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安城南,槐树巷尾。
一处小小的院落,半旧不新。院墙是灰扑扑的青砖垒砌,爬着几缕枯黄的藤蔓。两扇薄薄的木门,门轴似乎有些松动,开关时总发出“吱嘎”一声令人牙酸的呻吟。院子不大,靠墙根长着几丛半死不活的杂草,一口盖着石板的老井杵在角落。正对院门,是两间低矮的瓦房,窗纸破了几处,糊着发黄的旧纸,在晨风里瑟瑟发抖。
这就是陈斩的新“家”——用斩杀画皮妖那笔丰厚赏金租下的。位置偏僻,远离城西富户区的喧嚣(和麻烦),租金便宜得感人,完美符合他“低调苟住、砍怪领低保”的核心诉求。
陈斩站在院子中央,深吸一口气。空气里少了城隍庙那股子浓得化不开的腐朽霉味,多了点泥土和杂草的气息,虽然依旧算不上清新,但至少…不那么窒息了。他满意地点点头,目光精准地锁定了院子里唯一能晒到上午太阳的位置——屋檐下一块还算平整、光秃秃的黄土地。
很好,他的新“王座”选址确定了。
他拖着脚步走进其中一间瓦房。里面空空荡荡,墙角结着蛛网,地面坑洼不平,积着厚厚的灰尘。陈斩毫不在意,径直走到最里面靠墙的位置,小心翼翼地从背后卸下他唯一的、视若珍宝的家当——那张由几根粗木棍和破烂草席扎成的“躺椅”。
他像摆放一件稀世珍宝,将躺椅轻轻放在选定的位置,还特意调整了一下角度,确保阳光能最大限度地覆盖它。然后,他把自己扔了上去。
吱呀——!
熟悉的、令人心安的噪音响起,草席微微下陷,承托住他瘦削的身躯。阳光暖融融地洒在脸上、身上,驱散了清晨的微寒。陈斩满足地、长长地吁了一口气,像一条终于找到完美浅滩的咸鱼,全身的骨头都仿佛在这一刻酥软下来。
“总算…清净了…”他半眯着眼,感受着阳光的温度,准备迎接他梦寐以求的、没有麻烦精聒噪的躺平时光。
“哇——!”
一声元气十足、带着夸张惊叹的清脆女声,如同冷水般精准地泼在陈斩刚刚酝酿好的睡意上。
陈斩眼皮猛地一跳。
苏九儿像只撒欢的小鹿,在小小的院子里蹦跳着,东摸摸西看看。她换下了那身染血的白裙,穿了件鹅黄色的襦裙,裙摆随着动作翻飞,像一朵明艳的小黄花,瞬间点亮了这灰扑扑的院子。她头顶的狐耳兴奋地抖动着,身后的三条雪白尾巴更是欢快地扫来扫去,扬起一小片尘土。
“大佬大佬!这地方真不错!”苏九儿的声音甜得发腻,充满了发现新大陆般的热情,“比那个漏风的破庙好多啦!有院子!有房子!还有井!”她跑到老井边,好奇地探头往里看,又嫌弃地皱了皱小鼻子,“就是有点脏…不过没关系!”
她像一阵风似的冲进另一间瓦房(陈斩隔壁那间),里面同样空荡破败。但这丝毫没有打击她的积极性。
“这里!这里可以放我的梳妆台!那边!那边挂个帘子!窗子要换新的纸…啊!墙角要放个熏香炉!这个地面嘛…”她跺了跺脚,看着坑洼不平的泥土地面,小脸皱成一团,“不行不行,太硌脚了,得铺上木板!嗯…最好是暖玉的,冬暖夏凉…”
陈斩躺在躺椅上,眼皮都没抬一下,只当是耳边刮过一阵风。铺暖玉?她怎么不说给这破房子镶金边?只要不来烦他晒太阳,她爱怎么折腾那间屋子都行。
然而,苏九儿的“领地规划”显然不止于她自己的房间。
一阵轻快的脚步声停在了陈斩的躺椅旁。一股淡淡的、清雅的幽香钻入他的鼻孔。
陈斩心里咯噔一下。
“大佬~”苏九儿蹲下身,双手托腮,一双亮晶晶的大眼睛凑到陈斩面前,距离近得陈斩能看清她卷翘的睫毛,“您看您这椅子…是不是太简陋了点?硌不硌得慌呀?我那儿有上好的紫檀木躺椅,铺着南海鲛绡,垫着雪域天鹅绒,保证您躺上去舒舒服服,跟睡在云朵里一样!”
“不用。”陈斩言简意赅,眼睛都没睁开。
“那…您看这地面,光秃秃的多难看呀!我给您铺块波斯地毯怎么样?赤金丝线织的凤凰图案,可气派了!”苏九儿不死心,继续推销她的奢华方案。
“不用。”陈斩翻了个身,背对着她,用行动表示拒绝。
苏九儿撅了撅嘴,眼珠一转,又有了新主意:“要不…我在您旁边种几株灵草?紫气东来藤怎么样?花开的时候可漂亮了,还能聚拢灵气,对修炼…呃,对晒太阳也有好处!”她及时改口。
“吵。”陈斩从牙缝里挤出一个字。
苏九儿:“……”
她看着陈斩那副油盐不进、只想和破草席融为一体的咸鱼样,终于暂时放弃了改造“王座”的念头。但她的目光很快又被院子里其他“碍眼”的地方吸引了。
“这墙也太灰了!死气沉沉的!”苏九儿叉着腰,对着爬满枯藤的院墙评头论足,“得刷点颜色!刷成月白色怎么样?或者嫩粉色?多活泼!”
陈斩毫无反应,呼吸平稳,仿佛已经睡着。
“还有这杂草!乱七八糟的!”苏九儿又嫌弃地踢了踢墙根的枯草,“得种点花!牡丹!芍药!要不开得热热闹闹的那种!”
依旧没有回应。
苏九儿也不气馁,自顾自在院子里转悠,嘴里念念有词,规划着她的“美丽新家园”,完全无视了陈斩这个“房东”的存在感。
陈斩在躺椅上,看似闭目养神,实则心神沉静。昨夜斩杀画皮妖获得的中量修为奖励,如同温润的泉水在经脉中缓缓流淌、沉淀。系统赋予的力量简单直接,无需刻意运功引导,如同呼吸般自然融入他的筋骨血肉。他感受着身体里那一点点变得充盈的力量感,以及眉心识海处那道薄如蝉翼却坚韧的“幻术抗性”屏障,心中毫无波澜,只有一种“蚊子腿也是肉”的务实感。
阳光晒得他暖洋洋的,昏昏欲睡。苏九儿那叽叽喳喳的规划声,似乎也渐渐远去,变成了催眠的背景音。
不知过了多久,陈斩被一阵奇特的、如同锯木头般的“咯吱”声吵醒。
他皱着眉睁开眼。
只见苏九儿正撅着屁股,吭哧吭哧地拖着一根足有她大腿粗、半截腐朽的房梁木,艰难地往院门方向挪动!那根烂木头显然是从某个角落扒拉出来的,上面还沾着泥土和蛛网。
“你干什么?”陈斩的声音带着刚睡醒的沙哑和不悦。
“丢掉呀!”苏九儿抹了把额头上细密的汗珠,小脸因为用力而涨得微红,“又脏又丑,还占地方!挡着我规划花圃了!”她理所当然地说着,继续和那根沉重的烂木头较劲。
陈斩看了一眼,没再说话,重新闭上了眼睛。一根烂木头而已,丢就丢吧。
世界似乎又清净了片刻。
但很快,另一种更让陈斩眼皮直跳的声音响了起来——叮叮当当!
他再次睁开眼。
只见苏九儿不知从哪里翻出来一把锈迹斑斑、缺了口的破锄头(大概是前任租客留下的“遗产”),正兴高采烈地对着墙角那几丛顽强的枯草发起进攻!她显然没干过农活,姿势笨拙又用力过猛,锄头砸在地上砰砰作响,扬起大片尘土,草没挖掉几根,反倒把原本还算平整的墙角刨得坑坑洼洼。
“……”陈斩的嘴角抽搐了一下。他深吸一口气,再次闭上眼,默念:眼不见为净,眼不见为净…
时间在叮叮当当、尘土飞扬和苏九儿偶尔“哎呀”一声(大概是锄头砸到自己脚了)的伴奏中流逝。
当陈斩第三次被吵醒时,他感觉自己的忍耐力正在逼近极限。
这次的声音很轻,是布帛摩擦的窸窣声,还夹杂着一种…奇怪的、如同液体倾倒的声音?
陈斩皱着眉,侧过头。
眼前的一幕,让他的瞳孔瞬间收缩!
苏九儿正背对着他,站在他的破躺椅旁边!她手里拿着一个巴掌大的白玉瓶,瓶口倾斜,正小心翼翼地将里面一种闪烁着七彩流光的、如同融化琉璃般的粘稠液体,倾倒在他躺椅前那片光秃秃的黄土地上!
那液体一接触地面,立刻如同活物般晕染开来,迅速覆盖了大约一个脸盆大小的面积!紧接着,神奇的一幕发生了——
那片被七彩液体覆盖的黄土地,如同变魔术般,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开始“生长”!一层温润光滑、带着天然木纹的深褐色木板,正从地面“长”出来!木板表面流淌着温润的光泽,散发着淡淡的、令人心旷神怡的草木清香!
仅仅几个呼吸间,一片光洁如镜、温润如玉、散发着清香的木地板,就取代了原本坑洼的泥土地,严丝合缝地“镶嵌”在了陈斩的破躺椅前!
苏九儿满意地看着自己的杰作,拍了拍手,得意地欣赏着那片崭新的、与周围破败环境格格不入的华贵地板。她甚至伸出穿着绣花鞋的小脚,在上面小心翼翼地蹭了蹭,感受着那温润光滑的触感。
“搞定!”她开心地低呼一声,转过身,脸上带着“快夸我”的明媚笑容,看向躺椅上的陈斩,“大佬您看!这样光脚踩上去就不硌脚啦!是不是很…”
她的声音戛然而止。
笑容僵在脸上。
因为陈斩不知何时已经坐了起来。
他没有咆哮,没有怒吼。只是静静地坐在那张破草席扎成的躺椅上,微微低着头。额前的碎发垂下来,遮住了他的眼睛,让人看不清表情。
整个小院的气氛,在刹那间降到了冰点!
阳光依旧暖洋洋地洒落,但苏九儿却感觉一股刺骨的寒意从脚底板直窜天灵盖!她甚至能清晰地听到自己心脏在胸腔里疯狂擂鼓的声音!
陈斩身上没有任何强大的气势爆发出来,也没有一丝杀意泄露。但就是这种极致的、如同暴风雨前死寂般的平静,让苏九儿浑身的血液都仿佛凝固了!她感觉像是被一头来自洪荒的凶兽在黑暗中冷冷地凝视着,无形的、足以碾碎灵魂的压迫感让她几乎窒息!她全身的毛发(包括狐耳和尾巴)都本能地炸立起来,身体僵硬得无法动弹,连呼吸都停滞了!
她第一次,真真切切地感受到了恐惧!一种源于生命本能的、对更高层次存在的绝对恐惧!之前无论是对战画皮妖还是陈斩给她疗伤时的霸道手段,都远不及此刻这无声凝视的万分之一!
陈斩缓缓抬起头。
额发下露出的那双眼睛,不再是平日的慵懒、嫌弃或漠然。那是一种深不见底的、如同寒潭古井般的幽邃和平静。平静得没有一丝波澜,却仿佛能冻结灵魂。
他的目光,没有看苏九儿那张吓得惨白的小脸,也没有看那片散发着清香的华贵地板。他的视线,如同两柄无形的冰锥,穿透了苏九儿,牢牢地钉在了她身后——院子角落里,那根被她嫌弃地拖到门口、还没来得及丢出去的半截烂房梁木上。
那根木头,静静地躺在院门边,沾着泥土和蛛网,腐朽不堪。
陈斩看着那根烂木头,看了足足有三息。
然后,他开口了。声音不高,甚至没什么起伏,却清晰地敲打在苏九儿紧绷的神经上,每一个字都像冰珠子砸落:
“那根木头。”
“放回原处。”
“现在。”
没有多余的解释,没有斥责,只有不容置疑的命令。
苏九儿的大脑一片空白,身体却先于意识做出了反应。她像一只被天敌吓傻的兔子,僵硬地、同手同脚地挪到院门边,用尽全身力气(虽然那木头对她来说并不重),将那根沾满泥土的烂木头,小心翼翼地、原封不动地搬回了它原来所在的墙角。摆放的位置,甚至和她拖走前相差无几!
做完这一切,她像个犯了错等待审判的孩子,低着头,双手紧张地绞着衣角,站在墙角,一动不敢动。三条蓬松的尾巴紧紧夹在腿间,雪白的狐耳也完全贴服在发丝里,瑟瑟发抖。再不见半分之前的活泼和得意。
陈斩的目光终于从墙角那根烂木头上移开,落在了苏九儿身上。那目光依旧平静,却让苏九儿感觉像是被剥光了丢在冰天雪地里。
“还有,”陈斩的声音依旧平淡,却带着一种无形的、如同山岳般的重量,“我的椅子。”
“我的地。”
“再动一下。”
“你。”
他顿了顿,最后一个字清晰地吐出:
“滚。”
滚!
这个字如同惊雷在苏九儿耳边炸响!她猛地抬起头,小脸煞白,眼眶瞬间就红了,泪水在里面打转,充满了难以置信的委屈和恐惧。
陈斩却不再看她。他重新躺回那张吱呀作响的破躺椅上,闭上了眼睛。阳光重新落在他脸上,仿佛刚才那令人窒息的冰冷和压迫从未出现过。
小院里一片死寂。
只有阳光无声流淌,微风拂过新“长”出来的那块华贵地板,以及墙角那根静静躺着的、沾满泥土的烂房梁木。
苏九儿死死咬着下唇,强忍着不让眼泪掉下来。她看着躺椅上那个重新变得慵懒无害的身影,又看看自己脚下这片格格不入的华贵地板,再看看墙角那根烂木头……
巨大的委屈和一种难以言喻的明悟,如同潮水般冲击着她的心神。
她好像…有点明白了。
大佬的“领地”,不容侵犯。
大佬的“破东西”,不容置疑。
大佬的“懒”,不容打扰。
她默默地走到那块崭新的木地板边缘,小心翼翼地蹲下身,用没受伤的那只手,徒手开始抠挖那些边缘与泥土接缝的地方。动作很轻,很慢,生怕再发出一点声音。她要把它弄走,恢复原状。指甲缝里很快塞满了泥土,沾染了那种七彩流光的粘液,但她浑然不觉。
眼泪终于忍不住,大颗大颗地砸落在新挖开的泥土里。
破躺椅上,陈斩均匀的呼吸声似乎更沉了一些。他放在身侧的手指,无意识地蜷缩了一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