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天桥下的离别

华国清溪村,最热闹的地方要数村口那座石天桥。

每日午后,往来的货郎、赶集的村民、走亲的妇人都要从桥上过。

天桥底下也就成了小商贩们扎堆的好去处。

卖糖葫芦的插着满杆红果;

炸糖糕的油锅滋滋冒香;

而在最角落的位置,却摆着个与周遭格格不入的小摊。

摊主是个十六七岁的小姑娘,名叫安岁澜。

她生得极好看,乌发松松挽成个简单的髻。

鬓边垂着两缕碎发,衬得一张小脸莹白如玉。

此刻,她正不疾不徐地收拾着摊位,纤细的手指将桌布边角仔细叠好,动作轻柔得像在摆弄什么珍宝。

她的摊位其实简单得很,就一张巴掌大的折叠小木桌。

桌角磨得有些发亮,显然用了些年头。

最惹眼的是桌上立着的小木牌,红漆写就的“卜卦看风水”几个大字,在阳光下格外醒目。

路过的人总忍不住多瞧两眼。

先是被安岁澜的颜值勾住目光,眼神里满是惊艳。

可等瞥见那木牌上的字,又会立马皱起眉,轻轻摇头叹息。

“多俊的姑娘啊,怎么干这个营生?”

“怕不是年纪小被骗了,这算卦看命的,不就是招摇撞骗么?”

“可惜了这张脸,要是好好找个活计,不比在这儿糊弄人强?”

议论声不大,却句句飘进安岁澜耳朵里。

可她像是没听见似的,依旧慢条斯理地将三枚铜钱、一小叠符纸放进随身的青布小布袋里。

袋口用细麻绳轻轻系了个结。

“丫头,今天怎么收摊这么早?”

旁边卖零食的赵大娘凑了过来,手里还拿着个刚装好几颗糖的纸袋。

赵大娘在这儿摆摊有些年头了。安岁澜半个月前刚来的时候,她还担心这小姑娘受欺负。

时不时帮着照看两句。

一来二去,两人也就熟了。

往常安岁澜总要等到日头西斜,把最后一丝余晖都等没了才会走。

今天这太阳还挂在半空呢。

安岁澜闻言抬眸,一双眸子清澈得像山涧的泉水,不含半分杂质。

只是声音里带着点不易察觉的惆怅:“大娘,我要走了。”

“走?”

周大娘先是一愣,随即反应过来,脸上瞬间绽开大大的笑容,眼角的皱纹都挤在了一起。

“是找着家人了?哎哟,这可真是天大的好事!”

赵大娘是知道安岁澜身世的。

这孩子命苦,打小就走丢了,幸好被山上道观的老道长捡了去,才算有个落脚的地方。

好不容易长到这么大,去年冬天老道长又驾鹤西去,只留下安岁澜一个人。

她还记得这丫头刚来那天,穿着件洗得发白的道袍,手里攥着个破布包,眼神里满是茫然。

如今能找到家人,总算不用再一个人苦兮兮地讨生活了。

赵大娘越想越替她高兴,转身就从自己的货箱里翻出几包葡萄干。

那是她特意进的货,清甜可口,平时舍不得给自家孙儿多吃。

她把葡萄干塞进安岁澜手里,语气热络:

“大娘也没什么好东西送你,这几包葡萄干你拿着,路上解解馋。”

安岁澜捏着那包还带着点温度的葡萄干,平静的眼眸里瞬间闪过一抹亮闪闪的喜意。

她爱吃葡萄干,以前道长偶尔下山,总会给她带一包。

那是她童年里少有的甜。

她赶紧把东西放进布袋,又从里面掏出一张叠得整齐的黄符,递到赵大娘面前。

那符纸是用朱砂画的,上面的纹路细密又规整,还带着点淡淡的檀香。

“大娘,这张符送给您。”

安岁澜的小脸绷得紧紧的,语气格外认真,“您记得随身携带,能保您逢凶化吉。”

赵大娘笑着接了过来,小心翼翼地放进自己的围裙口袋里。

她倒不是真信这符纸能有什么用,只是知道安岁澜没什么值钱东西。

这符纸是她能拿得出手的最好的礼物了,权当留个念想。

安岁澜却没立刻走,她站在原地。

目光落在赵大娘的脸上,仔细看了好一会儿。

从额头的印堂,到眼角的纹路,再到下巴的轮廓,眼神里渐渐多了些复杂的情绪。

过了片刻,她无声地叹了口气,从布袋底层翻出一张泛黄的宣纸,纸边有些磨损,像是存放了很久。

“大娘,”

安岁澜把宣纸递过去,声音压得低了些。

“以后要是遇到什么怪事,怎么也解决不了,就来这个地方找我。”

说完这句话,她没再多留,拎起折叠小木桌的提手,转身就朝着天桥那头走去。

青布裙摆在风里轻轻晃了晃,很快就成了人群中一个小小的身影。

赵大娘拿着那张宣纸,站在原地愣了好半天。

她看着安岁澜的背影,忍不住叹气:

“这孩子,怎么又说这些神神叨叨的话……”

她心里难免有些担心,这性子,回了家还这样,那些素未谋面的家人会不会嫌弃她?

赵大娘沉浸在自己的思绪里,完全没注意到,手里的宣纸忽然隐隐泛出一层淡淡的金光。

那金光很柔和,像薄纱似的裹着纸张。

几秒钟后,原本空无一字的纸面上,缓缓浮现出一行娟秀的小字,墨迹像是刚写上去的,还带着点湿润的光泽。

那是安家在京城的详细地址,从街道门牌号到小区楼栋号,写得一清二楚。

赵大娘愣了愣,低头再看时,那行字还在。

可她只当是自己年纪大了,刚才盯着安岁澜的背影看久了,眼睛花了出现幻觉。

随手把宣纸折好塞进围裙内层,又忙着招呼路过的客人,没再多想。

安岁澜拎着折叠小木桌,沿着山脚下的石板路往约定的地方走。

刚转过一道弯,就看见不远处停着辆黑色的豪车。

车身锃亮,在阳光下泛着冷硬的光泽。

与周围的青石板、老槐树格格不入。

车旁站着一对中年男女。

男人穿着剪裁合体的深灰色西装,头发梳得一丝不苟。

手指上戴着枚低调的铂金戒指,举手投足间都透着成功商人的沉稳气场。

他身边的女人则穿着浅蓝色的连衣裙,颈间戴着珍珠项链,耳坠是精致的碎钻款式。

妆容精致,一看就是养尊处优的豪门贵妇。

大概是血缘里的感应,安书屿忽然觉得心口一动,下意识地转过身。

这一转头,正好与不远处的安岁澜对上了目光。

四目相对的瞬间,安书屿的呼吸猛地一滞。

眼前的小姑娘穿着件浅青色的布裙,手里拎着旧木桌。

模样清瘦,却难掩精致的五官。

尤其是那双眼睛,眼尾微微上挑,不笑的时候透着股清冷的劲儿。

竟与他过世的妻子有七分相似,连眼底的澄澈都如出一辙。

“岁澜!”

安书屿几乎是立刻就认了出来,他大步流星地朝着苏锦跑过去。

声音都在发颤,眼底隐隐有泪光在打转,“我是你父亲,安书屿!我找了你十五年了!”

安岁澜却只是板着张小脸,眼神平静得没有一丝波澜。

她看着眼前这个自称“父亲”的男人,语气平淡得像在陈述一个事实:

“严格来说,你是我生理学上的父亲。”

安书屿脸上的激动瞬间僵住,整个人都懵了,脑子里满是问号:“???”

他设想过无数次父女相认的场景,却从没料到会是这样一句冷冰冰的回应。

安岁澜没注意到他的错愕,继续循着自己的思路往下说:

“世间万物,皆有道法。道生一,一生二,二生三,三生万物……血缘不过是道法演化中的一种联结,本质与草木共生、鸟兽同群并无不同。”

她的声音清清淡淡,像在讲道观里学过的典籍。

可话还没说完,就见安书屿突然捂住脸哭了出来。

那哭声又大又急,肩膀一抽一抽的,连平日里维持的沉稳都没了踪影。

安岁澜皱了皱眉,一双清澈的眸子里满是困惑。

她明明只是在说自己理解的“血缘”,没说什么重话,怎么这人就哭了?

她盯着安书屿哭红的眼睛,想了想,伸出手轻轻拍了拍他的肩膀,认真地给出建议:

“安先生,你抬头,以四十五度角仰望天空。物理学上讲,这样能让泪腺分泌的液体回流,眼泪就不会掉下来了。”

这话不说还好,一说出口,安书屿哭得更凶了,连带着肩膀抖得更厉害。

站在豪车旁的孟瑶看得满脸尴尬,手指都下意识地攥紧了手提包的带子。

她是安书屿的第二任妻子,也是安岁澜名义上的后妈。

当年安书屿的第一任妻子生产时大出血去世,留下安岁江离这个唯一的女儿。

可没几年孩子又丢了,那段日子安书屿几乎垮了,是她陪着一步步走过来的。

出发来接安岁澜前,孟瑶还在心里设想了好几种场景。

或许是孩子怯生生地躲在一边,或许是激动地扑进父亲怀里,可她怎么也没料到,会是现在这副模样。

这孩子长得是真漂亮,眉眼精致得像画里的人。

可这说话的内容、待人的态度,怎么看都透着点“不正常”?

孟瑶实在看不下去,快步走过去,伸手拽了拽安书屿的胳膊。

压低声音提醒:“书屿,别在孩子面前这样,先把人接回去再说啊!”

安书屿哭得肩膀直抽抽,指腹胡乱地擦着脸上的眼泪。

却越擦越多,连平日里打理得一丝不苟的发型都乱了。

他抬起通红的眼睛望着安岁澜,眼底的悲痛里裹着浓得化不开的慈爱。

声音还带着哭腔:“没事,岁澜,都怪爸爸来晚了……以后爸爸一定好好弥补你,把这些年欠你的都补回来。”

他在心里暗下决心,就算女儿说话古怪、性子特殊,那也是他安书屿的亲生女儿。

是他错过了十五年的宝贝。

这些年孩子在外面吃了多少苦,他一想到就心疼得厉害。

安岁澜听着这话,只是随意“嗯”了一声。

在她看来,“弥补”与否并不重要,只要眼前这男人别再哭了就行。

她实在不太擅长应对别人的眼泪。

“你们在这儿等着吧,我上山拿点东西,很快就下来跟你们走。”

她说着,拎起小木桌就要往山上走。

“等等!”

安书屿连忙叫住她,快步上前两步,眼神里满是期待。

“我跟你一起上去!我想看看……你这些年住的地方是什么样子,也想好好谢谢收养你的道长。”

他心里始终记着这份恩情,若不是那位道长,他的女儿指不定还在受多少罪。

安岁澜停下脚步,转头看了眼安书屿。

男人穿着昂贵的西装,皮鞋擦得锃亮,一看就是常年养尊处优、很少走山路的人。

她皱了皱眉,语气十分坦诚,甚至带着点“不留情面”的直白:

“你跟不上我的脚步。这山路不好走,你走得太慢了。”

安书屿的嘴唇抿了抿,刚压下去的委屈又涌了上来。

眼眶瞬间又红了。

连女儿都觉得自己没用。

眼看着他的眼泪又要掉下来,安岁澜无奈地叹了口气,妥协道:

“算了,你要是想跟,就跟着吧。”

听到这话,安书屿脸上的委屈瞬间烟消云散。

立马像个得到许可的孩子,高高兴兴地跟在了安岁澜身后。

连脚步都轻快了不少。

孟瑶站在原地犹豫了片刻,终究还是不放心,也提着裙摆跟了上去。

山路是未经修整的土路,凹凸不平,还长着不少杂草。

刚走到半山腰,安书屿就开始气喘吁吁。

一手扶着旁边的树干,一手撑着膝盖。

额头上满是汗水,连西装外套都被他脱下来搭在了胳膊上。

孟瑶跟在后面,看着他这副模样,忍不住翻了个白眼。

语气里带着点嫌弃:

“早就跟你说过,让你多去健身房锻炼锻炼,你偏不听!这才走了几步路?就喘得跟跑了八百米似的,丢不丢人?”

安书屿没力气反驳,只是抬眼望了望前面的安岁澜。

小姑娘拎着小木桌,脚步轻快得像只小鹿。

浅青色的裙摆被山风轻轻吹动,脸上连一点红晕都没有,呼吸平稳得仿佛只是在平地上散步。

这体力,何止是甩了他十几条街。

好不容易跟着安岁澜爬到山顶,安书屿刚直起腰,就看到了不远处的“道观”。

瞬间倒吸一口凉气,心脏都跟着揪紧了,差点没缓过气来。

说是“小道观”,其实就是一间破旧的茅草屋。

屋顶的茅草有些已经泛黄发黑,边缘还缺了一块,露出里面的木梁。

门口挂着块褪色的木牌匾,上面用红漆写着“青云观”三个字。

可“观”字的右边一半早就脱落了,只剩下左边的“又”,孤零零地挂在那里,风一吹,牌匾还会发出“吱呀吱呀”的响声。

“这……这就是你住的地方?”

安书屿的声音都在发颤,心痛得像被什么东西狠狠攥住。

他的女儿,他找了十五年的女儿,竟然住在这样破旧的地方!

等他跟着安岁澜走进茅草屋,看到里面的景象时,眼泪更是忍不住“啪嗒啪嗒”地往下掉。

屋子里空荡荡的,除了一张用木板拼成的旧床、一张缺了腿用石头垫着的桌子。

就只有一个摆着几本旧书的木架子,连件像样的家具都没有。

墙角堆着一些晒干的草药,地上铺着简单的草席,真正是家徒四壁、一贫如洗。

安书屿越看越心疼,眼泪掉得更凶了。

他的岁澜,这些年到底是怎么过来的?

不仅性子古怪,还要在这样艰苦的环境里生活。

他这个做父亲的,实在太失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