最后被风吹散,再没了回音。

南金站在崖边,往下望了望。深不见底的黑暗里,连风声都轻了。他对着崖底,深深鞠了一躬:“师傅,若你当初不逼我离了奶奶,不一而再再而三加害于我,何苦至此?”他顿了顿,声音轻了些,“愿你下辈子,能做个真念佛的人。”

转身时,天已蒙蒙亮。南金背上鹤幸留下的包袱——里面是些盘缠和干粮,都是往日里鹤幸化缘时多拿的、骗来的。他一路往家走,见着逃荒的人,就分些干粮;遇着生病的老人,就用盘缠请郎中。有人问起,他便说:“我是白云寺的南金,这是我师傅鹤幸僧人让我做的。”

人们渐渐都知道,白云寺有个鹤幸师傅,徒弟心善,想来师傅也是位大德。

等把包袱里的东西散尽,南金回到了村口。远远地,就看见老槐树下站着个佝偻的身影,是奶奶。她手里还攥着件刚缝好的夹袄,见着南金,眼泪“唰”地就下来了:“我的金儿……你可回来了!”

南金跑过去,抱住奶奶,喉头哽咽:“奶奶,我回来了。”

后来的日子,南金再没离开过家。他陪着奶奶种庄稼,养着从寺庙带回来的那几只家畜,日子过得平淡,却踏实。只是偶尔,他会坐在门槛上,望着远处的山,想起那个最终被人当成“功德无量”的鹤幸师傅。

或许,有些错,总要有人替着,才能慢慢圆回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