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安城暴雨夜,纸扎铺的红衣纸人离奇现身平康坊。
>它怀抱染血琵琶,用戏腔吟唱:“还我心来……”
>翌日,戏班七人剜心毙命,尸体含笑排列成北斗。
>金吾卫裴旻发现纸人手中紧攥半片金箔,纹样竟似宫中御用。
>搭档狄公后人狄怀英蒸骨验尸,骨缝渗出奇异甜香:“此乃岭南失传的‘蜜魄’邪术。”
>追凶至废弃戏台,凶手竟是当年被剜心的名角遗孤。
>纸人琵琶忽奏摄魂曲,裴旻挥刀斩断琴弦——
>弦断处,血泪滴落成字:“红丸案启”。
夜。
长安城浸泡在泼天暴雨里。豆大的雨点砸在青瓦、石阶、坊墙上,激起连绵不绝的白雾,声响震耳欲聋,仿佛天河决了口子,要将这座煌煌帝都彻底洗刷一遍,连同它白日里锦绣繁华下滋生的所有污垢与秘密。平康坊的灯火在雨幕中扭曲、晕染,平日里喧嚣的丝竹管弦、狎昵笑语,此刻都被狂暴的风雨撕扯得支离破碎,只剩下一种被淹没的、令人窒息的死寂。更鼓声艰难地穿透雨幕,沉闷地报着时辰——子时三刻。宵禁的铁律下,偌大的坊区,此刻除了这吞噬一切的雨声,再无其他活物的动静。
金吾卫中郎将裴旻勒马停在平康坊北曲入口的阴影里。冰冷的雨水顺着他玄色甲胄的棱角淌下,汇聚在战靴边缘,又滴落泥泞。他身后的十几名金吾卫,同样如同铁铸的雕像,沉默地矗立在瓢泼大雨中,唯有座下战马偶尔不耐地喷着响鼻,喷出的白气瞬间被雨帘打散。他们是这座不夜城的守夜人,也是这铁律的执行者。此刻,裴旻头盔下的面容绷得极紧,下颌线条如刀削斧凿。他锐利如鹰隼的目光穿透重重雨幕,紧紧锁着前方不远处的十字街口。
那里,一盏孤零零的气死风灯在狂风中疯狂摇摆,昏黄的光晕被雨丝切割得支离破碎,在湿漉漉的青石板上投下一片鬼影幢幢的、不断晃动的光斑。
就在那片光影摇曳的最深处,立着一个东西。
一个绝不该出现在此情此景下的东西。
一身刺目的、仿佛用鲜血浸染过的红纸衣裳。那纸衣的裙摆被雨水打湿,紧紧贴在……“它”的下半身?不,那并非人的身躯。它的四肢僵硬而纤细,关节处是明显的竹篾骨架轮廓,脸上涂抹着厚厚的、惨白的铅粉,两颊却点了两团极不自然的、艳俗的胭脂红。那双画出来的眼睛,空洞无神,直勾勾地“望”着前方无尽的黑暗,嘴角却向上夸张地咧开,形成一个永恒凝固的、令人毛骨悚然的笑容。它怀里,紧紧抱着一把同样用纸糊成的、形制怪异的琵琶。琵琶弦上,竟诡异地沾着几道蜿蜒的、被雨水冲刷得有些发暗发紫的痕迹——像极了干涸的血。
风雨如晦,鬼影幢幢。这纸人就这样突兀地、毫无生气地戳在长安城最繁华地带的十字路口,像一座来自幽冥的界碑。
“将…将军?”身后传来一个年轻金吾卫压得极低、却明显带着颤音的询问,“那…那是什么鬼东西?”
裴旻没有回答。雨水顺着他的头盔边缘流进脖颈,冰冷刺骨,却无法浇灭他心头骤然腾起的寒意和警觉。他的右手,无声无息地按在了腰间横刀的鲨鱼皮刀柄上,指关节因用力而微微泛白。纸人…平康坊…子夜…暴雨…这组合本身就透着一股邪气。更让他心头警铃大作的是那纸琵琶弦上的暗色污痕。
“列队,戒备。”裴旻的声音低沉沙哑,带着一种金属摩擦般的质感,瞬间压过了风雨声,清晰地传入每个金吾卫的耳中。
命令刚下,异变陡生!
那纸人空洞洞的眼窝里,似乎有什么东西极其细微地闪烁了一下。紧接着,一股极其微弱、却又异常清晰的声音,穿透了狂暴的风雨屏障,幽幽地飘了过来。那声音非男非女,尖细得如同用指甲刮过生锈的铁片,又带着一种刻意拖长的、模仿戏台上旦角唱腔的诡异腔调:
“还——我——心——来——啊——啊——”
每一个字都拉得极长,尾音打着颤,在这死寂的雨夜里反复回荡,像冰冷的毒蛇缠绕上每个人的脊椎骨,狠狠噬咬!
“嘶……”一片倒抽冷气的声音在裴旻身后响起,伴随着战马不安的躁动和甲胄摩擦的轻响。饶是这些见惯了凶案与死人的金吾卫士,此刻也只觉得一股寒气从脚底板直冲天灵盖。
裴旻瞳孔骤然收缩!那声音的来源,竟真是那个纸人!它那张用颜料画出的、僵硬的嘴,在昏黄的灯光下,似乎极其诡异地……开合了一下!
“装神弄鬼!”裴旻一声暴喝,如平地惊雷,瞬间炸碎了那萦绕不散的诡异气氛。他猛地一夹马腹,胯下战马长嘶一声,如同离弦之箭,朝着街心那抹刺眼的红色疾冲而去!泥浆在铁蹄下飞溅!
玄甲骑士挟着风雷之势,瞬间冲到纸人面前。裴旻左手闪电般探出,五指如钩,带着撕裂空气的劲风,狠狠抓向纸人的肩头!他倒要看看,这层诡异的纸皮下,究竟藏着什么魑魅魍魉!
“嗤啦——!”
一声刺耳的撕裂声响起。
出乎所有人的意料。裴旻这一抓,并未遇到任何预想中的阻碍。那看似诡异坚固的纸人,竟如同朽烂的败絮一般,在裴旻灌注了内劲的五指下,脆弱得不堪一击!红色的纸衣连同里面支撑的竹篾骨架,瞬间被撕开了一个巨大的裂口!
没有血肉,没有机关,更没有藏匿的人影。裂开的纸腔里空空荡荡,只有几根被雨水浸透、颜色发暗的竹篾,以及被撕烂的红纸碎片。那诡异的唱腔,也随着纸人的撕裂戛然而止,仿佛从未出现过。
裴旻的手僵在半空,指尖还拈着几片湿漉漉的红纸屑。冰冷的雨水顺着他的脸颊滑落。他死死盯着纸人残骸内部那片空洞的黑暗,浓眉紧锁。
太脆了。脆得不合常理。刚才那清晰的唱腔,绝非幻觉。难道…是腹语?有高手在附近操控?
就在裴旻心神电转,目光如炬扫向四周深沉的雨幕与紧闭的坊门时,他眼角的余光猛地捕捉到一丝异样!
那被撕烂的纸人残骸内部,一根被雨水泡得发软、几乎要断裂的细竹篾尖端,似乎挂着一丁点极其微小的东西。它几乎被暗红的纸色和湿漉漉的竹篾本身掩盖,若非裴旻目力惊人,又恰好处于撕裂口附近的角度,绝难发现。
裴旻立刻俯身,用刀尖小心翼翼地挑开缠绕的竹篾和湿纸。那东西极其微小,黏在竹篾的毛刺上,被雨水冲刷得边缘有些模糊,却顽强地没有脱落。
是一小片箔片。薄如蝉翼,在气死风灯摇曳的光线下,折射出一抹极其暗淡、却无法忽视的……金色!
裴旻的呼吸微微一窒。他伸出两根带着皮质护指的手指,极其小心地将那一点微末的金色从湿漉漉的竹篾上剥离下来,指尖甚至能感受到箔片本身的脆弱与冰凉。
他将这片微小的金箔凑近眼前,借着风雨灯昏暗的光线仔细审视。
箔片太小,只有小指指甲盖的一半大小,边缘撕裂不齐,显然是从更大的一片上强行扯下或刮下的。但就在这方寸之间,却清晰地压印着一个极其微型的纹样:一圈细密的、极其精巧的卷草纹,环绕着中心一个模糊的、却透着无上威严的轮廓——那赫然是半只踏在祥云之上的……龙爪!
卷草龙纹!宫中御用之物!
冰冷的雨水砸在裴旻的甲叶上,发出沉闷的嗒嗒声,却远不及他此刻心中的惊涛骇浪。一个出现在平康坊雨夜的诡异纸人,一段幽冥般的索命唱词,一片来自皇宫深处的金箔碎片……这几样东西诡异地串联在一起,如同黑暗中悄然织就的一张巨网,带着森冷的宫廷气息和浓得化不开的血腥味,当头罩下!
“将军!这……”身后赶来的金吾卫也看到了裴旻指尖那抹微弱的金色,脸色瞬间变得煞白。宫廷之物流落民间,本就是天大的忌讳,更遑论出现在如此诡异的凶物之上!
裴旻猛地攥紧拳头,将那点微末却重逾千斤的金箔碎片紧紧攥入手心,尖锐的边缘刺得掌心肌肤生疼。他霍然抬头,目光如两道冰冷的电光,穿透重重雨幕,射向平康坊深处那片在风雨中沉默矗立的、黑魆魆的巨大轮廓——那里,是“鸣鸾班”常年租用的大院。
“去鸣鸾班!”裴旻的声音斩钉截铁,每一个字都像是从冰窖里凿出来的,“立刻!”
“喏!”金吾卫齐声应命,马蹄践踏着泥水,如同黑色的潮水,涌向那片死寂的黑暗。
鸣鸾班大院的门虚掩着,被风雨吹得哐当作响。浓烈到令人作呕的血腥味,混合着雨水的气息和某种难以言喻的甜腻香气,如同实质般从门缝里汹涌而出,扑面而来!这股味道是如此浓烈,如此诡异,瞬间压过了风雨的湿冷,让所有冲近的金吾卫都下意识地屏住了呼吸,胃里一阵翻江倒海。
裴旻一脚踹开虚掩的大门!
门轴发出刺耳的呻吟。院内景象,如同地狱画卷,猝然展现在众人眼前!
没有灯火。唯有天际偶尔划过的惨白电光,将院内的一切映照得如同鬼域,瞬息间又重归黑暗,只留下烙印在视网膜上的恐怖残像。
七具尸体。
七具穿着色彩斑斓、却早已被鲜血和雨水浸透的戏服尸体。
他们被整齐地排列在院子中央那片空旷的泥地上,组成了一个巨大而规整的……北斗七星的形状!
天枢、天璇、天玑、天权、玉衡、开阳、摇光……每一颗“星位”上,都笔直地躺着一具尸体。姿态僵硬,双手交叠放在胸前。最令人头皮炸裂的是,每一张被雨水冲刷得惨白的脸上,都凝固着一个几乎一模一样的表情——嘴角夸张地向上咧开,露出森白的牙齿,眼睛空洞地圆睁着,瞳孔深处似乎还残留着某种极致的、令人费解的……愉悦?
而在他们每个人的心口位置,戏服都被粗暴地撕开,露出一个碗口大小的、边缘血肉模糊的窟窿!心脏,不翼而飞!雨水混合着暗红的血水,从这些可怖的创口中不断涌出,在泥泞的地面上蜿蜒流淌,又被更大的雨点砸散。整个院子,仿佛成了一个巨大的、被鲜血染红的祭坛!
“呕……”终于有年轻的金吾卫承受不住这视觉与嗅觉的双重冲击,猛地弯腰剧烈呕吐起来。
裴旻的脸色铁青,握着横刀刀柄的手背青筋暴起,指节发出轻微的咔吧声。眼前这极具仪式感的恐怖场景,比雨夜街头的纸人更加直观地昭示着凶手的残忍、疯狂和某种病态的“艺术”追求。那凝固在死者脸上的诡异笑容,如同最恶毒的嘲讽,深深刺痛着在场每一个人的神经。
“封锁现场!任何人不许进出!立刻查验尸体身份!”裴旻的声音像是从牙缝里挤出来,带着压抑到极致的怒火与寒意。他率先踏入这血腥的修罗场,每一步都踩在粘稠的血泥之中。
金吾卫强忍着不适,迅速分散开来,一部分守住所有出入口,一部分开始小心地查验尸体。
“将军!”一名经验丰富的队正很快回报,声音带着难以置信的惊骇,“是鸣鸾班的人!班主、台柱子青衣云娘子、琴师、鼓佬……还有三个跑龙套的学徒!整个戏班……全…全在这里了!”
全灭!一个戏班,七条人命,一夜之间,以如此诡异恐怖的方式被屠戮殆尽!
裴旻蹲下身,仔细检查离他最近的一具尸体,是那个跑龙套的学徒。年轻的面孔扭曲在诡异的笑容里,心口的血窟窿触目惊心。雨水不断冲刷着创口边缘翻卷的皮肉和断裂的骨茬。就在他目光扫过尸体交叠放在胸前的手时,动作猛地一顿!
那学徒僵硬的手指缝隙里,似乎夹着一点极其微小的、不起眼的碎屑。颜色…带着一点暗黄?
裴旻小心地掰开那冰冷僵硬的手指。指甲缝里,残留着几粒极其微小的、半透明的结晶颗粒,像碾碎的冰糖,又像某种奇特的盐粒。在雨水冲刷下,大部分已经融化消失,只剩下这一点点残迹,散发着一股极其微弱、却异常清晰、与现场浓重血腥味格格不入的甜腻香气。
这味道……裴旻的眉头锁得更紧。与弥漫在院中的那股甜腻香气同源,但更加纯粹。他捻起一点在指尖,冰冷粘腻。这绝非寻常之物!
“速去大理寺!”裴旻猛地起身,声音冷冽如刀,“请狄法曹!就说…长安城出了‘蜜魄’!”
“蜜魄?”队正一脸茫然,显然从未听过这个名称。
“快去!”裴旻低喝,目光再次投向那学徒指甲缝里残留的结晶,眼中寒芒闪烁,“还有,查!这鸣鸾班,尤其是那个云娘子,三年前,是不是在岭南待过!尤其是……梧州一带!”
“喏!”队正不敢怠慢,立刻转身冲入雨幕。
裴旻独自站在尸阵中央,雨水浇透了他的全身。他缓缓摊开紧握的左手,掌心里,那片微小的、带着卷草龙纹的金箔碎片,在惨淡的天光下,折射出冰冷而神秘的光泽。
纸人索命,戏班灭门,剜心尸阵,宫中金箔,还有这岭南邪术“蜜魄”的痕迹……重重迷雾,如同这漫天暴雨,将长安城彻底笼罩。而那张无形巨网的中心,似乎隐隐指向了那座金碧辉煌、却又深不可测的宫城。
他抬头,目光穿透雨幕,望向皇城的方向,眼神复杂难明。风雨如晦,长安城的心脏深处,似乎有什么东西,正在悄然腐烂。
……
大理寺的殓房内,光线昏暗,充斥着浓烈的石灰、草药和经年不散的死气味道。七具盖着白布的尸体并排躺在冰冷的石台上,如同七座沉默的墓碑。
狄怀英,这位狄仁杰的族侄孙,此刻正俯身在一具尸体旁。他身形略显清瘦,穿着一身洗得有些发白的青色官服,眉宇间带着狄氏一脉特有的沉稳与书卷气,眼神却锐利如鹰隼,专注得仿佛世间万物都已消失,只剩下眼前这具被剖开的躯体。他手中拿着一柄细长精巧的柳叶刀,刀锋在昏黄的油灯下闪烁着冷静的寒光。
裴旻抱臂倚在门边的阴影里,玄甲上的雨水早已干涸,留下斑驳的水痕。他默默地看着狄怀英动作。这位年轻的法曹行事,有着与其年龄不符的沉稳和一种近乎冷酷的专注。他解剖的手法干净利落,避开主要的血管和神经,切口精准得如同用尺子量过,仿佛不是在切割一具死尸,而是在进行某种神圣的仪式。空气里只有刀刃划过皮肉、筋膜、骨骼时发出的细微而清晰的声响,以及狄怀英偶尔低沉的、自言自语般的记录:
“……心包膜锐器贯通伤,创缘无生活反应,死后剜心……胸骨第三、四肋间隙,利器劈砍痕,非致命,但力道极大,疑凶手宣泄或仪式所需……嗯?”
狄怀英的动作忽然停住。他手中的柳叶刀停在死者胸腔深处,靠近脊柱的位置。他微微侧头,凝神细看,随即拿起旁边一支细长的银探针,小心翼翼地拨开几根断裂的肋骨茬口和粘连的软组织。
裴旻立刻站直了身体,无声地靠近一步。
狄怀英用探针尖端,极其小心地从一根断裂肋骨的内侧缝隙里,剔出了一点极其微小的、几乎难以察觉的暗黄色粉末。粉末的量极少,黏附在骨茬的缝隙里。
“果然……”狄怀英的声音带着一丝凝重,他将那点粉末刮到一张干净的桑皮纸上,凑近油灯仔细观察。粉末在灯下呈现出一种半透明的、结晶状的质地,散发着那股裴旻在凶案现场闻到的、极其微弱却异常清晰的甜腻香气。
“这就是‘蜜魄’?”裴旻沉声问。
狄怀英没有立刻回答。他放下探针和桑皮纸,走到旁边早已准备好的一口大铜锅旁。锅下炭火正旺,锅内盛满了大半锅特制的黑色药汤(由老醋、酒及多种药草熬成),此刻汤面平静,尚未沸腾,但已散发出浓烈刺鼻的气味。
“蒸骨法,《洗冤录》有载。寻常用于验陈旧骨伤,或骨中藏毒。”狄怀英一边解释,一边示意助手将几段从不同尸体上取下的、带有可疑粉末痕迹的肋骨,小心地用细麻布裹好,再用细线捆扎结实,然后缓缓沉入那滚烫的药汤之中。
“蜜魄,据岭南古俚僚巫书记载,乃取深山洞窟中一种奇特的‘蜜岩’结晶,混合数种罕见毒虫涎液、阴地奇花汁液,以秘法炮制而成。其性极阴寒,初时如蜜甘甜,可惑人心智,使人沉溺幻境,喜不自胜,故死者面带诡笑。待药力彻底化入骨血,则心脉僵冷,脏器衰竭而亡,死状极似心疾突发,若非专门蒸骨验看骨缝析出之结晶粉末,极难察觉。”狄怀英语速平缓,如同在讲述一段尘封的古籍,内容却令人不寒而栗,“此物制法早已失传,梧州一带曾视为禁术,三朝之前便已绝迹……裴将军如何得知此物?又如何断定与鸣鸾班有关?”
铜锅中的药汤开始剧烈翻滚,发出咕嘟咕嘟的声响。浓烈刺鼻的蒸汽升腾而起,弥漫在整个殓房,混杂着尸体的味道,令人几欲窒息。
裴旻的目光紧紧盯着那翻滚的铜锅,沉声道:“三年前,岭南道梧州府,曾有一桩轰动一时的奇案。当地最负盛名的‘玲珑阁’戏班,当家花旦‘赛飞琼’白玉娘,于一次堂会献艺后,离奇暴毙于妆楼之内。死时……亦是面带诡笑,心口无恙。当地仵作初验,断为马上风(一种因过度兴奋导致的心源性猝死)。其夫,亦是玲珑阁班主,悲痛欲绝,不久便遣散戏班,不知所踪。”
狄怀英的眼神陡然锐利起来:“赛飞琼白玉娘?鸣鸾班的云娘子……”
“正是。”裴旻点头,语气冰冷,“鸣鸾班的云娘子,便是当年玲珑阁的赛飞琼白玉娘!她离开梧州后,辗转来到长安,改名换姓,入了鸣鸾班。而当年负责验看白玉娘尸身的仵作,半年后……被人发现溺毙于自家水缸之中,死状安详,面带微笑。当时地方只当是失足,如今看来……”
“杀人灭口!”狄怀英接口道,眼中寒光一闪,“凶手当年用‘蜜魄’毒杀白玉娘,伪造马上风假象,却不知因何被那仵作看出了端倪,故而灭口。如今云娘子在长安,凶手便追至长安,以如此酷烈手段,剜心复仇!这已非简单仇杀,而是……执念成魔!”他的目光转向那口翻滚的铜锅,“蜜魄阴毒,入骨生根。凶手剜心,恐非泄愤,而是为了取走那被蜜魄‘腌制’过的心脏!此物在其邪术中,必有特殊用处!”
就在这时,铜锅内异变陡生!
只见那几段沉在滚沸药汤中的肋骨,在剧烈翻滚的黑褐色药汁里,骨缝之中,竟开始缓缓渗出丝丝缕缕粘稠、晶莹的液体!那液体如同融化的、带着浓郁甜香的蜜糖,又像某种活物的涎液,在沸腾的汤水中并未立刻化开,反而凝聚成一条条细小的、暗黄色的丝线状物,袅袅上升,随即又被沸腾的气泡冲散。一股比之前浓郁十倍不止的、令人头晕目眩的甜腻异香,瞬间压过了药汤的刺鼻气味,充斥了整个空间!
“果然如此!”狄怀英猛地退后一步,用袖子掩住口鼻,眼中充满了震撼与确认,“骨缝析晶,甜香如蜜!确是‘蜜魄’无疑!此邪物重现天日!”
裴旻盯着那锅中诡异升腾的“蜜线”,闻着那足以让人产生迷幻感的甜香,脸色阴沉得能滴出水来。所有的线索在这一刻如同被无形的线串联起来:岭南旧案、仵作离奇死亡、云娘子隐姓埋名、蜜魄邪术、剜心之举……凶手的目标,就是这颗被邪术污染的心脏!他复仇的对象,是当年毒杀白玉娘(云娘子)的真凶?还是……他猛地想起那纸人空洞的眼窝和那句“还我心来”的唱词,以及纸人腹中那片指向宫廷的龙纹金箔!
“凶手是谁?”狄怀英的声音带着急切,“裴将军,三年前玲珑阁的班主,白玉娘的丈夫,姓甚名谁?可有后人?”
裴旻缓缓摇头,眼神深邃如渊:“玲珑阁班主姓秦,名玉楼。白玉娘死后,他遣散戏班,消失无踪。据查,他们夫妻并无子嗣。但……”他顿了顿,声音压得更低,带着一种洞悉秘密的寒意,“秦玉楼有个亲传弟子,视若己出,天资卓绝,尤擅旦角,当年在梧州,有‘小秦玉楼’之称。白玉娘暴毙后不久,此人亦……不知所踪。”
“小秦玉楼?”狄怀英眼神一凝,“叫什么名字?”
“柳含烟。”
……
长安城东南角,延兴门外,矗立着一座早已荒废多年的老戏台——“撷芳台”。当年也曾是名角云集、灯火辉煌之地,如今却只剩下断壁残垣,荒草萋萋,野狐出没。巨大的木质戏台在风雨侵蚀下早已朽烂不堪,朱漆剥落,露出里面灰败的木质。戏台顶部的藻井塌了一大半,像一张豁了牙的巨口,对着铅灰色的天空。几根粗大的柱子勉强支撑着摇摇欲坠的顶棚,上面缠绕着枯死的藤蔓,在风中发出呜呜的悲鸣。
裴旻与狄怀英带着一队精锐金吾卫,如同幽灵般悄然包围了这座废弃的戏台。空气中弥漫着潮湿的霉味、尘土味和草木腐烂的气息。所有人都屏住呼吸,弓弩上弦,横刀出鞘半寸,目光死死锁定着那黑洞洞的、如同巨兽喉咙般的后台入口。
裴旻打了个手势。两名身手矫健的金吾卫如同狸猫般无声跃上高台,一左一右,猛地撞开那扇早已腐朽不堪的后台木门!
“轰隆!”木门应声而碎,激起漫天尘土。
就在尘土飞扬的瞬间,一道凄厉怨毒、如同鬼哭般的尖啸从后台深处骤然炸响!
“啊——!”
一道身影如同离弦之箭,裹挟着浓烈的血腥气和疯狂的杀意,猛地从黑暗中扑出!那人身形瘦削,穿着一身破烂肮脏的青灰色短打,脸上涂满了油彩和污泥,早已看不清本来面目,唯有一双眼睛,赤红如血,里面燃烧着滔天的恨意与毁灭一切的疯狂!他手中没有武器,十指指甲却长得吓人,弯曲如钩,闪烁着乌黑的光泽,如同淬了剧毒的猛兽利爪,直取冲在最前的一名金吾卫咽喉!
“小心!”裴旻厉喝出声,人已如狂风般卷上高台!他并未拔刀,身形一晃,已抢在那毒爪触碰到金吾卫之前,右掌带着浑厚的劲风,闪电般拍向那疯魔之人的手腕!
“砰!”
一声闷响。那人手腕剧震,如同撞上了一堵铁墙,毒爪擦着金吾卫的衣襟掠过,带起几缕布丝。他身形一个趔趄,赤红的眼中闪过一丝惊愕,似乎没料到裴旻速度如此之快,力量如此之强!但他旋即发出更加疯狂的嘶吼,不顾一切地扭身,双爪带起凄厉的破空声,再次扑向裴旻!完全是同归于尽的打法!
“柳含烟!住手!”裴旻一边格挡着那狂风暴雨般的毒爪攻击,一边沉声断喝,声音如同洪钟,试图震醒对方,“看看我是谁!蜜魄剜心,冤冤相报,你已入魔道!”
“魔道?哈哈哈哈!”柳含烟(或者该叫他秦烟?)发出一阵歇斯底里的狂笑,声音尖锐扭曲,充满了无尽的悲愤与绝望,“我师父待她如珠如宝!她呢?为了攀附高枝,为了那点荣华富贵,竟敢勾结外人,用那歹毒无比的蜜魄害死我师父!害死那个把她从泥潭里拉出来、给她一切的男人!她该死!整个鸣鸾班都该死!他们都知道!他们都帮着她隐瞒!他们都该死!”
他状若疯虎,招式越发凌厉狠毒,指甲划破空气,带起丝丝腥风。裴旻沉着应对,掌影翻飞,将他的攻击一一封挡在外。金吾卫们结成战阵,在外围严密封锁,弩箭死死锁定场中,却因两人缠斗太紧而不敢轻易发射。
狄怀英站在台下,目光如电,扫视着混乱的后台入口。就在柳含烟被裴旻一掌震退数步,撞在一根支撑柱上的瞬间,狄怀英的眼神猛地一凝!
那根柱子后面,阴影深处,似乎靠着什么东西!
一个轮廓!一个极其熟悉的、刺目的红色轮廓!
是它!那个雨夜出现在平康坊十字街口的红衣纸人!
此刻,它静静地靠在腐朽的柱子上,依旧是那身湿透后显得更加暗沉的血色纸衣,脸上惨白的铅粉和艳俗的腮红在昏暗光线下显得格外瘆人。它怀里,依旧紧紧抱着那把纸糊的琵琶。唯一不同的是,它那双空洞洞的眼窝,此刻似乎正“望”着场中激斗的两人,嘴角那抹诡异的笑容,在阴影中显得格外……鲜活?
“裴将军!纸人!”狄怀英厉声示警!
几乎就在狄怀英示警的同时,异变再起!
那静静靠着的纸人,毫无征兆地,怀中的纸琵琶,竟自行发出了一声尖锐刺耳的拨弦声!
“铮——!”
声音如同实质的钢针,狠狠扎进所有人的耳膜!一股无形的、令人心悸的诡异波动,伴随着这声琵琶响,瞬间扩散开来!
正准备再次扑向裴旻的柳含烟,身体猛地一僵!他脸上疯狂扭曲的表情瞬间凝固,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极致的茫然和空洞,仿佛灵魂在瞬间被抽离了躯体。他赤红的双眼失去了焦距,直勾勾地望向虚空,身体如同被无形的丝线操控的木偶,僵硬地站在原地。
裴旻也感到一股难以言喻的烦躁和眩晕感猛地冲上脑海,眼前的景象似乎都扭曲了一下,耳边嗡嗡作响,气血一阵翻涌!他心中警兆狂鸣,猛地咬破舌尖,剧痛和血腥味让他瞬间清醒!
“摄魂邪音!”裴旻眼中厉芒暴涨!这绝非柳含烟的手段!这废弃戏台里,还有别的东西!那纸人……是活的?或者说,是被某种更诡异的力量操控的!
“铮铮铮——!”
纸人怀中的琵琶再次自行疯狂拨动!这一次,不再是单音,而是一连串急促、尖锐、毫无章法却又带着某种邪异韵律的琴声!琴音如同无数怨魂的哭嚎,又像冰冷的毒蛇钻进人的脑海,疯狂搅动!整个撷芳台废墟仿佛都在这邪异的琴音中震动起来!
柳含烟的身体剧烈地颤抖起来,喉咙里发出嗬嗬的怪响,双眼翻白,嘴角流出白沫,似乎正在承受着巨大的痛苦,又像是被这魔音彻底控制,即将变成一具只知杀戮的行尸走肉!外围的金吾卫更是东倒西歪,不少人痛苦地捂住耳朵,脸色煞白,几乎握不住手中的兵器,阵型瞬间大乱!
“破它琵琶!”狄怀英在台下看得分明,厉声疾呼!他虽不通武艺,但心思敏锐,瞬间判断出那诡异的纸琵琶才是魔音之源!
裴旻早已动了!在那摄魂魔音再次响起的刹那,他强忍着脑海中的剧痛和翻腾的气血,身体如同蓄满力量的猎豹,猛地向前一蹿!目标并非被控制的柳含烟,而是柱子后面那个诡异弹奏的纸人!
快!再快!
他全身的内劲如同怒涛般灌注于右臂,腰间横刀在鞘中发出一声龙吟般的震鸣!
“噌——!”
刀光如雪!一道匹练般的寒芒撕裂昏暗的空气,带着斩断一切的决绝气势,直劈向纸人怀中那把兀自疯狂弹奏的纸琵琶!
“嗤啦——!”
刺耳的裂帛声响起!远比撕裂普通纸张更加沉闷、更加滞涩!
裴旻这凝聚了全身功力的一刀,精准无比地斩在了纸琵琶的琴弦位置!预想中琴弦应声而断的情景并未立刻出现。那看似脆弱的纸弦,竟如同浸透了桐油的老牛皮筋,坚韧得超乎想象!刀锋斩入,发出令人牙酸的摩擦声,纸弦被巨大的力量拉得绷直、变形,却顽强地没有立刻断裂!
纸人那张惨白的、画出来的脸,在刀光映照下,似乎极其诡异地……扭曲了一下!空洞的眼窝仿佛有黑气涌动!
“给我断!”裴旻怒目圆睁,口中爆发出一声雷霆般的暴喝!丹田内息狂涌,手臂肌肉贲张,刀势猛然再催!
“崩!崩!崩!”
三声如同弓弦崩断的闷响几乎同时炸开!
三根坚韧异常的纸弦,终于在沛然莫御的刀劲下,齐齐崩断!
摄魂的魔音戛然而止!
世界仿佛瞬间安静了一瞬。
“噗!”
就在琴弦崩断的刹那,那纸人猛地一颤!它那双空洞的眼窝深处,竟如同活人般,极其诡异地……渗出了两行粘稠的、暗红色的液体!那液体如同血泪,缓缓地、蜿蜒地流下它惨白的面颊!
更骇人的是,这两行“血泪”并未滴落尘埃,而是在流淌到它下颌边缘时,极其违反常理地……悬停住了!
暗红的血珠,一滴,一滴,沉重地滴落在布满灰尘和朽木碎屑的地面上。
每一滴落下,都无声地晕开一小片暗红色的、湿漉漉的痕迹。
紧接着,令人头皮发麻的一幕发生了!
那些滴落的“血泪”,竟如同拥有生命一般,在潮湿的地面上,自行蜿蜒、汇聚……如同无形的笔在蘸血书写!
几个扭曲、狰狞、透着无尽怨毒与不祥气息的血字,清晰地出现在裴旻、狄怀英以及所有勉强恢复清醒的金吾卫眼前:
**红丸案启**
字迹淋漓,仿佛用最深的绝望和最恶毒的诅咒写成。一股难以言喻的寒意,瞬间攫住了在场每一个人的心脏!
“红…红丸?”一名金吾卫失声喃喃,脸上血色尽褪。
裴旻持刀而立,刀尖上还残留着斩断纸弦时崩飞的细微纸屑。他死死盯着地上那四个触目惊心的血字,又猛地抬头看向那纸人。
琴弦已断,魔音已绝。纸人依旧僵硬地靠着柱子,脸上那两行“血泪”也已干涸,凝固成两道丑陋的暗红色痕迹。嘴角那抹诡异的笑容,在死寂中显得格外刺眼。
被魔音控制的柳含烟,在琴音断绝的瞬间,如同被抽去了所有骨头,软软地瘫倒在地,双目紧闭,气息微弱,已然昏死过去。
撷芳台废墟内,只剩下风雨穿过破败顶棚的呜咽声,以及众人粗重而压抑的喘息。
狄怀英快步登上高台,蹲下身,不顾地上的污秽,仔细查看那“红丸案启”四个血字。他用指尖沾了一点尚未完全干涸的血迹,凑到鼻端嗅了嗅,眉头紧锁。
“非人血。”他沉声道,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亦非朱砂、颜料…似…似某种活物之浆,混以阴邪之物而成,怨气极重。”
裴旻的目光缓缓扫过昏死的柳含烟、断弦的纸琵琶、血泪书写的字迹,最后落回到狄怀英凝重的脸上。他收刀入鞘,金属摩擦声在死寂中格外刺耳。
“岭南蜜魄,纸人索命,剜心邪术…指向的是三年前的旧怨。”裴旻的声音低沉而冰冷,如同深冬的寒铁,“而这‘红丸’……却是直指当下,直指宫闱!这纸人,这魔音,绝非柳含烟所能驱使!它背后…另有其人!或者说…另有其‘物’!”
他走到那僵立的纸人面前,看着它脸上凝固的诡异笑容和暗红的泪痕。
“柳含烟是刀,是复仇的疯魔。而这纸人……”裴旻伸出手指,轻轻拂过纸人冰凉的、被撕裂的肩头边缘,那里只剩下空洞的竹篾,“它才是真正的信使。它在用血告诉我们——戏,才刚刚开场。”
他猛地转身,玄色的披风在穿过破顶的冷风中猎猎作响,目光如同穿透了撷芳台的断壁残垣,望向长安城中心那片巍峨连绵、象征着至高权力与无尽秘密的宫城。
“红丸案……”裴旻一字一顿,每一个音节都重若千钧,带着山雨欲来的肃杀,“回城!备马!我要即刻面圣!”
狄怀英看着裴旻决然的背影,又低头看了看地上那四个仿佛还在蠕动、散发着不祥气息的血字,脸色苍白如纸。他喃喃自语,声音轻得只有自己能听见:
“红丸…红丸……天宝年间的长安城,难道真要…大祸临头了吗?”
风更急了,卷起地上的尘土和枯叶,呜咽着掠过这片死寂的废墟,如同无数冤魂的叹息。撷芳台巨大的阴影,在铅灰色的天幕下,沉默地伸展,仿佛一只攫住了整个长安城的、无形的鬼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