豪华的四轮马车刚驶出旺多姆大酒店雕花的铸铁大门,铅灰色的天空便沉沉压了下来。细密的雨丝开始飘落,起初只是若有若无的湿气,很快便连成了线,淅淅沥沥地敲打在马车光洁的黑色顶篷上,发出沉闷而持续的声响。车窗外的巴黎,被笼罩在一片灰蒙蒙的水雾之中,行色匆匆的路人撑起了伞,像一朵朵移动的黑色蘑菇。这阴郁的天气,如同冰冷的手指,拨动着埃里斯特·戈蒂埃本就焦灼不安的心弦,更添一层烦闷。
然而,这烦闷很快被另一种更强烈、更滚烫的情绪压了下去——激动,混合着难以言喻的紧张。他正走在去见玛格丽特的路上!近乡情怯般的悸动在他冰冷的胸腔里冲撞,几乎要破开那层坚硬的外壳。十几年刻骨的思念与愧疚,终于要迎来一个具象的出口。他无数次在脑海中预演着见面的场景,她的模样是否还残留着童年的轮廓?她见到他,会是愤怒?是悲伤?还是……一丝微弱的、他不敢奢望的原谅?车轮碾过湿漉漉的石板路,发出单调的辘辘声。尽管杜邦选择的路线是最短的,尽管昂坦街九号距离酒店并不遥远,但埃里斯特却感觉每一秒都被无限拉长,仿佛行驶在一条没有尽头的时光隧道里。
他靠在柔软却冰冷的丝绒椅背上,手指无意识地敲击着膝盖,深邃的目光穿透布满雨痕的车窗,却并未聚焦于任何街景。他的世界,此刻只剩下那个名字:玛格丽特。
“先生,我们到了。”
杜邦低沉平稳的声音,像一块投入深潭的石子,瞬间打破了车厢内凝滞的空气。马车稳稳停靠在昂坦街九号——一座外观雅致、带着典型巴黎风格的公寓楼前。
埃里斯特几乎是弹坐起来!心脏在胸腔里猛烈地撞击着,血液奔涌的声音在耳畔轰鸣。他深吸一口气,试图平复那过于激烈的悸动,迅速整理了一下本就一丝不苟的深灰色西装领口和黑色风衣的襟摆。每一个动作都带着一种近乎仪式感的郑重。他推开车门,冰冷的雨丝立刻扑面而来,带来一丝清醒的凉意。
“去按铃,杜邦。”他的声音听起来异常平稳,但只有他自己知道,那平稳之下翻涌着怎样的惊涛骇浪。
杜邦领命,撑着黑色的大伞,步伐沉稳地穿过湿漉漉的小径,走到那扇紧闭的、漆成墨绿色的大门旁。他抬手,按响了镶嵌在门框上的黄铜门铃。
铃声在门后空旷的空间里回荡了片刻。很快,门旁一个狭小的、带栅栏的观察窗被拉开,露出一张睡眼惺忪、胡子拉碴的门房的脸。他狐疑地打量着门外衣着考究、气势不凡的陌生人。
“先生,您找谁?”门房的声音带着被打扰的不耐。
“玛格丽特·戈蒂埃女士。”杜邦的声音清晰而冷淡,不带任何情绪。
门房打了个哈欠,懒洋洋地说:“戈蒂埃女士?不在家。一早就出去了,参加杜瓦尔伯爵夫人的舞会去了。谁知道什么时候回来。”说完,观察窗“啪”地一声被关上了,干脆利落。
杜邦转身,撑着伞走回马车旁。雨点敲打在伞面上,发出细碎的噼啪声。他微微躬身,向站在车门旁、浑身已被细雨打湿却浑然不觉的埃里斯特汇报:“先生,门房说玛格丽特女士不在家,去参加杜瓦尔伯爵夫人的舞会了。”
如同一盆冰水,兜头浇下!那瞬间燃起的、几乎要灼穿胸膛的激动火焰,被这冰冷的现实无情地扑灭,只余下滋滋作响的灰烬和刺骨的寒意。埃里斯特挺拔的身形几不可察地晃了一下,眼底的光芒瞬间黯淡下去,只剩下深不见底的失望和一种被命运嘲弄的无力感。他僵立在雨中,雨水顺着他棱角分明的下颌线滴落,融入脚下的水洼。昂坦街九号那紧闭的大门,此刻像一道冰冷的嘲讽。
他沉默了几秒,喉结艰难地滚动了一下,才从牙缝里挤出两个字:“……回去。”
就在他心灰意冷,准备转身上车之际,对面一家公寓的门“吱呀”一声打开了。一个身影扭动着腰肢,像一团色彩过于浓艳的肉球,从门洞里滚了出来。
那是个胖乎乎的中年女人,穿着一件花哨俗艳、紧紧裹着臃肿身材的丝绸长裙,脸上涂抹着厚厚的脂粉,试图掩盖岁月的沟壑,却让五官显得更加拥挤模糊。廉价香水的气味混合着雨水的气息,隔着几步远就扑面而来。她年轻时或许有过几分姿色,但如今只剩下被过度消耗后的风尘和精明的算计。她撑着一把边缘有些破损的蕾丝阳伞,踩着不合时宜的高跟鞋,一步三摇地朝埃里斯特这边走来,脸上堆砌着职业化的、油腻腻的笑容。
“哎呀呀,这位英俊的先生~”她的声音又尖又嗲,像劣质留声机卡了壳,“是来找我们可爱的玛格丽特的吧?”她在埃里斯特面前站定,毫不避讳地上下打量着他昂贵的衣着和冷峻的面容,那双被眼线描画得过于浓黑的眼睛里闪烁着评估猎物价值的精光,“看您这派头,一定是有品位的大人物!是想和我们迷人的‘茶花女’共度一个难忘的良宵?嘻嘻,找我普吕珰丝·杜韦努瓦夫人就对了!只要您开口,价钱合适,我保证帮您安排得妥妥帖帖,让玛格丽特今晚就……”
“闭嘴!”
一声压抑着狂暴怒火的低吼,如同平地惊雷,骤然炸响!埃里斯特猛地转过身,那双因失望而黯淡的眼眸此刻燃烧着骇人的冰焰!常年殖民地生涯淬炼出的、如同实质般的冰冷杀意和上位者的压迫感,毫无保留地释放出来,瞬间笼罩了眼前这个聒噪的女人!
普吕珰丝被这突如其来的气势吓得“哎哟”一声,肥胖的身体不受控制地后退了一步,高跟鞋在湿滑的地砖上打了个趔趄,差点摔倒。她脸上的笑容瞬间冻结,取而代之的是一丝真实的惊恐。眼前这个英俊的男人,此刻的眼神比最凶恶的债主还要可怕!
但她毕竟是巴黎底层摸爬滚打多年的老油条。短暂的惊慌后,她强自镇定下来,扶了扶歪掉的发髻,声音虽然还带着点颤,却努力维持着场面上的腔调:“先……先生,您这是干什么?发这么大火?就算您和玛格丽特有什么特别的关系……那也犯不着冲我吼啊!”她眼珠一转,试图撇清,“您刚才那话可冤枉死我了!玛格丽特走上这条路,可跟我普吕珰丝没半点关系!我认识她的时候,她就已经是巴黎交际场上人尽皆知的‘茶花女’了!名声?早就传开了!我不过是……嘿嘿,帮朋友们搭个桥,行个方便罢了。”
“帮朋友搭桥?行方便?”埃里斯特的声音从齿缝里挤出来,带着刺骨的寒意,“那你现在又在干什么?像只嗅到腐肉的鬣狗一样围上来?怂恿别人去‘享用’她?!”
普吕珰丝被他毫不留情的比喻刺得脸皮一红,但随即又厚着脸皮辩解:“哎哟,瞧您说的!我这是为她好!给她介绍像您这样体面阔绰的先生,不比她自己瞎折腾强?您是不知道,之前有个叫阿尔芒·迪瓦尔的愣头青,把她哄得晕头转向,放着好好的金山银山不要,非要跟着他私奔!结果呢?”她撇撇嘴,一脸鄙夷,“山穷水尽,灰溜溜地滚回来!要不是我念着旧情,帮她重新牵线搭桥,她现在指不定在哪喝西北风呢!愚蠢!简直蠢透了!放着现成的富贵不要,偏要去信什么狗屁爱情!”
“阿尔芒·迪瓦尔……”埃里斯特重复着这个名字,声音低沉,带着一种危险的平静。这个名字,在里夏尔那里已经听过一次,如今又从普吕当丝这张刻薄的嘴里说出来,像一根毒刺反复扎进他的心里。那个毁掉玛格丽特短暂逃离希望的男人!
普吕珰丝敏锐地捕捉到埃里斯特情绪的变化。那骇人的杀气似乎收敛了一些,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深沉的、压抑的痛楚和……关心?她瞬间明白了。这个男人,绝不只是垂涎玛格丽特美色的嫖客!他眼神深处的东西,更像是……一种沉重的关联?亲人?旧情人?债主?管他呢!只要能变成钱就行!
她立刻换上了一副“知无不言”的热心面孔,肥胖的脸上挤出谄媚的笑容,身体也试探性地朝埃里斯特这边靠了靠:“先生,您是想了解那个阿尔芒的事儿?哎哟,您可算问对人啦!那小子的事儿,我门儿清!他呀,是C城一个总税务长的儿子,仗着有几分姿色和几句甜言蜜语,就把我们单纯的玛格丽特给骗了!说什么真爱永恒,带她远走高飞……结果呢?穷得叮当响!全靠玛格丽特那点可怜的积蓄养着!最后还不是把人家姑娘耗干了,拍拍屁股走人?这种人渣,我见多了!玛格丽特就是太傻,太天真……”
她喋喋不休地将所知道的、或真或假、添油加醋的关于阿尔芒的信息倒了出来,一边说,一边观察着埃里斯特的表情。看到对方紧抿的嘴唇和越来越冷的眼神,她心中窃喜。鱼儿上钩了!
终于,她停下了话头,搓着胖乎乎、戴着廉价戒指的手,脸上堆起一个贪婪而油腻的笑容,身体几乎要贴到埃里斯特身上:“先生,您看……这些消息,可都是我费尽心思打听来的,来之不易啊!您想知道这些内幕……总得……表示表示吧?”她的眼神赤裸裸地瞟向埃里斯特做工考究的外套口袋,仿佛能透视到里面厚厚的支票簿。
一股浓烈的劣质香水和体味混合的气息扑面而来。埃里斯特厌恶地皱紧眉头,毫不犹豫地向后退了一大步,仿佛在躲避什么肮脏的瘟疫。普吕珰丝那点龌龊的心思,他看得一清二楚。钱?他不在乎。这些所谓的“内幕”,在巴黎的沙龙里或许早已是公开的笑料。但他需要一个眼线,一个能随时掌握玛格丽特行踪的、在泥潭边活动的耳目。而眼前这个贪婪、市侩、毫无廉耻的女人,正是最合适(或者说唯一可用)的选择。
他冰冷的目光扫过普吕珰丝那张写满期待和算计的脸,没有一丝温度。“杜邦。”他声音不高地唤道。
如同影子般的管家立刻上前一步。
“给她报酬。按她‘消息’的‘价值’。”埃里斯特刻意加重了那两个词的讽刺意味。他顿了顿,从风衣内袋掏出支票簿,金笔在纸上飞快地划过,撕下另一张数额同样不菲的支票,看也不看,直接递给杜邦。“再加一份。以后,我需要知道玛格丽特·戈蒂埃女士的一切动向。她去了哪里,见了谁,说了什么,遇到了什么麻烦……事无巨细。明白吗?”
杜邦面无表情地接过两张支票,走到普吕珰丝面前,将第一张递给她。普吕珰丝迫不及待地抓过,看到上面那串数字,眼睛瞬间瞪得溜圆,呼吸都急促起来!而当杜邦将第二张支票也放到她眼前,并清晰地转达了埃里斯特的要求时,普吕珰丝简直要晕厥过去!巨大的狂喜让她脸上的肥肉都激动地颤抖起来,她忙不迭地将两张支票死死攥在手心,生怕它们飞了,点头哈腰,谄媚的话语如同开了闸的洪水:
“明白!太明白了!戈蒂埃先生!您放心!包在我普吕珰丝身上!玛格丽特就是掉根头发丝儿,我都第一时间给您报信儿!我办事,您放一百个心!以后我就是您的眼睛,您的耳朵……”
埃里斯特没有再听她那令人作呕的奉承。他甚至没有再看她一眼,仿佛她只是一堆碍眼的垃圾。他转身,带着一身冰冷的雨水气息和挥之不去的厌恶感,毫不犹豫地拉开车门,坐回了马车里。
“开车,回酒店。”他的声音疲惫而冰冷。
车门关上,隔绝了普吕珰丝聒噪的保证和雨水的喧嚣。马车缓缓启动,再次驶入巴黎阴冷的雨幕。车厢内,埃里斯特靠在椅背上,闭上眼睛。指尖仿佛还残留着普吕当丝那油腻贪婪气息带来的不适感。然而,那巨大的失望和遭遇鬣狗的恶心感之下,一种更强烈的、带着铁腥味的决心却在心底生根发芽。
他缓缓睁开眼,望着车窗外被雨水模糊、扭曲的城市景象,深邃的眼眸深处,燃起两点不容置疑的幽光。
玛格丽特,无论你现在在哪里,无论你变成了什么样子……
我们很快,就会见面了。这一次,没有任何人,能再把你从我身边推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