巷子空得能听见风的回声。
老槐树还站在原地,枝桠上的槐花正开得热闹,白生生的花瓣落下来,在积着薄尘的地上铺了层浅雪。林砚扶着腰走过来,米白色的孕妇裙扫过花瓣,身后轿车的门轻轻合上,发出一声闷响。她抬手掠了掠被风吹乱的头发,脸上带着笑,像刚听完一句得体的叮嘱,那笑意漫到眼角,却没在那里留下温度。
她停在槐树下,手搭在隆起的小腹上歇气。肚子里的小家伙动了动,顶得她腰线微微发颤,像一片槐花落在水面,漾开细不可察的波纹。目光落向脚边,一个锈成褐色的铁皮盒半埋在花瓣里,盒盖敞着,几片干槐花蜷在里面,黄得像被阳光晒硬的泪痕。
她蹲下身,指尖拨开盒边的花瓣。盒盖内侧,那个歪歪扭扭的“砚”字还在,是十二岁的指甲刻下的,笔画边缘早被磨得模糊,像被谁用指尖反复摩挲过。
林砚。
这两个字在舌尖打了个转,咽下去时,带起一点槐花香里的涩。她想起十二岁蹲在这里刻字,总觉得槐花谢了还会开,日子过了总会甜。那时候巷子里人多,自家柜台的算盘声能响到后半夜,妈妈会把刚炸的馓子塞给她,爸爸会让她踩着板凳数货架顶层的罐头——那些时刻,空气里的甜是实的,像握在手里的槐花,能摸到纹路。
风卷着新落的槐花掠过空巷,吹起她裙角。林砚把铁皮盒抱在怀里,肚子里的动静和多年前手背上跳动的光斑慢慢叠在一起。原来有些东西和这槐树一样,看着还是老样子,根却早悄悄缠成了网。
她望着轿车的方向,脸上的笑又深了些,像给这空巷添了点活气。
靠着树干闭上眼时,十二岁的五月顺着风飘过来,带着点莽撞的甜。
五月的风总带着点甜,是巷口老槐树的味道。
细碎的白花瓣打着旋儿落,铺在利民超市的玻璃柜台上,像撒了层薄薄的雪。林砚踮着脚,用鸡毛掸子轻轻扫开,阳光从树叶的缝隙里漏下来,在她手背上投下明明灭灭的光斑。
超市门口的水泥地被晒得发烫,穿凉鞋的街坊踩着花瓣走过,鞋底带起几片,又被风卷着飘向远处。爸爸坐在收银台后,算盘珠子打得噼啪响,偶尔抬头看一眼外面:“这天,说热就热起来了。”妈妈在里间整理货箱,冰汽水的玻璃瓶碰撞声叮叮当当传出来,混着收音机里咿咿呀呀的评剧。林砚数完最后一瓶橘子汁,把账本递给爸爸,指尖刚碰到桌面,一片槐花正好落在手背上,凉丝丝的,像谁轻轻碰了她一下。
她抬头时,看见对门的张奶奶提着菜篮子过来,老远就笑:“砚砚又在帮忙啦?看这孩子,跟这槐花似的,白净又讨喜。”
爸爸接过账本,笔在上面勾了勾,声音里带着笑:“干活利索着呢,比小子省心。”
风又起,槐花瓣簌簌往下落,粘在超市的遮阳棚上,粘在妈妈晾在门口的蓝布衫上,也粘在林砚的发梢。她抬手摘掉花瓣,闻见空气里除了槐花香,还有妈妈刚炸的馓子味,暖烘烘的,裹着整个巷子的烟火气。那时候她以为,日子就该是这样的——有落不尽的槐花,有算不清的账,有街坊们笑着的夸奖,像这五月的风,温和得没有一点棱角。
直到很多个夜晚之后,她才慢慢想起,那天落在手背上的槐花,凉得其实有点像没说出口的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