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平六年,秋七月廿一。晴,热浪未消。**
金黄的粟穗终于被割倒,在田埂上垒成一道道低矮的、散发着醉人谷物香气的墙。流民们脸上的狂喜和不安,在挥汗如雨的劳作中,暂时被一种近乎麻木的专注取代。每一穗沉甸甸的谷子被小心地捋下,粗糙开裂的手掌反复摩挲着饱满的颗粒,感受着那份沉甸甸的、几乎不真实的踏实。营地里,几口临时挖出的土坑铺上了厚厚的干草和破席,充当临时的粮仓,金黄的粟米如同溪流般倾泻进去,堆积起来,那景象让每一个看到的人都忍不住屏住呼吸。
沈虾仁没有参与收割。他像一尊沉默的石像,始终矗立在那个视野最好的土坡上。汗水浸透了他破旧的麻衣,紧贴在精瘦的脊背上,勾勒出紧绷的肌肉线条。他的目光,如同两道无形的探针,一遍遍扫过营地外围的每一道沟坎、每一丛枯黄的蒿草、远处官道上扬起的每一缕烟尘。赵大和李三撒出去的暗哨,如同融入荒原的草蛇,无声地传递着安全的信号,但沈虾仁心中的弦,却越绷越紧。那片刺眼的金黄,是无声的呐喊,足以穿透荒原,钻进那些贪婪的耳朵里。
**永平六年,秋七月廿三。薄暮,风起。**
残阳如血,将西天烧成一片壮烈而诡异的红。燥热了一天的风,终于带上了一丝凉意,卷起地上的尘土和枯草,打着旋儿掠过空旷的营地。
来了。
两骑瘦马,踢踢踏踏,慢悠悠地从官道的方向拐了下来,身后还跟着七八个歪歪斜斜、穿着破旧号衣、挎着锈迹斑斑腰刀的步卒。为首一人,骑在一匹毛色杂乱的驽马上,身形矮壮,满脸横肉被风霜和油垢侵蚀得坑坑洼洼,一双三角眼习惯性地眯着,里面闪烁着市侩而凶狠的光。他腰间挎着一把磨损严重的环首刀,刀鞘的皮子都翻卷了。另一个骑马的年轻些,尖嘴猴腮,眼神飘忽不定,穿着浆洗得发硬但同样破旧的吏服,怀里紧紧抱着一个油腻腻的木算盘和一卷发黄的竹简。
这一行人,带着一股衙门底层胥吏特有的、混合着汗臭、劣质酒气和衙门文书霉味的浑浊气息,径直朝着流民营地,更确切地说,是朝着营地边缘那片刚刚收割完、还残留着浓烈谷物香气的田地,大摇大摆地走了过来。马蹄踏在松软的田埂上,留下清晰的蹄印。
营地瞬间死寂。刚刚还沉浸在收获喜悦中的流民,如同被兜头浇了一盆冰水,脸上的血色瞬间褪尽,只剩下惨白和深入骨髓的恐惧。有人下意识地抱紧了怀里刚分到的一小袋粟米,瑟瑟发抖;有人惊恐地后退,躲进窝棚的阴影里;孩子们被大人死死捂住嘴,只留下一双双惊恐睁大的眼睛。
王老栓腿一软,差点跪倒在地,被旁边的赵大用力架住。
沈虾仁依旧站在土坡上,身形似乎更挺拔了些。夕阳的余晖勾勒出他瘦削而紧绷的侧影,像一张拉满的硬弓。他冰冷的目光,越过躁动不安的营地,精准地钉在了那为首的矮壮税吏脸上。
“吁——”矮壮税吏勒住马,三角眼贪婪地扫过营地边缘那几个堆得半满的粟米土坑,又掠过流民们惊恐绝望的脸,最后才像刚发现土坡上的沈虾仁似的,咧开嘴,露出一口参差不齐的黄牙,声音带着浓重的洛阳城郊土腔,慢条斯理地拖长了调子:
“哟——!我说这荒郊野岭的,哪来这么旺的‘地气’?原来藏了这么一大窝‘硕鼠’啊!”他故意把“硕鼠”两个字咬得很重,带着毫不掩饰的恶意和居高临下的嘲弄。
他身旁那个尖嘴猴腮的书吏立刻翻开竹简,尖着嗓子,用一种刻意拿捏的、文绉绉却异常刺耳的腔调念道:“查!洛阳北郊,永平六年,秋税未纳!尔等流窜至此,强占无主荒地,私垦私收,目无王法,按律,当课以重税!并罚没所得之七成!以儆效尤!”他一边念,那双细小的眼睛一边滴溜溜地在土坑里的粟米堆上打转,喉咙里发出细微的吞咽声。
“七成?!”人群里爆发出压抑不住的惊呼,随即被更深的恐惧淹没。
矮壮税吏,王三麻子(这诨号是石头后来打听来的),似乎很满意这效果。他懒洋洋地翻身下马,皮靴重重踩在松软的田埂泥土上,留下一个清晰的凹坑。他踱着方步,走到离沈虾仁几丈远的地方站定,手按在腰间的环首刀柄上,三角眼斜睨着坡上的人,皮笑肉不笑:“听见了?小子,看你像个管事的。识相的,赶紧把粮食称出来,七成!一粒都不能少!再孝敬点辛苦钱,兄弟们跑这一趟也不容易。”他身后的步卒们配合地挺了挺腰,手也按在了刀柄上,发出几声低低的、威胁性的哄笑。
夕阳沉得更低了,天边只剩下最后一线暗红的光。风卷起地上的尘土,打着旋儿,吹得人睁不开眼。营地死一般的寂静,只有粗重的呼吸声和远处枯草摩擦的沙沙声。
沈虾仁缓缓地从土坡上走了下来。他的脚步很稳,踩在干燥的土坷垃上,发出轻微的碎裂声。他走到王三麻子面前三步远的地方停下。两人身高相仿,但沈虾仁更瘦,像一杆插在地上的标枪,而王三麻子则矮壮敦实,像一块裹着油腻皮囊的顽石。
“这位差爷,”沈虾仁开口,声音出乎意料的平静,甚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沙哑疲惫,仿佛在陈述一个简单的事实,“此地荒芜,乃我等流民拾遗开垦,刀耕火种,才得薄收。税赋几何,律法可有明文?我等初至,何来‘未纳’之说?强占无主荒地,更是无从谈起。至于七成罚没……差爷,这地里打出来的,不是石头,是几百条活命的指望。七成交了,我们这些人,怕是熬不到下雪。”
他的声音不高,却清晰地穿透了风声,传入每个人的耳朵。没有哀求,没有愤怒,只有一种近乎冷酷的陈述。王三麻子脸上的横肉抖动了一下,三角眼里的凶光更盛。他没想到这个看起来风一吹就倒的流民头子,竟然敢当面顶撞,还说得有条有理!
“放你娘的屁!”王三麻子猛地踏前一步,唾沫星子几乎喷到沈虾仁脸上,一股浓烈的口臭和酒气扑面而来,“律法?老子的话就是律法!老子说你们占了地,你们就是占了!老子说你们没交税,你们就是没交!还敢狡辩?我看你是活腻歪了!”他猛地抽出了半截环首刀,锈蚀的刀身在残阳下反射出暗红的光,“信不信老子现在就砍了你,再把这群刁民的粮全抄了!”
刀光一闪,营地里的妇孺发出惊恐的抽泣。赵大、李三等人脸色铁青,握着木棍和柴刀的手因为用力而指节发白,胸膛剧烈起伏,但看着那七八个按刀而立的步卒,终究没敢上前。
沈虾仁的身体纹丝不动。他甚至没有看那半截出鞘的破刀。他的目光,越过王三麻子喷着唾沫星子的脸,落在了那个尖嘴猴腮、抱着算盘的书吏身上。那书吏被他看得有些发毛,下意识地缩了缩脖子。
“差爷息怒。”沈虾仁的声音依旧平静得可怕,甚至带上了一丝奇异的温度,仿佛在安抚一个不讲理的孩童,“我等小民,岂敢违逆差爷?只是……差爷请看。”
他微微侧身,抬手,指向营地西侧靠近小河下游的低洼处。那里,几个用破芦苇席半掩着的土坑,正散发出阵阵浓烈到令人作呕的酸腐恶臭!那气味比平日里更加刺鼻,随风飘来,中人欲呕。几只绿头苍蝇嗡嗡地围着席子缝隙打转。
“那是什么?”王三麻子皱着鼻子,三角眼里闪过一丝嫌恶和狐疑。
“回差爷的话,”沈虾仁的声音低沉下去,带着一种近乎神秘的沉重,“那是……‘瘟气池’。”
“瘟气池?!”王三麻子和他身后的步卒都愣了一下,连那尖嘴书吏也忘了打算盘,惊疑不定地望过去。
“正是。”沈虾仁点点头,脸上浮现出一种混合着敬畏和恐惧的神情,极其逼真。“前些日子,营里几个老弱,不知怎地染上了恶疾,上吐下泻,浑身发黑……没熬过两天就去了。”他声音微颤,眼神里透着一丝后怕,“我们怕极了!听路过的一个老游方说,是这地下的‘阴煞’被惊动了!需得用秽物混合病亡之人的贴身之物,深埋发酵,引动地火,方能镇住这‘瘟气’,不让它蔓延开去,祸害四方……”他顿了顿,目光扫过王三麻子等人明显变得难看的脸色,声音压得更低,“差爷,您说,我们拼了命种这点粮食,不也是为了……活命吗?这瘟气池离得这么近,万一……万一秽气冲撞了贵人,或者不小心沾惹上了……”
沈虾仁没有再说下去,只是用那双深不见底的眼睛,静静地看着王三麻子,又意有所指地瞥了一眼他身后通往洛阳城的方向。
一阵带着浓烈恶臭的风,恰好卷过。王三麻子猛地打了个寒颤,下意识地后退了一步,胃里一阵翻江倒海。他身后的步卒们更是脸色发白,有人已经捂住了口鼻,眼神里充满了恐惧。瘟疫!在这个时代,这两个字比最锋利的刀还要可怕!沾之即死,避之唯恐不及!什么律法、什么税赋、什么七成粮食,在“瘟气”面前,都成了狗屁!
那尖嘴书吏更是吓得差点把手里的算盘扔了,哆哆嗦嗦地低声道:“王……王头儿……这……这地方邪性!不能久留啊!万一……万一真……”
王三麻子三角眼里的凶焰熄了大半,只剩下惊疑不定和强烈的忌惮。他死死盯着沈虾仁平静无波的脸,又看看远处那几个散发着不祥气息的“瘟气池”,再看看营地流民们脸上那混合着恐惧(对瘟疫)和绝望(对税吏)的神情。沈虾仁的话,半真半假,尤其是那浓烈的恶臭和流民们真实的恐惧,由不得他不信几分。
“哼!”王三麻子强行压下心中的惊悸,色厉内荏地冷哼一声,刷地将环首刀插回刀鞘,发出刺耳的摩擦声,“算你……算你们这群刁民还有点见识!知道这‘瘟气’的厉害!”他嫌恶地挥了挥手,仿佛要驱散那无形的秽气,“晦气!真他娘的晦气!”
他不敢再提七成粮食,更不敢靠近那些散发着恶臭的土坑。他三角眼转了转,贪婪的本性终究压过了恐惧,目光再次投向那几坑金黄的粟米,咬了咬牙:“税……税赋可以缓议!但这‘扰地’之罚,绝不能免!念在你们……嗯……镇瘟有功,罚你们……三成!三成粮食!即刻装好!算是给兄弟们压惊跑腿的钱!”
这已经是极大的让步,几乎是明抢。但比起七成,已是天壤之别。王老栓等人脸上露出一丝劫后余生的茫然。
沈虾仁眼底深处,一丝冰寒彻骨的讥诮一闪而逝。他微微躬身,姿态放得很低,声音却带着一种奇异的穿透力:“差爷体恤,我等感激不尽。只是……”他抬起头,目光坦然地迎向王三麻子,“这粮,是活命粮,也是……‘镇粮’。差爷若执意要取走三成,只怕……这好不容易压下去的‘瘟气’,少了‘地气’镇压,会……”
他没有再说下去,只是用那双平静得令人心头发毛的眼睛,再次看向那几个“瘟气池”。
王三麻子脸上的横肉剧烈地抽搐了几下。他死死盯着沈虾仁,拳头捏得咯咯作响,恨不得立刻拔刀砍了这个装神弄鬼的混蛋!但他不敢赌!万一……万一这瘟气是真的呢?万一这粮食真的沾了秽气呢?为了这点粮食,把自己和兄弟们的命搭进去?更别说,万一这瘟气真蔓延开,传到城里……他王三麻子有几个脑袋够砍?
“你……你……”王三麻子指着沈虾仁,气得说不出话来。最终,那股对瘟疫深入骨髓的恐惧压倒了一切。他猛地一跺脚,脸上如同开了染坊,青红交加,憋屈地怒吼:“晦气!真他娘的晦气!走!快走!离这鬼地方远点!”他几乎是狼狈地转身,手忙脚乱地爬上那匹驽马,狠狠一鞭子抽在马屁股上。
“王头儿!粮……”尖嘴书吏抱着算盘,不甘心地喊了一声。
“粮你娘的头!”王三麻子头也不回,破口大骂,“要粮不要命了?赶紧走!”他一马当先,朝着官道方向狼狈逃窜。几个步卒也如蒙大赦,争先恐后地跟上,仿佛身后真有看不见的瘟疫在追赶,连滚带爬,瞬间就跑远了,只留下几道仓惶的烟尘。
夕阳彻底沉入地平线,最后一丝余晖消失。暮色四合,迅速笼罩了营地。那浓烈的沤肥恶臭,在晚风中似乎更加刺鼻了。
营地一片死寂。过了许久,才有人试探着、长长地、颤抖着呼出一口气。紧接着,是压抑的、劫后余生般的低泣和庆幸的叹息。
王老栓噗通一声坐倒在地,老泪纵横,喃喃道:“老天爷……开眼了?”
石头攥着削尖的木棍,手心全是汗,小脸煞白,呆呆地看着沈虾仁。
沈虾仁依旧站在原地,背对着营地,面朝着王三麻子等人消失的方向。暮色中,他的身影几乎与黑暗融为一体,只有轮廓依稀可见。晚风吹起他破旧麻衣的下摆,猎猎作响。
他没有动。没有人看到他此刻的表情。
只有离他最近的赵大和李三,借着最后一点天光,似乎瞥见沈虾仁那只自然垂落在身侧的手,五指缓缓收拢,紧握成拳,指关节因为用力而发出极其轻微的、如同弓弦绷紧般的“咯嘣”声。
那紧握的拳头里,仿佛攥着方才那场无声交锋中凝聚的所有冰寒、杀意,以及一丝……终于撕开一道裂隙的、带着血腥味的曙光。
“赵大,李三。”沈虾仁的声音在暮色中响起,平静得像结了冰的河面,听不出半点波澜。
两人立刻挺直腰板,如同绷紧的弓弦:“在,头儿!”
“带人,”沈虾仁的声音不高,却字字清晰,砸进冰冷的暮色里,“把营地周围,所有能藏人的地方,再搜一遍。尤其是……”他微微侧过头,目光投向远处官道旁那几丛在风中摇曳的枯黄蒿草,“刚才王三麻子他们停留过的地方。”
赵大李三眼神一凛:“明白!”没有丝毫犹豫,两人立刻点了几名最精悍、眼神最警惕的汉子,如同融入夜色的豹子,悄无声息地朝着官道方向潜了过去。
沈虾仁这才缓缓转过身。营地的篝火已经点起几处,跳跃的火光映照着一张张惊魂未定、却又带着劫后余生庆幸的脸。孩子们依偎在母亲怀里,小口小口地啃着干硬的饼子,眼睛却还残留着恐惧。王老栓被几个老伙计搀扶着,还在低声啜泣。那几坑金黄的粟米,在火光下闪烁着诱人的光泽,却更像是一块块烫手的烙铁。
他的目光扫过人群,最终落在石头那张依旧煞白、带着茫然和依赖的小脸上。
“石头,”沈虾仁的声音依旧没什么温度,却让石头猛地一个激灵,“去把王老栓,还有管着沤肥……‘瘟气池’的那几个人,叫到我棚里来。”
石头用力点头,像只受惊的兔子般飞快地跑了。
沈虾仁不再看众人,转身走向自己那个最破旧、也最靠近窝棚区边缘的窝棚。掀开草帘进去,里面一片漆黑,只有炉膛里残留的炭火发出微弱的红光,映照着角落里那个上了锁的破木箱轮廓模糊。他走到角落,摸索着打开木箱。冰冷的金属气息混合着炭火味弥漫开来。箱子里,几片形状不规则的蓝灰色铁甲片,和几根带着凹槽孔洞的硬木零件,在微光下泛着幽冷的光泽。
他伸出手指,缓缓拂过那冰冷粗糙的甲片表面,感受着锻打留下的凹凸纹路。指尖的触感坚硬、冰凉,带着一种沉默的杀伐之气。然后,他的手指移向旁边一根被精心打磨过的硬木弩臂雏形,停留在那个尚未钻通的弩机扳机孔洞位置。那里,还只是一个浅浅的凹痕。
棚外传来石头压低的声音:“虾仁哥,人都叫来了。”
沈虾仁的手指在冰冷的弩臂上停顿了一瞬,随即,五指猛地收紧,将那根硬木死死攥住!粗糙的木刺扎进掌心,带来一阵尖锐的刺痛。他眼中最后一点属于农学博士的冷静彻底褪去,只剩下“沈虾仁”这个乱世求生者眼中燃烧的、近乎疯狂的火焰。
他松开手,将木箱盖子轻轻合上,锁好。转身,掀开草帘走了出去。
窝棚外的空地上,王老栓和另外三个负责沤肥的汉子局促不安地站着,脸上还带着未干的泪痕和惊恐过后的余悸。篝火的光芒跳跃着,在他们脸上投下明明灭灭的阴影。
沈虾仁的目光扫过他们,最终落在王老栓脸上:“王伯。”
王老栓浑身一颤,下意识地就要跪下:“沈……沈头儿……”
“站直了!”沈虾仁的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威压,“今天这‘瘟气池’,你们做得很好。”
王老栓几人愣住了,茫然地看着他。
“这‘瘟气’,”沈虾仁的声音在篝火的噼啪声中显得异常清晰,冰冷而坚定,“还没散。它不会散。”
王老栓几人脸色瞬间又白了。
“从明天起,”沈虾仁的目光如同实质,刺进他们惶恐的眼睛里,“你们几个,给我轮班,守着那几个池子。每天正午,日头最毒的时候,把盖着的席子掀开一角!让那股‘气’,给我使劲地冒出来!越浓越好!越臭越好!”他的语气斩钉截铁,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狠厉,“还有,管好所有人的嘴。今天王三麻子是被‘瘟气’吓走的。谁要是敢在外面乱嚼舌头,说漏了一个字……”
他没有说下去,只是那双在火光映照下显得格外幽深的眼睛,缓缓扫过王老栓几人的脸,最后落在旁边一块半埋在地里的、棱角锋利的燧石上。
一股寒意瞬间从王老栓几人的脚底板直冲天灵盖!比刚才面对王三麻子的钢刀时还要冰冷彻骨!他们毫不怀疑,如果真有人敢乱说,这位年轻的沈头领,绝对会用那块石头,或者别的什么东西,让他们永远闭嘴!
“听……听明白了!沈头儿!”王老栓的声音带着哭腔,却异常坚决,“我们……我们一定守好!让那‘气’……天天冒!冒得大大的!”
沈虾仁点了点头,不再看他们,目光投向营地外围沉沉的黑暗。赵大李三他们的身影已经消失在夜色里。
“粮食,”他再次开口,声音依旧平静,却像一块巨石投入死水,“按人头算,成年男丁,每天七合。妇孺老弱,每天五合。开伙,统一煮粥。剩下的,全部封存。钥匙,”他顿了顿,从怀里摸出一根用麻绳拴着的、边缘粗糙磨过的铜片(那是从某个死人身上捡的),“石头,你拿着。”
石头浑身一震,难以置信地抬起头,小脸在火光下涨得通红,结结巴巴:“我……我?”
“就是你。”沈虾仁将铜片钥匙塞进石头汗湿的小手里,“给我看好了。少一粒米……”他后面的话没说,但所有人都听懂了那森然的寒意。
人群一阵死寂。七合粟米?五合?这比他们预想的要少得多!刚刚逃过税吏的明抢,难道……难道沈头儿也要……有人眼中闪过失望和不甘,但在沈虾仁那冰冷漠然的目光扫视下,终究没人敢出声质疑。
沈虾仁不再理会众人复杂的目光。他转身,径直走向自己那个黑暗的窝棚。掀开草帘的瞬间,他最后回头,看了一眼远处那片收割后显得空荡荡的、还残留着浓烈谷物气息的田地。
夜色如墨,沉甸甸地压下来。营地里的篝火,在无边的黑暗中,显得微弱而摇曳,仿佛随时会被吞噬。
沈虾仁的身影消失在草帘之后。窝棚里,没有点灯。只有角落那个破木箱,在炉火余烬的微光中,沉默地矗立着,像一个蛰伏的兽。黑暗中,传来极其轻微的、硬物摩擦木头的沙沙声,还有沉重的、如同拉动某种机括般的喘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