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章 顽石渐开窍,清汤显真章

苏小七的“学徒”生涯,在摔碎了第二个粗陶碗,价值一文和打翻半桶井水,柳文清痛心疾首地记录为“浪费水源,折钱半文”后,艰难地度过了第一天。

翌日清晨,天刚蒙蒙亮,苏小七就被阿福毫不客气地从铺堂角落那堆干草铺上,他的临时床位薅了起来。

“起…起床!干活了!”阿福的声音带着不容置疑的坚决。在他朴素的认知里,干活抵债,天经地义,而且必须卖力!

苏小七揉着惺忪的睡眼,打着哈欠,嘴里嘟嘟囔囔:“催命啊…天还没亮透呢…”他昨晚洗碗洗得腰酸背痛,手上还被草木灰和冷水泡得发红发皱,此刻浑身都像散了架。

“小满哥…早…早市去了!”阿福不由分说,塞给他一把秃了毛的破扫帚,“你…你扫地!我去…打水!”说完,拎着木桶就奔后院井口去了。

苏小七拿着扫帚,看着空荡简陋的铺堂,欲哭无泪。他堂堂…居然沦落到给人扫地的地步!可肚子咕咕叫的抗议和欠下的“巨债”,在他眼里,摔两个碗和欠一顿饭钱已经是巨债,让他不得不认命。他笨拙地挥动扫帚,灰尘被他搅得漫天飞扬,呛得自己连连咳嗽,效果却甚微。

“扫地需得由内而外,轻扫慢拢,方见其效。”一个严肃的声音在身后响起。柳文清不知何时也起来了,穿戴整齐,虽然长衫依旧打着补丁,背着手,站在铺堂中央,一副监工的模样,皱着眉看着苏小七制造的“沙尘暴”。

苏小七没好气地白了他一眼:“要你管!本…本小爷爱怎么扫就怎么扫!”嘴上硬气,动作却不由自主地放轻了些。

好不容易扫完地,在柳文清不断的“此处有尘”、“彼处未净”的挑剔声中,阿福也打满了水。苏小七又被指派去擦桌子。油腻的桌面需要用热水加草木灰用力擦。苏小七咬着牙,使出吃奶的力气,小脸憋得通红,总算把三张桌子擦出了木头本色,代价是胳膊酸得抬不起来。

刚想喘口气,林小满回来了。他背着一个沉甸甸的竹筐,里面装满了从早市淘来的“宝贝”:一大块廉价的猪板油、一副带着异味的下水、几根光秃秃的骨头棒子、一大捆带着露水的野菜,翠花婶地里摘的,硬塞给他的,还有一小袋最便宜的粗盐。

“阿福,生火熬油!骨头焯水熬汤!苏小七,”林小满的目光落在累得直喘气的苏小七身上,嘴角微扬,“去后院,把这些野菜择干净!老叶、黄叶、烂根都去掉,只留嫩心儿!洗三遍!水要清亮,不能带一点泥星子!”

择菜?洗菜?

苏小七看着那堆沾着泥土、形态各异的野菜,眼前一黑。这比洗碗扫地还麻烦!

“快去!”阿福已经麻利地开始切猪板油了,头也不抬地催促。

苏小七认命地抱起那捆野菜,蔫头耷脑地挪到后院井边。他学着阿福昨天的样子,打上一桶冰冷的井水,开始一根一根、笨拙地对付那些野菜。老叶还好分辨,烂根也容易揪掉,可那细小的泥点藏在叶茎缝隙里,着实难缠。他耐着性子,一遍遍冲洗,手指被冰凉的井水冻得通红。

柳文清踱步到后院“视察”,看到苏小七那慢腾腾、近乎绣花般的择菜动作,又忍不住摇头:“工欲善其事,必先利其器。择菜需得眼明手快,取其精华,去其糟粕,如治学一般,去芜存菁…”他习惯性地开始掉书袋。

“闭嘴吧酸秀才!”苏小七正烦着,没好气地怼了回去,“有这功夫叨叨,不如来帮忙!站着说话不腰疼!”

柳文清被噎得脸一红,哼了一声:“君子远庖厨!此等琐事,非吾辈所为!”甩袖回了铺堂,继续他的“账房大业”去了。

苏小七对着他的背影做了个大大的鬼脸。

前院,林小满已经开始处理下水。清洗、翻肠、去腥…动作娴熟利落。阿福则守着灶台,大火熬煮着猪油,金黄的油渣在锅里翻滚,浓郁的焦香弥漫开来。

当苏小七终于把一小盆碧绿青翠、水灵灵的野菜嫩心端进厨房时,林小满瞥了一眼,点点头:“嗯,还行。”

就这简简单单两个字,让累得够呛的苏小七心里莫名地舒服了一点。

午市很快到来。卤下水的浓香再次成为柳条巷的霸主。三张桌子很快坐满。阿福跑堂的声音洪亮了许多。苏小七也被林小满指派了“新任务”——给客人端汤。

“端稳了!慢点走!汤洒了烫着人,扣你工钱!”林小满把一碗热气腾腾的卤汤放在托盘上,递给他时叮嘱道。

苏小七撇撇嘴,小心翼翼地接过托盘。那碗汤很烫,透过粗糙的托盘传来灼热的温度。他学着阿福的样子,尽量平稳地走向一桌客人。可越是紧张,手就越不听使唤。托盘微微倾斜,滚烫的汤汁晃荡着,溅出几滴落在他手背上!

“嘶!”苏小七疼得倒吸一口冷气,手猛地一抖!

“当心!”坐在桌旁的一个老顾客惊呼出声。

眼看一碗热汤就要倾覆!

一只骨节分明、沾着油污的大手及时伸了过来,稳稳地扶住了托盘的另一边。是林小满。他不知何时跟了过来,不动声色地帮苏小七稳住了托盘,顺势接了过去,稳稳地将汤碗放在客人面前。

“您的汤,慢用。”林小满语气平静,仿佛刚才的惊险从未发生。

苏小七看着自己手背上被烫红的一小片,再看看林小满平静的侧脸,心中五味杂陈。既有闯祸的懊恼,又有被及时解围的庆幸,还有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别扭。他默默地退回厨房角落,看着林小满和阿福在烟火缭绕中忙碌配合的身影,第一次真切地感受到,这看似简单的端茶送水,也需要眼力、手力和心力。

午市高峰过去,铺堂里只剩下零星几个食客。林小满看了看角落那盆苏小七洗得干干净净的野菜嫩心,又看了看锅里剩下的最后一点乳白色的鱼骨高汤。他心中一动,有了个主意。

“阿福,去前面问问,还有谁想要碗清汤溜溜缝?免费的。”林小满吩咐道。

“清汤?”阿福不解,但还是去了。

很快,两个还没走的苦力表示想尝尝。免费的,不喝白不喝!

林小满将小铁锅刷洗干净,舀入两勺乳白的高汤,加了一碗清水稀释。大火烧开,撒入一小撮粗盐。待汤滚沸,他将那一小盆碧绿的野菜嫩心全部倒了进去!

翠绿的野菜如同碧玉般沉浮在乳白色的清汤之中。滚水一激,野菜特有的清新气息瞬间被激发出来,混合着鱼汤的淡淡鲜甜,形成一股极其清爽、干净的香气!这与卤味的浓香截然不同,如同炎炎夏日里的一缕清风,瞬间拂过油腻的味蕾!

“这…这是什么汤?好清爽的味儿!”一个苦力惊讶道。

林小满没说话,用木勺将汤分盛在两个粗陶碗里。乳汤碧叶,色泽清雅,热气袅袅。

两个苦力将信将疑地端起碗,吹了吹,小心地喝了一口。

温热的汤汁滑过喉咙,没有卤味的厚重,只有鱼骨熬出的淡淡鲜味和粗盐带来的最本真的咸。最妙的是那野菜嫩心!在滚汤中只烫了片刻,保留了最鲜嫩的脆爽口感,带着山野间独有的微苦和清甜,咀嚼间,一股纯净的草木芬芳在口中弥漫开来,完美地涤荡了肠胃中的油腻!

“唔!好喝!真他娘的爽口!”一个苦力忍不住赞道,三两口就把一碗汤喝了个干净,连碗底的几根菜叶都捞起来吃了。

“是啊!看着清清淡淡,喝下去真舒服!嘴里都清爽了!”另一个也连连点头。

这免费的“翡翠白玉汤”,林小满心里给它起的名字,竟意外地获得了满堂彩!连柳文清都忍不住探头看了一眼,虽然没说话,但眼神里也流露出一丝好奇。

苏小七站在厨房门口,看着那两个苦力满足的表情,再看看林小满锅里那清汤碧叶,又低头看了看自己被井水泡得发白、被烫得微红的手。这碗看似简单的清汤,用的却是他一根一根、花了小半个时辰才洗干净的野菜嫩心。

一种从未有过的、微妙的成就感,夹杂着对手中这份“工作”的重新认知,悄然在他心底滋生。原来,这油腻的灶台间,也能诞生如此清澈的滋味。原来,自己笨手笨脚洗干净的菜,也能变成别人口中的美味。

林小满将锅里剩下的一点汤底倒进一个碗里,递给还在发呆的苏小七:“尝尝?你洗的菜。”

苏小七愣了一下,接过碗。温热的汤碗暖着他微凉的手。他学着刚才苦力的样子,吹了吹,小口啜饮。

清爽!鲜甜!野菜的微苦回甘!没有珍馐的繁复,只有最质朴的熨帖。这滋味顺着喉咙滑下,仿佛也涤荡了他心中那份因“沦落”而产生的烦躁和委屈。

他抬起头,看向林小满。林小满正低头收拾灶台,侧脸在灶火的映照下显得平静而专注。

“还…还行。”苏小七小声嘟囔了一句,把碗里的汤喝得一滴不剩,连那几根菜叶也嚼得格外认真。手背上的那点烫伤,似乎也不那么疼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