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听若目光如同被无形的钉子钉死,死死锁在书案另一端——那团包裹着木剑的、安静的细棉布上。
灯火的光晕在棉布粗糙的纹理上投下深浅不一的阴影,随着烛芯微弱的噼啪跳动,那阴影也仿佛在极其轻微地晃动。方才…是错觉吗?那棉布…真的动了一下?还是自己惊魂未定下的疑神疑鬼?
时间在死寂中缓慢流淌,每一息都如同拉长的丝线,紧绷得令人窒息。棉布依旧安静,没有任何异状。林听若紧握的拳头指节发白,指甲深深陷入掌心,尖锐的刺痛让她混乱的大脑勉强维持着一丝清明。
“呼…”不知过了多久,她才从几乎停滞的胸腔里,极其缓慢地、长长地吐出一口浊气。紧绷的身体如同被抽掉了筋骨,微微晃了一下,才勉强稳住。
是错觉。一定是错觉。那柄凶物…被叶知“哄睡着”了。她如此告诉自己,试图压下心底深处那丝挥之不去的、如同跗骨之蛆般的寒意。
她不敢再看那棉布包裹,强迫自己将视线移回摊开的账册和那串冰冷的黄铜钥匙上。
林家商行…这才是她此刻应该专注的重心。黑虎帮覆灭带来的泼天富贵,亦是泼天风险。如何稳固根基,消化这些产业,才是当务之急。
至于叶知…只要他不主动显露那非人的力量,只要那柄剑安分…她就当他是位手段奇特、性情跳脱的寻常贵客。
林听若深吸一口气,努力摒弃杂念,纤长的手指抚过账册冰冷的纸页,眼神重新变得专注而锐利。
她拿起一支细毫笔,蘸了墨,开始在纸上飞快地勾勒、计算。笔尖划过纸张的沙沙声,成了这寂静深夜里唯一的声音,也成了她对抗心头不安的武器。
烛火摇曳,将她的侧影投在墙壁上,拉得细长而专注。
天色将明未明,东方天际泛起一层极淡的鱼肚白,驱散了最深沉的黑夜,却还未带来足够的光亮。青石城笼罩在一片灰蒙蒙的、带着湿冷露气的薄雾之中,静谧得如同沉睡。
林家小院东厢房的门被无声地推开。叶知依旧穿着那身浆洗得发白的青色布衣,头发随意束在脑后,脸上看不出丝毫倦怠,反而有种神清气爽的慵懒。他手里依旧端着那只不离身的粗陶破碗,碗里空空如也。
他伸了个懒腰,骨骼发出轻微的噼啪声,满足地吸了一口清晨微凉湿润的空气,带着草木和泥土的气息。
“嗯…还是这味儿舒坦。”他低声咕哝了一句,脚步轻快地穿过寂静的庭院,径直走向书房。
推开书房门,首先映入眼帘的便是书案一角——那柄被细棉布包裹得严严实实的木剑,依旧安静地躺在那里,仿佛昨夜那场惊心动魄的异变从未发生。
叶知的目光在棉布上停留了一瞬,眼神平静无波,随即移开,落在了书案的另一端。
林听若竟伏在书案上睡着了。
她穿着素白的中衣,外面随意披了一件月白色的薄衫,枕着自己的手臂,侧脸压在摊开的账册上。几缕乌黑的发丝垂落,遮住了小半边脸颊。
灯火早已燃尽,只剩下一小截焦黑的灯芯和凝固的蜡泪。借着窗外透进来的微光,能看到她眼下淡淡的青影和眉宇间化不开的疲惫,即使在睡梦中,那紧抿的唇线也透着一丝倔强和忧虑。书案上散落着写满娟秀字迹的纸张、那串黄铜钥匙和碧玉扳指。
显然,她昨夜几乎未曾合眼。
叶知脚步无声地走到书案前,低头看着伏案而眠的林听若。少女的睡颜在微光下显得格外安静脆弱,与昨夜那个在长街上面对黑虎帮大军时挺直脊梁、眼神冰冷的掌舵人判若两人。
他脸上那副惯常的轻松笑容淡了些,眼底深处掠过一丝极淡的、难以捕捉的情绪,像是看到了一件精美的瓷器被置于悬崖边缘。
他的目光扫过书案上那些写满林家未来计划的纸张,又落在她枕着的那本账册边缘,一处被墨迹晕开的小小污痕上——那是她睡着时,笔尖无意中戳上去的。
“啧,小丫头片子,还挺拼。”他低声自语,语气听不出是赞许还是别的什么。
他没有叫醒她,只是随手拿起书案上那只空了的青瓷茶杯,走到靠窗的矮几旁。矮几上放着一个盛着清水的铜壶。他提起铜壶,将清水注入自己的粗陶破碗,又拿起那只青瓷杯,同样倒满清水。
做完这一切,他端着破碗,走到窗边,轻轻推开了一扇窗。
微凉的晨风裹挟着湿润的雾气瞬间涌入,吹动了他额前的碎发。他就这么倚在窗边,看着外面庭院里在薄雾中若隐若现的翠竹,小口小口地喝着碗里的清水,姿态悠闲得像是在欣赏什么绝世美景。
窗外的天色一点点亮了起来,薄雾在晨光中渐渐散去。庭院里的景物变得清晰。青石板湿漉漉的,反射着微光。角落那丛翠竹的叶片上凝结着晶莹的露珠。
林听若被窗外的鸟鸣和涌入的凉风惊醒,身体微微一颤,猛地抬起头。
短暂的迷茫之后,昨夜的一切瞬间涌入脑海,让她瞬间清醒!她下意识地摸向枕着的账册,当摸到那冰凉的钥匙和扳指时,才稍稍松了口气。随即,她立刻察觉到了书房里的另一个人!
她猛地转头,正对上倚在窗边、端着破碗、悠然喝水的叶知的目光。
“醒了?”叶知扬了扬手里的碗,笑容灿烂,露出一口白牙,“早啊,林姑娘。你这书房风水不错,看景儿挺舒坦。”
林听若的心跳漏了一拍,慌忙坐直身体,理了理微乱的鬓发和衣襟,脸上闪过一丝窘迫:“叶先生…听若失礼了。”她没想到自己竟会伏案睡着,还被对方撞见如此狼狈的模样。
“失礼什么?”叶知不以为意地摆摆手,放下喝空的破碗,几步走到书案前,拿起那杯他倒好的清水,递给林听若。
“喏,润润嗓子。看你这脸色,比我这破碗底儿还白,一看就是累着了。年纪轻轻,别学那些老账房,点灯熬油的,伤身。”
林听若下意识地接过那杯清水,入手微凉。她看着叶知那副理所当然、仿佛照顾自家小妹的模样,心头涌起一丝异样。他…这是在关心她?
“多谢先生。”她低声道谢,小口抿着清水,冰凉的液体滑过干涩的喉咙,带来一丝清醒。
目光不由自主地再次瞟向书案一角那安静的棉布包裹,昨夜那惊魂一幕和指尖残留的冰冷针扎感又清晰起来,让她端着杯子的手几不可察地紧了紧。
叶知仿佛没注意到她细微的动作,他的目光落在了林听若枕着的那本账册上,落在了那处被墨迹晕开的污痕旁——几行娟秀却透着决断的字迹上。
“咦?”他像是发现了什么有趣的东西,俯下身,凑近了些,指着那几行字念道:“…‘醉仙楼’更名‘听风阁’,主营消息…‘码头仓’清点后转租…‘城西田庄’…嗯?”他念到“城西田庄”几个字时,尾音微微上扬,带着点询问的意味看向林听若。
林听若心头一凛。这正是她昨夜苦思冥想后,对黑虎帮几处核心产业的处理方案。
醉仙楼位置极佳,但林家根基尚浅,贸然经营酒楼容易树大招风,不如改作消息集散之地,既能发挥地利,又相对隐蔽。
码头仓库直接转租,快速变现。至于城西田庄…那是赵三的老巢,也是昨夜福伯提及可能藏有私库的地方,最为敏感也最为危险。
“是。”林听若放下水杯,坐直身体,声音恢复了冷静,带着掌舵人的沉稳。
“赵三留下的产业,鱼龙混杂,林家根基尚薄,不宜全盘接收。醉仙楼位置特殊,改作他用更为稳妥。码头仓转租,可快速回笼资金。至于城西田庄…”
她顿了顿,秀眉微蹙,“地处偏僻,恐有机关暗道,更可能藏匿着赵三的私库和…一些见不得光的东西,需谨慎探查。”
她条理清晰,思路明确,将巨大的财富带来的风险切割得明明白白,展现出了远超年龄的魄力和眼光。
“嗯…不错不错!”
叶知摸着下巴,连连点头,一副老怀大慰的模样,“思路清晰,取舍有度,懂得扬长避短,还知道‘君子不立危墙之下’。林姑娘,你这买卖经,比你那泡茶的手艺也不遑多让啊!”他毫不吝啬地夸赞,随即话锋一转,带着点好奇。
“不过…这‘城西田庄’,听着就挺有意思。机关暗道?见不得光的东西?听着跟话本里的藏宝窟似的!林姑娘打算什么时候去探探?”
林听若被他跳跃的思维和这“藏宝窟”的形容弄得有些无奈,谨慎道:“福伯今日一早便会持扳指带可靠人手前去探看。此地凶险未明,听若不敢贸然亲往,亦不敢让先生涉险。”
“涉险?”叶知眉毛一挑,像是听到了什么天大的笑话,“探个田庄能有什么险?顶多就是几条看门的恶狗,或者几处坑人的陷阱。再说了…”
他忽然凑近了一点,压低声音,带着点神秘兮兮的表情,“我这人吧,平生两大爱好,一是喝茶,二是喝…嗯,寻宝!尤其是那种藏着‘见不得光’东西的宝!多刺激啊!比看茶馆说书有意思多了!”
他眼睛亮晶晶的,充满了跃跃欲试的光芒,仿佛那城西田庄不是龙潭虎穴,而是个等着他去发掘的游乐场。
林听若看着他这副兴致勃勃、毫无危机感的模样,只觉得太阳穴隐隐作痛。
寻常人听到机关暗道、私库秘藏,躲都来不及,他倒好,当成寻宝游戏了?她正要开口婉拒,书房外却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
“小姐!小姐!”福伯的声音带着一丝不同寻常的激动和…惊疑?
林听若心头一紧,立刻起身:“福伯?进来!”
书房门被推开,福伯快步走了进来。他显然是一夜未眠,眼袋浮肿,但精神却异常亢奋。他手里紧紧攥着那枚碧玉扳指,脸上混合着兴奋、后怕和一丝难以置信的茫然。
“小姐!叶先生!”福伯顾不上行礼,声音急切,“老奴…老奴刚从城外田庄回来!”
“如何?”林听若的心提到了嗓子眼。这么快就回来了?是出了意外,还是…
“田庄…田庄找到了!也进去了!”福伯喘了口气,努力平复激动的心情,眼神却带着一丝惊悸,“那地方…邪门!太邪门了!”
“邪门?”林听若和叶知同时看向他。
“是!”福伯用力点头,脸上露出一丝后怕。
“按照赵三手下之前交代的位置,我们找到了那处田庄,藏在西山坳里,外面看着就是个普通农庄。拿着扳指,果然叫开了门,里面留守的几个黑虎帮余孽也乖乖束手就擒了。我们直奔赵三的私库所在,那地方修得跟个地堡似的,铁门厚重,锁眼奇特,非这扳指不可开。老奴用扳指打开锁,推开那扇铁门…”
福伯说到这里,声音顿了顿,眼中残留的惊悸之色更浓:“…门刚推开一条缝!一股子阴冷刺骨的风就卷了出来!吹得人骨头缝都发凉!里面黑黢黢的,什么都看不清!老奴打着火把往里一照…”
他咽了口唾沫,声音带着一丝颤抖:“…您猜怎么着?那诺大的私库里,空空荡荡!别说金银珠宝,连个铜板都没剩下!只有…只有满地厚厚的灰白色的…粉末!”
“粉末?”林听若蹙眉。
“对!像是…像是骨头烧成的灰!厚厚一层!”福伯的声音带着恐惧,“而且!就在那堆灰烬的正中央…地面上,裂开了一道…一道口子!”
“口子?”林听若心头一沉。
“是!”福伯重重点头,用手比划着,“不大,只有巴掌宽,却深不见底!黑黢黢的,往外丝丝缕缕地冒着寒气!
靠近那口子,火把的光都像是被吸进去一样,变得惨绿惨绿的!还有…还有一股子…一股子说不出的怪味,像是…像是烂泥潭底下埋了无数年的腥气!老奴…老奴只往里看了一眼,就觉得头晕眼花,魂魄都要被吸走了似的!吓得连忙带人退了出来,封死了铁门!”
福伯的描述让林听若感到一阵寒意。空无一物的私库,骨灰,深不见底的裂口,吸光的惨绿火焰,诡异的腥气…这绝不是寻常的机关陷阱!
“然后呢?”叶知的声音响起,带着浓浓的兴趣,眼睛亮得惊人,仿佛听到了什么绝妙的故事。
“然后…更邪门的事情发生了!”福伯脸上的恐惧之色更甚,“我们退出地堡,刚走到田庄前院,就发现…发现那些被我们绑起来的黑虎帮余孽…全死了!”
“死了?”林听若一惊。
“是!”福伯的声音带着一丝毛骨悚然,“死状…极其诡异!一个个面色红润,像是睡着了一样,嘴角甚至还带着笑!可一探鼻息…早就凉透了!身上…身上没有半点伤痕!就好像…魂魄被什么东西,一下子抽走了!”
书房内瞬间陷入一片死寂。只有福伯粗重的喘息声在回荡。
空库、骨灰、地缝、惨死…
这城西田庄,哪里是什么藏宝窟?分明是一处吞噬生命的绝地凶域!
林听若的脸色变得极其难看。黑虎帮覆灭带来的喜悦瞬间被这诡异的凶讯冲得无影无踪。一股比昨夜面对赵三时更加沉重、更加未知的阴霾,沉甸甸地压了下来。
“有意思!”一个带着兴奋的清朗声音打破了死寂。
叶知不知何时已走到了窗边,背对着他们,望着窗外庭院里那丛在晨光中摇曳的翠竹。他的手指,正轻轻摩挲着腰间——那里空空如也,木剑还裹着棉布躺在书案上。
但林听若却清晰地看到,他摩挲着空悬剑鞘位置的手指,指腹间似乎萦绕着一丝微弱得几乎看不见的、扭曲了光线的奇异气流。
他缓缓转过身,脸上带着一种发现了新奇玩具般的、纯粹而热烈的笑容,目光灼灼地看向脸色苍白的林听若:
“林姑娘,看来你给‘醉仙楼’改的‘听风阁’这名儿,得先借我用用了。”他晃了晃手指,那丝奇异的气流瞬间消散无踪。
“这探‘宝’的活儿,好像…比想象中更有趣了点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