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寒枝

那声音不高,却像淬了冰的刀刃,带着战场上浸染出的、不容置疑的威严和一种深入骨髓的疲惫厌烦。每一个字都像沉重的冰雹砸在雪地上,也砸在云萝。或者说,此刻占据着这只翠羽雀意识的那缕残魂也在濒临崩溃的神经上。

挡路?

她连抬起眼皮的力气都快没了,视野里只有那片沾着泥泞和暗红痕迹的巨大靴底,散发着浓烈的血腥与硝烟混合的、令人窒息的气息。

这气息比她坠落前嗅到的任何味道都更凛冽、更具侵略性,带着死亡的重量。

恐惧的本能让她想蜷缩得更紧,把自己埋进冰冷的雪沫里,但那微弱的动作只引起一阵更剧烈的颤抖。

脚步声重新响起,却不是绕开,而是更近了。

巨大的阴影完全笼罩了她小小的、几乎被雪掩埋的身体。

“冰冷的气息如同实质的寒流,冻得她仅存的意识都开始麻木。要碾碎她了吗?”

“像踩死一只真正的虫子那样?”

也好……这荒谬而绝望的短暂“雀生”,或许就此结束也是一种解脱……

然而,预想中的剧痛并未降临。

一只戴着黑色皮质手套的手,带着战场上特有的粗粝感,毫无预兆地伸到了她面前。那动作算不上温柔,甚至带着点不耐烦的粗暴,就像随手拂开一片碍眼的落叶。

手套的指尖精准地捏住了她湿漉漉、沾满雪泥、几乎失去知觉的翅膀根部。

“啾——!”

云萝发出一声短促而凄厉的悲鸣,那是身体被触碰时本能的恐惧尖叫。冰冷的皮革触感透过稀疏的羽毛刺入皮肤,死亡的阴影瞬间攫住了她全部心神。

她被轻易地提溜了起来。

视野天旋地转。

冰冷的空气裹挟着雪花扑面而来,下方是迅速远离的雪地。她悬空了,像一件没有生命的物件,被拎在这只巨大的、散发着恐怖气息的手里。

绝望淹没了她。

完了!

预想中下一秒就会被捏碎的剧痛并未传来。那只手只是将她拎到与主人视线平齐的高度,停顿了一下。

云萝被迫对上了一双眼睛。

那是一双极其深邃、极其寒冷的眼睛。瞳孔的颜色是沉郁的墨黑,仿佛深不见底的寒潭,边缘却又隐隐透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因极度疲惫或某种隐痛而产生的暗红血丝。

眼神锐利如鹰隼,带着审视猎物般的冷酷,扫过她沾满泥雪的羽毛,扫过她紧闭的眼睑,扫过她因恐惧而微微抽搐的细小爪子。

这目光没有任何温度,只有审视和一丝……纯粹的、不带感情的探究?云萝的心脏(如果雀鸟的心脏位置和人类一样的话)几乎要跳出胸腔。

是他!北境战神,凌烬!那张脸,她在皇都流传的画像和偶尔的庆典惊鸿一瞥中见过,深刻得如同烙印——刀削斧凿般的冷峻轮廓,紧抿的薄唇,眉宇间凝着化不开的寒霜和挥之不去的杀伐之气。

此刻,这张脸离她如此之近,近得能看清他下颌上沾染的、已经干涸发黑的细小血点,近得能感受到他呼吸间喷出的、带着铁锈味的冰冷气息。

他……认出什么了吗?不,不可能!她现在只是一只肮脏的、濒死的雀鸟!

巨大的恐惧让云萝忘记了呼吸,僵硬得像一块冰。

她甚至不敢再发出任何声音,只是用尽最后的力气,试图将小小的脑袋埋进胸前湿漉漉的羽毛里,避开那令人灵魂都为之冻结的视线。

凌烬的眉头似乎几不可察地蹙了一下。那眼神里的探究更深了,甚至带上了一丝极淡的疑惑。

这只鸟……太安静了。安静得不正常。

他见过太多濒死的生物,无论是人还是兽,在死亡边缘总会爆发出最后的本能挣扎或哀鸣。可这只小小的、被冻得半死的翠羽雀,除了最初被他拎起时那一声短促的尖叫,竟再无动静。

那双紧闭的眼皮下,似乎并非完全的昏迷,而是在……恐惧?一种近乎人性化的、深沉的恐惧和绝望?

而且……凌烬的目光落在捏着她翅膀的手指附近。这只鸟离他如此之近,他身上那浓重的、连寻常战马都会不安的战场煞气和血腥味,竟似乎没有对它造成更剧烈的刺激?它只是僵硬地颤抖着。

这不合常理。

就在云萝以为自己下一秒就会被随手丢弃,或者被这冰冷的煞气彻底冻毙时,一件更让她难以置信的事情发生了。

凌烬移开了目光,似乎失去了继续探究的兴趣。他那捏着她翅膀的手,极其随意地——甚至可以说带着点嫌弃意味地——微微调整了一下姿势,从捏着翅膀根部,变成了用手掌松松地托着她整个小小的、冰冷的身体。

然后,他迈开了脚步。

云萝只觉得一阵颠簸。她被那只戴着冰冷手套的手托着,随着凌烬沉稳而有力的步伐,在寒冷的空气中轻微摇晃。

刺骨的寒风被男人高大的身躯挡去了大半,那浓烈的血腥煞气依旧包裹着她,却奇异地不再像最初那样让她感到濒死的窒息。一种……微弱的、几乎难以察觉的暖意,似乎正从那冰冷的手套下,透过她湿冷的羽毛,缓慢地渗透进来?

是错觉吗?还是冻僵前的回光返照?

她不敢睁眼,只能紧紧闭着,全身的感官却被迫集中在那只托着她的手掌上。

粗糙的皮革纹理,稳定的支撑力,还有那一点点……似乎真的存在的、对抗着外界严寒的微弱暖源?这暖意极其微弱,却像黑暗中的一点萤火,让她濒死的意识抓住了一丝渺茫的、求生的本能。

凌烬的步伐很快,穿过荒林边缘的雪地,走向不远处临时驻扎的营地。营地灯火通明,燃烧的篝火噼啪作响,空气中弥漫着热食的香气和伤药苦涩的味道,混合着汗味、血腥味和皮革铁锈的气息。巡逻的士兵见到他,立刻挺直脊背,肃然行礼:“将军!”

凌烬目不斜视,径直走向营地中央最大、最厚实的那顶玄黑色帅帐。守在帐外的亲卫刚要掀帘,目光触及他手中托着的那团小小的、脏兮兮的绿色东西时,明显愣了一下。

“将军,这……”

“碍事的东西。”

凌烬的声音依旧冰冷,听不出情绪,脚步却未停,直接弯腰进了帅帐。

帅帐内陈设简单而冷硬。

一张巨大的行军舆图铺在中央的木案上,旁边散落着几份军报。一张铺着兽皮的简易床榻,一个燃着炭火的铜盆正散发着稳定的暖意。

空气里弥漫着淡淡的檀香,似乎是为了驱散血腥味,但效果甚微。

帐内温暖的气息扑面而来,让冻僵的云萝几乎要发出一声舒服的喟叹。但她强行忍住,依旧僵硬地装死。

凌烬走到炭盆旁,脚步顿住。他似乎低头看了一眼掌心这团脏兮兮、湿漉漉的小东西。那眼神依旧没什么温度,像是在评估一件物品的去留。

云萝的心再次提到了嗓子眼。他会怎么做?把她丢进火盆?还是随手扔在冰冷的角落自生自灭?

短暂的沉默,如同一个世纪般漫长。

终于,凌烬动了。

他走到床榻边,那里放着一个空的、用来盛放清水净手的黄铜盆。他没有丝毫犹豫,手一松——

“噗。”

一声轻响。云萝感觉自己被一股柔和但不容抗拒的力量抛起,然后落入了……一片干燥、略带粗糙触感的织物里?预想中坚硬冰冷的铜盆触感并未传来。

她下意识地微微睁开一丝眼缝。

映入眼帘的,是凌烬转身走向舆图的、高大冷硬的背影。而她,正躺在床榻边角,一件被随意丢在那里的、质地上乘但沾染了些许灰尘的玄色外袍的褶皱里。

那外袍,显然是他的。

温暖干燥的织物包裹着她冰冷湿漉的身体,隔绝了地面的寒气。炭盆在不远处散发着稳定的、诱人的热量。劫后余生的巨大虚脱感和难以置信的荒谬感瞬间席卷了云萝。

“她……没死?”

“不仅没死,还被这个以冷酷闻名的北境战神,带回了他的帅帐,甚至……丢在了他的衣服上?”

“这算什么?”

凌烬已经站在了舆图前,背对着她,仿佛刚才只是随手处理掉一件垃圾。他的手指按在舆图某处,指节分明,带着不容置疑的力量感。烛光在他冷峻的侧脸上投下深深的阴影,那紧蹙的眉心和周身萦绕的低压气场,显示他正陷入某种棘手军务的沉思。

帅帐里只剩下炭火偶尔爆裂的噼啪声,和凌烬手指无意识敲击桌案的、沉闷规律的笃笃声。

云萝蜷缩在带着陌生男性气息混合着冷冽的松香和血腥硝烟的气味,外袍褶皱里,小小的身体不再剧烈颤抖,但心脏依旧狂跳不止。

冰冷的羽毛在温暖中慢慢解冻,带来一阵阵麻痒刺痛的感觉,提醒着她还活着的事实。

她还活着!

在这个灭了她满门的男人的帅帐里,以一只雀鸟的身份。

恐惧并未消散,反而沉淀下来,变成一种更深沉、更复杂的茫然和警惕。

她小心翼翼地、极其缓慢地转动了一下僵硬的脖子,黑豆似的眼睛,透过外袍的褶皱缝隙,第一次认真地打量这个暂时收容了她的地方,以及那个背对着她、如同山岳般沉默而危险的男人。

下一步,该怎么办?这微弱的、如同风中残烛般的生机,又能维持多久?

小小的翠羽雀将头轻轻埋进干燥的织物里,发出一声细不可闻的、只有她自己能听见的呜咽。前路茫茫,如同帐外漆黑的雪夜,冰冷而无光。唯有那炭盆中跳跃的微弱火苗,在她眼中映出一点摇曳的、不确定的光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