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红绳与账簿
惊蛰的雨刚过,半截钉塔的红砂岩上还挂着水珠,像谁在石头上嵌了串碎钻。断口处的野蔷薇抽了新条,嫩红的芽尖顶着层湿泥,蜷曲着,像刚睡醒的娃娃伸懒腰。勤娣站在塔底层的库房门口,用抹布细细擦着块新做的木牌。木牌是李三找镇上的木匠打的,边缘打磨得圆润,牌上“牵丝馆”三个字是账房先生写的,墨色还带着松烟的香,勤娣又用红漆细细描了一遍,在潮湿的空气里泛着暖光,像团跳动的小火苗。
这库房原是老爷堆旧账册的地方,蛛网蒙了厚厚的灰,墙角结着霉斑。前几日街坊们一起动手,搬空了发霉的账本,扫净了地,用石灰水刷了墙,才算有了点亮堂气。如今屋里摆着张旧八仙桌,是从学堂挪来的,桌面被孩子们磨得光滑,还留着王屠户当年划下的刻痕;两把木椅是拆了老爷的旧躺椅改的,坐上去吱呀作响,却透着股亲切。墙角堆着勤娣攒了三年的旧账簿,蓝布封皮已经褪色,里面记着钉塔每个人的苦乐——谁欠了老爷的租,谁生了病,谁的孩子该启蒙了,一笔一笔记得清楚,像本沉甸甸的日子。
“勤娣姐,真要开啊?”卖花婆挎着竹篮从外面进来,篮子里装着刚摘的茉莉,白瓣黄蕊,香得清润,能压过雨后的潮味。她的右手已经能灵活用针了,去年冬天王屠户找镇医给她配了草药,泡着熏洗了三个月,如今捏绣花针时不再发抖,指尖还缠着圈红绳,是前几日给铁蛋缝新衣裳时剩下的,红得像抹胭脂。“镇上的人都说,仆人哪用得着什么介绍所,东家指婚就是了,哪有自己挑的道理?”
勤娣把木牌挂在门楣上,红漆蹭了点在指尖,她没擦,倒觉得像抹了点胭脂。“正因为是仆人,才该自己挑。”她转身往屋里走,八仙桌上摆着个粗布册子,封面是卖花婆用碎布拼的,绣了朵小小的野蔷薇。第一页工工整整写着“王二,男,三十岁,在张府做护院,手脚勤快,想找个会做饭、能伺候老人的”,字迹是她练了半年的,比从前工整多了,笔锋里还带着点生涩的认真。“我当仆人那会儿,见了太多由东家指婚的。张府的马夫是个酒鬼,东家偏把最老实的丫鬟小翠指给他,去年冬天小翠被打得跳了河;周府的厨娘生不出儿子,东家就硬塞给她个哑仆当儿子,如今两人连顿饱饭都吃不上。”勤娣翻开一页,指尖划过“冷锅冷灶”四个字,“这样的日子,没意思。”
卖花婆放下篮子,看着墙上挂的红绳——是她连夜编的,十几根红绳系在横搭的木架上,绳头坠着小木牌,用毛笔写着男女的生辰八字。红绳在穿堂风里轻轻晃,木牌相撞发出叮咚的响,像串会说话的铃。“你啊,就是心太细。”她拿起根红绳,绳头的木牌写着“李娟,女,二十五岁,在周府做绣娘,会裁衣,想找个脾气温和、不打人的”,“这李娟我认识,前年在布庄见过,手巧得很,绣的并蒂莲跟活的一样。”
“我也记得。”勤娣翻开册子,指着另一行,“王二说他娘瘫痪在床,就盼着他娶个会伺候人的,夜里能给老人翻身、喂药。李娟正好在周府学过伺候老太太,端茶喂饭、按摩擦洗都拿手,不是正好?”她指尖点着纸面,“你看,这就叫缘分,得自己碰,不是东家一句话能成的。”
说话间,门口探进个脑袋,是王屠户家的帮工石头。二十出头的小伙子,高个子,脸膛黝黑,此刻却红得像庙里的关公,耳朵尖都透着红。他手里攥着顶破草帽,指节捏得发白,草帽檐被捏变了形。“勤娣姐,我……我想登个记。”声音像蚊子哼,还带着点结巴,“我娘说,我该娶个媳妇了,家里有个女人,才像个家。”
勤娣赶紧搬过木椅:“坐,慢慢说。多大了?在哪做事?想找个什么样的?”她从桌角拿起砚台,往毛笔上蘸了点水,准备记录。
石头低着头,眼睛盯着自己的鞋尖——那鞋是娘做的,布鞋面已经磨出了洞,露出里面的稻草。“二十四,在屠户铺帮着杀猪、劈柴。”他咽了口唾沫,声音更低了,“想找个……不嫌弃我身上有血腥味的,能一起过日子就行,不用太好看。”
卖花婆笑了,从篮子里拿出朵开得最盛的茉莉,别在石头的草帽上,白花瓣衬着黑草帽,倒有几分俏气。“这有啥嫌弃的?杀猪挣的是干净钱,一刀下去明明白白,比那些克扣佃户的东家强多了。”她拍着胸脯,“保准给你找个好姑娘,不嫌弃你,还能给你做热乎饭。”
石头的脸更红了,局促地站起来,手在衣角上蹭了又蹭:“那我……我先回去干活了,屠户叔还等着我劈柴呢。等您消息。”说完像阵风似的跑了,草帽上的茉莉掉在地上,转了两圈。
勤娣捡起茉莉,放在鼻尖闻了闻,香得清苦。她翻开册子,在新的一页写下“石头,男,二十四岁,屠户帮工,踏实肯干,不介意血腥味”,笔尖划过纸页,发出沙沙的响,像春蚕啃着桑叶。她想起自己年轻时,男人是东家指的,在老爷的账房当差,见了三面就拜了堂。男人话少,脾气闷,夜里总对着账本唉声叹气,两人凑在一起,日子过得像口枯井,井水冰凉,照不见人影。后来男人染了急病走了,她趴在棺木上哭,心里竟不全是悲,还有点说不清的空——她忽然明白,日子要过成活水,得找个能一起添柴的人,你懂我的苦,我知你的难,才能把日子熬出甜味来。
下午的阳光透过钉塔的断口,斜斜地照进牵丝馆,在地上投下菱形的光斑。铁蛋背着书包从镇上的学堂回来,蓝布书包上绣的麦穗歪歪扭扭的,是勤娣去年给绣的。他看见“牵丝馆”的木牌,眼睛一亮,像发现了新麦穗的田鼠,撒腿就往屋里跑,鞋底沾着的麦糠落在青石板上,像撒了层碎金。“勤娣姐,这就是你说的介绍所?”他举着本线装书,书页上还沾着泥点,“先生今天教了‘媒妁之言’,是不是就是这个?”
他身后跟着张小子,如今已是个半大的少年,穿着件青布长衫,是布庄老板特意给他做的,说“念书人得有件像样的衣裳”。他手里拿着本《礼记》,书角包着牛皮纸,是镇医给的,要送去学堂。张小子比去年又高了些,喉结微微凸起,说话时不再像从前那样怯生生的,眼神里多了点坦荡,像被阳光晒透的麦子。
“是啊,”勤娣笑着招手,“进来坐坐,给你们泡菊花茶。”她从灶房端来茶壶,杯子是粗瓷的,边缘缺了个角,却是孩子们最喜欢的,说“喝起来不烫嘴”。
张小子走进屋,目光落在墙上的红绳上,木牌上的字他大多认得。忽然,他指着石头的登记页说:“我娘说,城西的刘府有个丫鬟,叫春桃,性子温顺,前几日还来布庄扯过布,说想找个识字的,能教她认字。”他挠了挠头,有点不好意思,“石头哥要是不介意,我去问问?我娘认识刘府的管家,能说上话。”
勤娣眼睛一亮,往茶杯里续了点热水:“好啊,春桃我也有印象。去年冬天钉塔缝门帘,她来帮忙,针脚细得很,缝的蔷薇花跟真的一样。”她记得春桃的手,指腹有层薄茧,是常年做针线活磨的,却干净利落,“她要是愿意,让她来牵丝馆坐坐,喝杯茶。”
铁蛋凑过来看册子,小手指着“王二”那页:“这护院大哥我见过!上次张府着火,他抱着李奶奶从里面冲出来,火燎了他半只袖子,他都没松手,可勇敢了!”他拍着胸脯,像只刚长齐羽毛的小公鸡,“我去跟他说李娟姐的事,保准成!我这就去张府找他!”
张小子也跟着站起来:“我跟你一起去,正好顺路给学堂送书。”
两个半大的孩子风风火火地跑了,草鞋踩在水洼里,溅起一串小水花。卖花婆看着他们的背影,笑着摇头:“真是越闹越热闹了。这俩孩子,一个野得像山雀,一个稳得像老树,倒成了好搭档。”
傍晚时,夕阳把钉塔的影子拉得很长,红砂岩染成了暖橙色。王二真的来了,穿着件半旧的蓝布短褂,洗得发白,肩上还落着点护院的尘土,像是刚从马厩那边过来。他比勤娣想象中高大,背有点驼,许是常年扛枪的缘故,见了勤娣,黝黑的脸上泛着红,搓着手说不出话,半天憋出句:“勤娣姐,铁蛋说……有个绣娘姑娘?”
“坐。”勤娣给他倒了杯菊花茶,杯子里的野菊花舒展着,黄澄澄的。“李娟姑娘在周府做绣娘,手巧,性子也温和,说想找个实在人,能一起过日子的。”她从墙上解下两根红绳,一根坠着“王二”的木牌,一根坠着“李娟”的,指尖灵巧地打了个同心结,红绳缠绕着,像两颗靠在一起的心。“先见个面,就在这钉塔的院子里,喝杯茶,聊聊天。成不成的,都当交个朋友,不丢人。”
王二的脸更红了,头快低到胸口,连连点头:“听您的,听您的。我……我明天休班,我来备茶?”他想起什么似的,从怀里掏出个布包,“这是我娘攒的鸡蛋,说……说给您补补身子,您别嫌弃。”
勤娣接过来,布包沉甸甸的,还带着余温。“替我谢谢大娘。”她把鸡蛋放在桌角,“茶就不用你备了,我让卖花婆摘点新茶来,她种的野茶,清香得很。”
王二又说了几句客气话,才转身离开,走两步就回头看一眼,像怕勤娣反悔似的。勤娣站在门口,看着他的背影消失在巷口,手里还攥着那两根系在一起的红绳,绳头的木牌在风里轻轻碰,发出细碎的响,像谁在说悄悄话。
没过几日,牵丝馆就热闹起来。起初是钉塔的街坊带着相熟的仆人来登记,后来消息传到镇上,连知府衙门里的杂役都托人来打听。东家们听说了,有的送来笔墨纸砚,说“给姑娘们抄诗用”;有的让丫鬟送来点心,说是“给勤娣姐解乏”;最让人意外的是,知府竟托人送了块“成人之美”的匾额,黑底金字,挂在“牵丝馆”的门楣上,红绸子飘着,像抹跳动的火,把红砂岩都映亮了。
第一个成的是石头和春桃。两人在钉塔的院子里见的面,那天正好是春分,卖花婆在院里摆了张竹桌,放着新沏的野菊花茶和刚蒸的红豆糕。春桃穿着件水绿色的布裙,是她自己用裁剩的绸缎拼的,裙摆上绣着几朵小小的茉莉;手里捏着块绣了一半的帕子,帕角都快被捏皱了。石头穿着新做的蓝布衫,是王屠户掏钱给做的,头发梳得整整齐齐,还抹了点头油,苍蝇落上去都得打滑。
铁蛋在旁边起哄,让他们唱个歌。春桃红着脸,半天没出声,最后轻轻哼了段《茉莉花》,声音细得像蚊子哼,却清亮,像山涧的泉水。石头没听过歌,站在那里,手不知道往哪放,最后咧着嘴笑,露出两排白牙,说:“我……我会杀猪,以后保你天天有肉吃,顿顿不落!”
逗得大家都笑了。卖花婆笑着抹眼泪:“这傻小子,哪有这么说亲的。”可春桃却红了眼眶,捏着帕子说:“挺好的,实在。”
成亲那天,街坊们凑钱在钉塔摆了三桌酒。王屠户亲自掌勺,做了八大碗,有红烧肉、炖粉条、炸丸子,油香漫了满院子;卖花婆给春桃梳了新发型,插上茉莉和野蔷薇,说“这叫花开并蒂”;勤娣送了床新被褥,是用街坊们凑的碎布拼的,被面绣着并蒂莲,针脚虽然歪歪扭扭,却绣得密密麻麻,像把所有人的祝福都缝在了里面。
拜堂时,石头“咚”地给勤娣磕了个响头,额头都红了,春桃也跟着跪下,眼泪掉在青石板上,砸出小小的湿痕:“勤娣姐,您是我们的大恩人。”
勤娣赶紧把他们扶起来,手心被两人攥得发疼:“要谢就谢你们自己,缘分到了,挡都挡不住。”她看着两人的红盖头,红得像野蔷薇花,忽然想起自己成亲那天,也是红盖头,却没这么暖的酒,这么亮的灯,更没有这么多笑着祝福的人。那天老爷只派了个老妈子送她到账房,红盖头是粗麻布做的,硬邦邦的,硌得脸生疼。
入夏时,牵丝馆的账簿记满了半本,成了六对。有张府的护院王二和周府的绣娘李娟,有衙门的厨子和布庄的丫鬟,还有两个在不同府邸做杂役的,一个烧火,一个浣衣,勤娣特意请账房先生算好日子,让他们一起拜堂。
那天钉塔的院子里摆满了红绸和喜字,野蔷薇开得正艳,花瓣落在红绳上,像撒了把胭脂。孩子们穿着新衣裳,在院里追跑,铁蛋举着个红绸绣球,追得念念到处躲;张小子帮着布庄老板贴喜联,毛笔字写得越来越像样了。
张公子也来了,穿着件新做的锦缎长衫,天蓝色的,衬得他气色好了不少。他给每对新人送了对银镯子,说是“一点心意”,镯子上刻着小小的“囍”字。他看着勤娣忙前忙后,给新人倒酒,替孩子擦嘴,忽然说:“勤娣姐,您也该找个伴了。”
勤娣正给李娟倒酒,闻言愣了愣,酒洒了点在桌布上,像朵小小的红梅花。她随即笑了,眼角的皱纹挤成朵花:“我有你们啊,有这钉塔,有牵丝馆,够了。”
卖花婆凑过来说:“前几日镇医说,邻村有个老秀才,老伴走了两年了,性子温和,还会写春联,教孩子们念书也耐心,我看跟你挺配。”
勤娣摆摆手,给卖花婆也倒了杯酒:“不说这个,喝酒。今天是好日子,该高兴。”
可夜里关了牵丝馆的门,勤娣坐在八仙桌前,翻着那本账簿。月光从窗缝里钻进来,像条银线,照在“王二”“李娟”“石头”“春桃”的名字上,墨迹在月光下泛着青,忽然觉得心里空落落的,像被掏走了块什么。她走到灶房,铜桶里的水映着月亮,像块透亮的玉,能看见自己鬓角的白发,一根,两根,悄没声地钻了出来。
她想起年轻时,男人总说“等我挣够了钱,就赎你出去,咱们自己盖间房,院里种满野蔷薇”。后来男人走了,这话成了泡影,像风吹过的烟。可现在看着那些成对的新人,抱着孩子来谢她,说“勤娣姐,您看这孩子的眼睛,像他爹”,忽然觉得,有些愿望,哪怕自己没实现,看着别人实现了,也是暖的,像灶膛里没烧尽的炭火,余温能焐热半宿的寒。
秋分时,老秀才真的来了。穿着件洗得发白的长衫,袖口磨出了毛边,手里提着副字,用蓝布包着,规规矩矩的。他站在牵丝馆门口,看见勤娣,拱手作揖,动作慢悠悠的,像戏文里的老夫子:“听闻勤娣姑娘心善,特来拜访。”
勤娣请他进屋,泡了杯菊花茶,放了两颗蜜枣。老秀才看着墙上的红绳,木牌在风里轻轻晃,笑着说:“这些红绳,比我写的任何字都动人。”他指着窗外的野蔷薇,藤条已经爬满了半面墙,开得热热闹闹,“我年轻时也种过这花,我老伴说,花要并蒂才好看,人也一样,得有个伴,日子才能熬出甜味来。”
勤娣没接话,只是给他添了点茶,茶杯里的野菊花在水里打着转。
后来,老秀才常来。有时送副字,“愿得一心人,白首不相离”,字写得工整,像打印的一样;有时帮着抄录新人的信息,说“你的字太累,我来写,省得伤眼”;有时就坐在八仙桌旁,看着勤娣给红绳打结,听她讲那些仆人的故事,谁又受了东家的气,谁攒够了钱赎了身,他都听得认真,像在听什么要紧的学问。
街坊们见了,都笑着起哄。铁蛋最直接,见了老秀才就喊“秀才爷爷”,还把自己种的麦子送给他,说“这是我种的,磨成面给您蒸馒头吃”。老秀才也不恼,只是摸着胡子笑,从布包里掏出本《三字经》,说“爷爷教你认字”。
冬至那天,下了场小雪,碎雪落在牵丝馆的红绳上,像撒了层糖。老秀才送来副春联,上联是“牵丝绾就三生约”,下联是“煮酒温成四季春”,横批是“此心安处”。字是用金粉写的,在雪光里闪着亮,像颗跳动的心。
勤娣把它贴在牵丝馆的门上,红纸上的金粉晃得人眼晕。她知道,自己大概不会再嫁人了。年轻的憧憬早已被日子磨成了细沙,握不住,也不用握了。可看着牵丝馆的红绳越来越多,像片红色的蛛网,把一颗颗孤单的心网在一起;看着那些新人抱着孩子来谢她,孩子的笑声脆得像铃铛;看着老秀才坐在八仙桌旁,帮她核对着账簿,笔尖划过纸页的声音沙沙的,像春蚕啃着桑叶,忽然觉得,日子就像这红绳,绕来绕去,总能把心牵在一起,不管是结了婚的,还是没结婚的,只要在这钉塔里,就不是孤单一人。
就像这半截钉塔,虽然不完整,塔尖早就没了踪影,却因为这些红绳,这些笑语,这些慢慢滋长的情意,成了最温暖的地方。风吹过断口处的野蔷薇,花瓣落在红绳上,像谁在说:“你看,这样就很好。”
灶房的铜桶里,水总是满的,映着天上的月亮,映着墙上的红绳,也映着勤娣眼角的笑。她知道,明天天不亮,还会有人来牵丝馆,带着羞涩,带着期盼,像带着颗饱满的种子,想在这里种出个家。而她,就守着这八仙桌,这红绳,这账簿,做那个松土、浇水的人,看着一颗颗种子发芽、开花,结出满枝的甜。
第十一章·番:老秀才的笔墨
老秀才第一次见勤娣,是在惊蛰后的第三个雨天。
他提着副刚写的“春风化雨”,想去镇医的学堂看看,路过钉塔时,被门楣上的“牵丝馆”三个字吸引了。字是账房先生写的,不算顶好,却透着股实在劲儿,像他年轻时在乡塾里教孩子们写的“人”字,撇捺都站得稳。
他站在门口看了会儿,看见个鬓角带白的妇人正在擦桌子,动作麻利,袖口沾着点红漆,像是刚描过木牌。妇人抬头看见他,笑着问:“先生找谁?”
“路过,”老秀才拱手,“听闻这里开了家仆人婚姻介绍所,特来看看。”
妇人请他进屋,泡了杯菊花茶,茶里放了两颗蜜枣,甜得正好。他看着墙上的红绳,绳头的木牌写着男女的信息,字迹娟秀,像女子的笔迹。“这些都是你写的?”
“嗯,”妇人笑了,“练了半年,还是不好看。”
“好看的不是字,是心。”老秀才指着“王二”的木牌,“护院想找会伺候老人的,绣娘正好学过,这不是字能凑的,是你上心了。”
妇人没说话,只是给他添了茶。
后来,他常来牵丝馆。有时帮着抄录信息,她的字虽然慢,却一笔一划很认真;有时听她讲那些仆人的故事,谁在东家受了委屈,谁攒了钱想赎身,她都记得清清楚楚,像记自家的账。
他发现,这妇人看着温和,心里却藏着股韧劲儿。有次张府的管家来闹,说“仆人哪能自己找对象,不成体统”,她没急没恼,只是端出本账簿,指着上面的记录:“您府里的丫鬟小翠,三年前被您指给了酗酒的马夫,去年马夫打她,她跳了河;厨房的老刘,被您指给了哑女,如今两人连顿饱饭都吃不上。”她把账簿往桌上一拍,“体统要是让人过不好日子,那体统不如没有。”
管家被说得哑口无言,灰溜溜地走了。老秀才坐在旁边,看着她发红的耳根,忽然觉得,这妇人比他见过的任何大家闺秀都动人。
他开始给牵丝馆写联子,“红绳系足良缘定,玉盏倾心佳偶成”,“柴米油盐皆岁月,风霜雨雪共晨昏”,每副联子都写得格外用心,墨里掺了点蜜水,说是“沾点甜气”。
石头和春桃成亲那天,他写了副喜联,被贴在新房门口。春桃摸着联子上的字,笑着说:“这字暖乎乎的。”老秀才看着勤娣给新人倒酒的背影,忽然明白,自己常来牵丝馆,不光是为了帮她,更是为了看她眼里的光——那光是为别人亮的,却比任何烛火都暖。
秋分时,他写了首《牵丝曲》,抄在宣纸上,送给勤娣:“半截塔前红绳绕,一锅粥里岁月长。不羡鸳鸯不羡仙,只盼人间烟火香。”
勤娣把它贴在账簿的第一页,用红绸子包了边。老秀才看着她的侧脸,月光落在她鬓角的白发上,像撒了层霜,却觉得比任何青丝都好看。
他知道,自己和她大概不会像红绳上的新人那样成对,可能坐在这牵丝馆里,看她为别人系红绳,听她讲那些柴米油盐的故事,偶尔给她研研墨,递递纸,就很好。
就像这钉塔的青苔,不抢眼,却慢慢爬满了墙,成了最踏实的风景。
第十一章·又番:李娟的绣绷
李娟把最后一针并蒂莲绣完时,窗台上的茉莉正好落了片花瓣,飘在绣绷上,像滴淡淡的香。绣绷是王二用野蔷薇藤做的,藤条被他磨得光滑,握在手里温温的,带着阳光的味道。这方绣帕是给勤娣姐的,感谢她在牵丝馆里,把自己和王二的红绳系在了一起。
她在周府做了八年绣娘,手指上的茧比绣线还密。刚来时,管家说“好好绣,将来给你指个本分人家”,她以为的“本分”是像娘那样,嫁个会疼人的庄稼汉,却没想到,三年前管家竟想把她许给账房先生的远房侄子——那人在库房当差,据说喝醉了会打人,还克扣佃户的粮。她连夜把攒的月钱塞给厨房的张妈,求她帮忙说情,才算躲过去,却也被管家记恨,绣活总被挑刺,月钱扣了大半。
第一次去牵丝馆,她攥着绣了一半的帕子,手心全是汗。勤娣姐给她倒了杯菊花茶,杯子是粗瓷的,边缘缺了个角,却比周府的玉杯暖。“想找个什么样的?”勤娣姐笑着问,鬓角的白发沾着点红漆,像是刚描完“牵丝馆”的木牌。
“能……能让我安安稳稳绣活的。”李娟的声音像蚊子哼,“最好……会疼人,不打人。”她没敢说太多,怕要求太高,配不上。
勤娣姐翻开账簿,指着“王二”那页:“张府的护院,娘瘫痪在床,他伺候了五年,手笨,心却细。”她从墙上解下两根红绳,一根坠着“李娟”,一根坠着“王二”,打了个结,“见见?他说他娘总念叨,想找个会绣寿衣的媳妇。”
见王二那天,李娟特意穿了件水蓝色的布裙,是自己用裁剩的绸缎边角料拼的。王二穿着半旧的短褂,肩上还沾着护院的尘土,见了她就脸红,搓着手说“我……我不会说好听的,但我娘教过我,男人要护着媳妇”。他递过来个布包,里面是双布鞋,针脚歪歪扭扭的,“我娘纳的,说……说你绣活费眼,穿软和点。”
李娟的眼泪差点掉下来。在周府八年,没人问过她“费不费眼”,只有人催“绣快点,老爷等着穿”。
成亲那天,她穿的嫁衣是街坊们凑的布,卖花婆帮她梳了头,插着野蔷薇和茉莉。拜堂时,王二的手一直在抖,攥得她的手心发疼,却让她觉得踏实——这是自己选的人,不是管家指的,不是老爷赏的,是像勤娣姐说的,“两心相悦,才叫姻缘”。
如今在钉塔后院的小屋里,她终于有了自己的绣架。王二每天去张府当差,回来就帮她劈柴、挑水,说“你绣活累,这些粗活我来”。他娘瘫痪在床,李娟每天给老人擦身、喂药,老人拉着她的手说“比亲闺女还亲”,眼里的笑像灶膛里的火。
前几日,周府的丫鬟托人来牵丝馆,说管家又要指婚,把新来的小丫鬟许给酗酒的马夫。李娟连夜绣了方帕子,帕子上绣着根红绳,系着两颗心,让王二送去给勤娣姐。“告诉勤娣姐,”她摸着绣绷上的蔷薇藤,“要是那丫鬟愿意,我这屋能住下。”
王二回来时说,勤娣姐把那方帕子挂在了牵丝馆的墙上,旁边新添了根红绳,写着那小丫鬟的名字。“勤娣姐说,”王二挠着头笑,“你这绣活比账房先生的字还管用,看着就让人心里亮堂。”
李娟把绣好的并蒂莲帕子叠好,放在竹篮里。篮里还有王二早上买的桂花糕,是给勤娣姐的。走到牵丝馆门口,听见勤娣姐正在给一对新人系红绳,声音亮得像铜铃:“过日子就像绣活,一针一线得自己来,才扎实。”
她站在门口,看见墙上的红绳又多了几根,绳头的木牌在风里轻轻晃,像串会笑的星星。阳光穿过钉塔的断口,落在绣绷上的并蒂莲上,红得像团暖火。她忽然觉得,自己这双手,从前只敢在绸缎上绣别人的荣华,如今终于能为自己绣出日子的模样——针脚里藏着的,是自由,是安稳,是勤娣姐说的“女人也能为自己挑条路走”。
竹篮里的桂花糕还热着,甜香混着茉莉的清气,漫在牵丝馆的空气里。李娟知道,往后的日子,她会绣更多的并蒂莲,送给牵丝馆里成对的新人,告诉她们:好的姻缘,从不是别人给的,是自己一针一线,绣出来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