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魂归来兮

“陛下口谕——!萧家军骸骨未寒,构陷忠良者——立斩!”

侍卫钢刀闪过,头颅滚落地面,血流一地。

那泼妇的头颅滚落在地,滚烫的血溅在冰冷的青石板上,瞬间洇开一片刺目的红。

方才还被流言煽动得窃窃私语的人群,此刻像被无形的手扼住了喉咙,连抽气声都透着惊惧。

林太傅拄着拐杖,踉跄着拨开人群,银须在盛怒中剧烈颤抖,浑浊的老眼此刻红得像要滴血。

他一把攥住萧沉璧的手腕,在触到她冰凉指尖时猛地松了劲,转而将拐杖狠狠往地上一顿!

“混账!混账啊——!”

苍老的怒吼震得人耳膜发颤,他转身面对着地上那具尚在抽搐的尸首,又扫过围观人群中残余的惊疑,声音陡然拔高,带着泣血般的悲愤:

“老夫辅佐三朝,见惯了朝堂诡诈,却从未见过如此阴狠歹毒之事!萧家满门忠烈,从开国起便镇守北疆,萧擎苍那孩子十二岁跟着他爹在雪地里啃冻干粮,三十年来身上箭伤刀疤比军功章还多!他大儿子云峥,去年为护边关百姓,单骑冲阵断了左臂,回来连哼都没哼一声!”

他猛地指向那锭丙字银:“周亲王?好一个周亲王!当年若非萧擎苍在野狼谷背着他杀出重围,他坟头草都三尺高了!如今竟纵容刁民泼脏水,用这腌臜银子买通败类,玷污忠魂!”

“还有你们!”林太傅的目光扫过那些曾窃窃私语的百姓,痛心疾首,“边关安稳时,谁不夸萧家军是守护神?寒冬腊月里,是谁带着将士们凿冰取水,护着你们的父兄平安回家?如今尸骨未寒,几句流言就敢怀疑他们的忠勇?良心何在!”

他胸口剧烈起伏,突然对着皇宫方向深深一揖,脊背却挺得笔直:“陛下!老臣林鸿儒,以这把老骨头作保——萧家若有半分贪功抗旨,我林家满门愿陪他们一起受这诛九族的罪!可若有人想借刀杀人,踩着萧家的尸骨往上爬,老臣就是拼了这条命,也要在金銮殿上把这玷污擦干净!”

林太傅泣血的怒斥还在耳边回荡,那些被他点破的“良心何在”,像重锤砸在每个人心上。有曾跟着起哄的汉子猛地蹲下身,双手死死抓着头发,喉咙里发出压抑的呜咽:

“是我浑!是我瞎了眼!萧将军待我们恩重如山啊……”

人群像是被这声忏悔撕开了口子,瞬间炸开了锅。

“周亲王狼心狗肺!竟用这种阴招害萧家!”

“我们差点被当枪使,寒了忠良的心啊!”

“萧小姐说得对!萧家满门都在边关拼命,我们怎能信这等鬼话!”

有老者颤巍巍地走到萧沉璧面前,对着将军府大门深深一揖:“老身替方才糊涂的街坊给萧小姐赔罪了!萧家忠烈,天地可鉴!”

紧接着,越来越多的人跟着屈膝,黑压压一片人影在白幡下躬身,愧疚与愤怒交织的声浪直冲云霄。

萧沉璧立在台阶上,望着眼前这阵仗,眼底的寒冰未化,只对着众人缓缓颔首:“诸位心意,沉璧领了。父兄尸骨未寒,此刻最要紧的,是让他们走得安稳。”

她转身看向萧管家,声音已恢复了镇定,只是尾音还带着未散的沙哑:

“按原计划备丧。棺椁上的描金要再仔细些,父兄一生爱重军容,断不能失了体面。祠堂的油灯换最大盏的,让长明灯彻夜亮着,好让烈士认得回家的路。”

“是,小姐。”萧管家红着眼眶应下,转身便要吩咐下去。

“等等。”萧沉璧叫住他,目光扫过院内忙碌的仆从,“告诉府里人,不必避讳哭声。想哭,就痛痛快快地哭一场——但哭完了,该做的事,一件也不能落。”

风卷着白幡猎猎作响,将她的话送向府中各个角落。

灵堂里,素白的幔帐已挂起,供桌上的香炉燃起了肃穆的安息香。

有老仆蹲在廊下,用袖子抹着眼泪,却仍在仔细擦拭着那些即将送往祠堂的牌位,指腹一遍遍抚过上面冰冷的名字。

萧沉璧缓步走向内院,经过母亲卧房时,听见里面传来低低的啜泣,是侍女在轻声安慰。

她没有进去,只是站在廊下,看向边疆方向,静立片刻。

身后,百姓们的谴责声还在继续,夹杂着为萧家鸣冤的呼喊,但这一切,似乎都被将军府内那片沉寂的哀伤隔开了。

这里没有喧嚣,只有无声的忙碌与压抑的悲恸,像一张被拉满的弓,在等待着某个终将到来的时刻。

……

第四日子时,突然下起了大雪,似是为英魂诉冤。

天还未亮,墨色的夜像块浸透了墨汁的绒布,沉甸甸地压在南城楼上。

更夫刚敲过梆子,“咚——咚——”的余音还在雪地里打着旋,城门洞前的官道上已燃起一片摇曳的火光。

不是官府的仪仗,是百姓们举着的火把。

火光在寒风里“噼啪”作响,把一张张冻得发紫的脸照得忽明忽暗。

卖炭的李老栓举着半截火把,另一只手揣在怀里护着个酒葫芦——那是去年萧将军赏他的御酒,他一直没舍得喝,今夜要给将军暖一暖归途的寒。

陈嬷嬷的火把是孙儿用松枝捆的,火苗窜得老高。

“云峥少爷怕黑,老奴举亮点,好让他认路”。

更夫老王头的梆子缠了白布条,敲得格外轻,怕惊了远处来的灵柩,只借着火光数着地上的雪印——从城门到街尾,已被踩出密密麻麻的脚印,最深的地方能没到脚踝。

城墙根下的雪被火把烤化了些,又冻成冰碴,踩在上面“咯吱”响。

百姓们自发排着队,老弱在前,壮丁在后,火把举得齐齐的,像两列燃烧的长幡。

有抱着襁褓的妇人把孩子贴在胸口,自己迎着风雪举着火把,孩子在怀里睡得安稳——去年她男人随萧家军出征,是萧云峥把中暑的他从死人堆里拖出来的,回来时胳膊上还留着三寸长的刀疤。

“再等等,快到了。”

守城门的老兵搓着冻裂的手,往手心呵着白气。

他靴底沾着的雪化成了水,在脚踝处结了层薄冰,却舍不得跺掉——昨夜他就守在城门洞,听见西巷的张木匠带着徒弟连夜赶制招魂幡,听见北街的绣娘们凑在灯下缝孝布,听见无数扇门“吱呀”开了又关,最后都汇到这城门下,举着星星点点的火把,等那十二具迟来的灵柩。

火把的光映着雪,把天地间照得一片昏黄。有人开始低声唱北境的军歌,调子起得颤颤巍巍,却像藤蔓缠上老树,瞬间爬满了整座城门:

“朔风卷雪雪茫茫,萧家儿郎守北疆……”唱着唱着,呜咽声便混了进来,与松明子的爆裂声、风雪的呼啸声缠在一起,在空旷的官道上荡开。

就在此时,远处雪地里突然出现一串晃动的黑影。

不是整齐的军阵,是拖沓的、带着血味的沉重轮廓。

举火把的百姓们瞬间屏住呼吸,连火把都举得稳了些,火苗在风里抖着,却没人敢咳嗽一声。

“来了!”有人低低喊了一声,火把阵里掀起一阵细微的骚动,随即又归于寂静。

十二具棺椁,由二十八名士兵轮流抬着,在没膝的积雪里艰难挪动。

士兵们个个带伤,有的用布带吊着胳膊,有的腿上缠着渗血的绷带,深一脚浅一脚地踩着雪,每一步都陷进雪里,拔出来时带起一串冰碴。

最前面那具棺椁的边角磕掉了一块漆,露出里面深色的木头。

去年出征时,萧将军就是踩着这条路出城的,当时他勒住马缰笑,说“等凯旋,就喝沉璧丫头的及笄酒”。

棺椁后面,跟着一顶素色的轿子。

轿帘被风雪吹得猎猎响,隐约能看见里面坐着个穿素服的人影——是周亲王。百姓们看见他,火把都晃了晃,有人咬着牙往地上啐了口唾沫,却被身边的老者按住:“今日先迎将军们回家。”

周亲王的轿子刚到城门下,他便掀帘而出。一身月白孝衣衬得他面色愈发苍白,手里捧着个黑漆托盘,上面铺着明黄的绸缎,放着十二锭沉甸甸的金元宝。

他没看百姓,只是对着棺椁深深一揖,声音被风吹得散了些:“本王……送萧将军们归家。”

话音刚落,他身后的侍从便举起篮子,开始往雪地里撒纸钱。

黄澄澄的纸锭被寒风卷着,从火把的光晕里穿过,像无数只燃烧的蝶。起初只是零星几片,落在雪地上,被火把的光映得透亮。紧接着,更多的纸钱从侍从手里飞出来,混着周亲王托盘里散落的金元宝,在火光里划出一道道弧线。

“是周亲王府的人撒纸钱了!”有人低低议论,语气里满是不屑。

可下一刻,百姓们手里的纸钱也跟着飞了起来——有白发老妪抖开怀里的纸包,有壮年汉子抓起整摞往天上抛,连举火把的孩童都腾出一只手,撒出几张粗糙的草纸。

顷刻间,漫天都是飞舞的纸钱。它们有的粘在火把的火苗上,“嗞”地化成一缕青烟;有的落在士兵带血的铠甲上;有的被风卷着,狠狠砸在萧沉璧的脸上。她站在城门最高处的台阶上,扶着浑身发抖的母亲,火把的光在她脸上明明灭灭,映着眼底未化的寒冰。

林夫人的目光死死盯着最前面那具棺椁,指甲扣进手心,带出血痕:“是擎苍的棺椁……”她的声音抖得像风中的火把。

萧沉璧没说话,只是把母亲往怀里紧了紧。她的素裙下摆早已被雪打湿,冻的硬邦邦,可脊背挺得比城楼的石柱还直。

萧沉璧的膝盖隐隐作痛——13岁那年随父兄巡边,她替一个小兵挡了一箭,父亲抱着她在雪地里跑了三里地找军医,说“我萧家的女儿,骨头要比箭簇还硬”。

护送灵柩的队伍终于走到城门前。

为首的校尉单膝跪地,甲胄撞在冰面上发出脆响,声音嘶哑如破锣:“末将……护送镇国大将军、骠骑将军及萧家子弟……魂归故里……”

周亲王走上前,目光扫过举着火把的百姓,声音带着刻意的沉痛:“萧将军们为国捐躯,本王……心中有愧。”他说着,又让侍从撒出一把金元宝,“这些,权当给将军们买路的钱。”

百姓们的火把晃得更厉害了,有人低低骂了句“虚伪”,却被身边的人按住——此刻没人想惹事,只想让将军们先回家。

“开城门,迎忠魂。”

萧沉璧的声音终于响起,不大,却穿透了所有嘈杂。

她的目光扫过周亲王,没有恨,只有一片死寂的冷,像北境万年不化的冰原。

沉重的城门“嘎吱嘎吱”地被推开,寒风裹挟着雪片灌进来,吹得火把的火苗歪了歪,却没熄灭。

抬棺的士兵们深吸一口气,踩着冰碴往里走,每一步都像踩在人心上。

周亲王跟在棺椁后面,侍从们的纸钱撒得更勤了。

黄澄澄的纸锭混着金元宝,在火把的光里织成一张金色的网,却遮不住棺椁上那面残破的军旗——旗中央的金龙早已被硝烟熏成灰褐色,边角破烂如蝶翼,只有被血浸透的地方,在火光下泛着暗紫色的光。

队伍刚过城门洞,陈嬷嬷突然往前扑了半步,举着火把照着萧云峥的棺椁哭:

“云峥少爷!老奴在这儿啊!您看这火把亮不亮?够不够照您回家的路?”

她的火把“啪”地掉在雪地里,她却浑然不觉。

李老栓捡起她的火把,往她手里塞了把纸钱:

“给少爷撒点,让他路上宽心。”

自己则拧开酒葫芦,往雪地里倒了些酒,烧酒混着雪水渗进土里,散发出淡淡的酒香:“萧将军,老奴给您温过了……”

火把的光一路跟着棺椁,从城门洞到朱雀大街,再到将军府门前的石狮子。

街两旁的店铺都开了门,伙计们举着火把站在阶前,看见棺椁经过,便往天上撒一把纸钱。纸钱落在结冰的路面上,被无数只脚踩得粉碎,却仍有新的不断飘过来,像一场永远下不完的金雪。

将军府的朱漆大门早已敞开,门前的白幡在火光里猎猎作响。

灵堂设在正厅,素白的幔帐垂落如瀑,供桌上的安息香袅袅升起,与门外的风雪、火光纠缠在一起。

萧沉璧扶着母亲走进府门,转身对着护送的士兵和举火把的百姓深深一揖:“诸位的心意,沉璧替父兄领了。”

她看向周亲王,声音平静得像结了冰的湖面:“王爷一路辛苦,请到偏厅歇息。”

周亲王的目光在灵堂门口顿了顿,最终只是摇了摇头:“本王……就在这里守着吧。”

他挥了挥手,侍从们的纸钱还在撒,却没人敢出声,只有火把的爆裂声和风雪的呼啸声在府里回荡。

萧沉璧没再理他,扶着母亲走向内院。经过灵堂时,她对萧管家低声吩咐:“准备更衣入殓。”

灵堂两侧早已摆好了十二套银甲。那是她连夜让人赶制的,甲胄样式与父兄生前的一模一样,护心镜上的鹰徽刻得格外深,连甲片的纹路都复刻得丝毫不差。萧管家红着眼眶上前:“小姐,时辰差不多了。”

萧沉璧深吸一口气,点了点头。

八名士兵上前,撬开最前面那具棺椁的铜锁。

“吱呀”一声裂响刺破寂静,所有人的呼吸都停了。

火把的光从门外照进来,落在棺中铺着的白绫上——那是林夫人亲手绣的松柏图案,此刻却显得格外刺眼。

棺中没有完整的遗体。

只有一副乌金铠甲。肩甲处嵌着半支断箭,箭头锈得发黑,边缘沾着暗红的紫色,已经硬得像块铁;而本该枕着锦缎的地方,空着。

没有头颅。

林夫人的目光刚落上去,突然发出一声不像人声的嘶吼,猛地扑过去要抓那具残躯,却被萧沉璧死死抱住。

“我的儿啊——!”

她的指甲掐进女儿的肉里,声音凄厉得像被刀割,“那不是擎苍!他的头盔呢?他每次出征都要戴的头盔呢?!”

第二具棺椁被打开时,火把的光突然晃了晃。萧云峥的遗体穿着少年时的银甲,那是他十五岁第一次上战场时的战袍,可脖颈以下整整齐齐,脖颈以上,只有一截冻得发黑的断茬。

“天杀的啊——!”李老栓举着的火把“哐当”掉在地上,他扑到棺椁前,双手死死抓着棺沿,指节因为用力而发白,“将军们是被枭首了吗?!他们在苍狼山到底受了多少罪啊!”

周亲王站在灵堂门口,看着棺中的惨状,脸色白得像纸,手里的托盘“啪”地掉在地上,金元宝滚了一地,与纸钱混在一起,刺得人眼睛疼。

他张了张嘴,想说什么,最终却只发出一声压抑的呜咽。

萧沉璧松开母亲,一步步走向棺椁。

她的手指抚过萧云峥的断臂,那是去年护边关百姓时留下的,当时大哥还笑着说“这点伤算什么”。

可现在,那道刀痕旁边,有一道新的、齐整的切口,像是被人用钝器硬生生劈断。

“呵……”她突然笑了一声,笑声在火把的光晕里碎成冰碴,“他们怕啊……怕父兄到了九泉,还能睁着眼看他们。”

林夫人突然不哭了,她挣脱侍女的搀扶,走到棺前跪下,伸出颤抖的手,将自己头上的素银簪拔下来,轻轻放在空着的位置。“云铮,娘给你簪上……你小时候总抢妹妹的花簪玩,说要送给将来的媳妇……”她的手指拂过那片空白,像是在替儿子整理衣襟,“你最爱干净,娘给你擦脸……”

话音未落,她猛地喷出一口血,溅在白绫上,像雪地里绽开的红梅。

“夫人!”

“母亲!”

萧沉璧扑过去抱住母亲软倒的身子,却发现她的手还死死抓着棺沿。

灵堂外,撒纸钱的声音还在继续。黄澄澄的纸锭从府门飘进来。

火把的光渐渐弱了,天快亮了,可没人舍得熄灭最后一点火苗——他们说,要让将军们看清楚回家的路。

萧沉璧抱着昏迷的母亲,看着那十二具残缺的棺椁,突然对着北境的方向深深一拜。

额头触到冰冷的地面时,她终于落下一滴泪,砸在纸钱上,瞬间晕开一小片湿痕。

父兄,等着我。

这满城的火把,照得亮你们回家的路。

那欠了萧家血债的人,我一个都不会放过。

风穿过灵堂,卷起几片纸钱,往北方飘去。火把的光最后闪了闪,灭了。

天终于亮了,雪却下得更大了,将满城的痕迹都盖得严严实实,只留下将军府里那片沉寂的哀伤,像一张被拉满的弓,在等待着某个终将到来的时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