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卷 歌诗四十首

乐府二

独漉篇

独漉1水中泥，水浊不见月。不见月尚可，水深行人没。越鸟从南来，胡鹰亦北度。我欲弯弓向天射，惜其中道失归路。落叶别树，飘零随风。客无所托，悲与此同。罗帷舒卷，似有人开。明月直入，无心可猜。雄剑2挂壁，时时龙鸣3。不断犀象4，羞涩苔生5。国耻未雪，何由成名。神鹰6梦泽7，不顾鸱鸢8。为君一击，搏鹏九天。

【注释】 1独漉：独漉山，在今河北涿鹿县西。 2雄剑：春秋时期干将铸造雌雄双剑，雄剑干将，雌剑莫邪。 3龙鸣：宝剑在匣中发出声音。 4不断犀象：剑久不用，不再锋利，都不能断犀象。 5羞涩苔生：羞，一作绣。意为宝剑生锈，长出青苔。 6神鹰：传说中的大鹏鸟。 7梦泽：云梦泽。 8鸱鸢（chī yuān）：老鹰。指普通的鸟。

【点评】

《李诗直解》：此诗比兴之意，谓士之用世，则当为国雪耻，立大功以成名也。言独漉水中之泥，浊而不见月也，水深则行人没矣。今当越鸟南来，胡雁北渡，我欲射之，惜其中道孤零而失归路也。落叶飘零，客亦如之，则悲与此同焉。罗帷舒卷，似有人开，而实无人也。不计空帏无人而皎月直入，皎月无心，固无可猜也。雄剑飞决，借以立功，今置之无用之地，安得不作龙吼乎？盖由不断犀象，则绣涩苔生，而终无用矣。士之抱经济勘乱之才，所以为国用也。国耻未雪，则勋名何立乎！请观之神鹰而可知矣。神鹰猎于梦泽之墟，凡鸟不顾，志不在小也。瞪目遥瞻，竦翮矗云，一击而九天鹏落，彼固莫大之烈哉！太白之时，国难频仍，公抱经世同仇之志，流落不偶，而功名未树，此独漉篇之所以作也。

《唐诗镜》：彷徨惊顾，妙得其神，古词何必胜此。

登高丘而望远海

登高丘，望远海。六鳌1骨已霜，三山2流安在？扶桑3半摧折，白日沉光彩。银台金阙4如梦中，秦皇、汉武空相待。精卫5费木石，鼋鼍6无所凭。君不见骊山、茂陵尽灰灭，牧羊之子来攀登7。盗贼劫宝玉8，精灵9竟何能。穷兵黩武今如此，鼎湖飞龙安可乘。

【注释】 1鳌（áo）：神话传说中的大龟。 2三山：传说中的方壶、瀛洲、蓬莱等三座海外仙山。 3扶桑：神话传说中的神木。 4银台金阙：银台，神话中王母居住之处。金阙，仙山上的宫阙。 5精卫：神话传说中的一种神鸟，时常衔西山木石填东海。 6鼋鼍（yuán tuó）：神话传说中的大鳖和猪婆龙。 7牧羊之子来攀登：《汉书》记载，项羽火烧秦始皇骊山宫殿，牧羊孩子寻羊时入骊山失火烧掉了秦始皇的臧椁。 8盗贼劫宝玉：《晋书》记载赤眉军曾在汉武帝陵中取过珠玉宝物。 9精灵：秦始皇、汉武帝的精魄神灵。

【点评】

《唐诗解》：此讥明皇喜方士之无益也。言我登高望海，求所谓六鳌负山，扶桑拂日者，绝不可睹，且以银台、金阙为有之乎？何秦王、汉武之虚慕也。彼精卫虽费木石填海，鼋鼍非可凭借为梁，而谓三山可至邪？观二主之陵墓俱已灰灭，为牧孺盗贼所侵犯，而其精灵不能保护之，则仙之无意明矣。唐之人主宜鉴此。今乃穷兵黩武，一遵其迹，飞龙安可乘哉？

《诗比兴笺》：皇帝治天下，几若华胥之国。民享其利，服其教，故致成龙上升之祥。今秦皇、汉武杀人开边，毒痡天下，大伤上帝好生之德，而欲几之长生，得乎？

阳春歌

长安白日照春空，绿杨结烟1桑（一作垂）袅风2。披香殿3前花始红，流芳发色4绣户中。绣户中，相经过。飞燕皇后5轻身舞，紫宫6夫人绝世歌7。圣君三万六千日，岁岁年年奈乐何。

【注释】 1结烟：如缠绵的烟雾。 2桑袅风：桑枝在风中摇曳多姿。袅，摇曳的样子。 3披香殿： 汉代的后宫。 4流芳发色： 香气流散，色彩显现。 5飞燕皇后：赵飞燕，汉成帝时期的皇后，身轻能为掌上舞。 6紫宫：汉代未央宫的别称。 7绝世歌：汉武帝时李延年歌赞“北方有佳人，绝世而独立。一顾倾人城，再顾倾人国。宁不知倾城与倾国，佳人难再得”，使其妹得武帝宠幸。

阳叛儿

君歌《阳叛儿》，妾劝新丰1酒。何许最关人2？乌啼白门柳。乌啼隐杨花，君醉留妾家。博山炉3中沉香火，双咽一气4凌紫霞。

【注释】 1新丰：地名，在今陕西临潼县东北。 2关人：人，一作“情”。关人，牵动人。 3博山炉：香炉名称。 4双咽一气：咽，今多作“烟”。双烟一气，比喻感情难舍难分。

【点评】

《李诗直解》：此咏乐府之童谣而致情艳之词也。言君歌《阳叛儿》之谣曲，妾劝新丰之美酒，何许阳叛之古曲，最为关人？而春色已深，乌啼白门之柳矣。乌啼则隐藏于杨花，君遇知己，酣饮而醉，则留妾之家而不去也。古云：“欢作沉水香，侬作博山炉。”今博山炉中用沉香之火，双烟合为一气，而袅凌紫霞之上，妾与君亦若此，愿其常留而不去可矣。

双燕离

双燕复双燕，双飞令人羡。玉楼珠阁不独栖，金窗绣户长相见。柏梁失火去，因入吴王宫。吴宫又焚荡，雏尽巢亦空。憔悴一身在，孀雌忆故雄。双飞难再得，伤我寸心中。

【点评】

萧士赟：此篇其太白自叹之作乎？首四句是喻其待诏金銮得幸时也。“柏梁失火去”，喻遭谗于还时也。中三句喻从永王璘，璘败以累遭责时也。末四句是白嗟叹之语，谓放逐之余，思君而不得再见，安得不为之伤心乎？吁，亦可哀也已。

山人劝酒

苍苍云松，落落1绮皓2。春风尔来为阿谁？胡蝶忽然满芳草。秀眉霜雪桃花貌，青髓绿发长美好。称是秦时避世人，劝酒相欢不知老。各守兔（一作麋）鹿志3，耻随龙虎争4。欻起佐（一作安）太子，汉皇乃复惊。顾谓戚夫人，彼翁羽翼成。归来商山下，泛若云无情。举觞酹巢由，洗耳5何（一作太）独清。浩歌望嵩岳6，意气还（一作遥）相倾。

【注释】 1落落：形容品貌卓绝。 2绮皓：商山四皓之一绮里季。 3兔鹿志：与鹿同游，指隐逸。 4龙虎争：指秦灭后的楚汉之争。 5洗耳：尧时隐者许由听说尧要让位于他，感到污秽，便用清水洗耳。后世用洗耳来比喻人不愿受世俗污染。 6嵩岳：嵩山。此处指巢父、许由居住地。

【点评】

《李诗直解》：此篇太白寓自唐廷之时事，有所感而作也。意当时之隐逸，无裨世用，而议论风生，不若四皓之高也。言苍苍然而秀者云松也，以兴落落然而超群者，绮里季也。彼与四皓隐居商山，其乐何如？故春风尔来为何人乎？而蝴蝶忽然满于芳草之间，似偏得春时之景也。且以状貌言之，秀眉白如霜雪，而颜面则如桃花之红矣。必内修养足，故骨青髓绿，虽八十有余，而长美好也。称是秦时避世之人，但劝酒与四人相欢而不知老耳。各守麋鹿疏旷之志，耻随龙虎争斗之事，宁入商山采芝以自乐焉。盖中庸之道时行则行，欻起而佐太子也。汉皇以平日之不可以势致者，见之而惊，顾谓戚夫人曰：彼之羽翼，业已有成，不可动摇矣。而惠帝得安者，谁之力乎？且功成身退，天之道也。又必时止而止，复归商山之下，泛若浮云之过太虚，去来一无情也。今举觞以酹巢、由，何为洗耳独清，而无补于人间世哉！目击时事如此，故浩歌以望嵩岳之隐者，意气还与绮皓得相倾乎？而时事卒不能救，天下非之，彼卢、王、李、吴之徒，号为隐逸，屡经召封，不能如四皓出一言，以定国本，良可羞已。

于阗采花

于阗采花人，自言花相似。明妃1一朝西入胡，胡中美女多羞死。乃知汉地多明姝，胡中无花可方比。丹青能令丑者妍，无盐2翻在深宫里。自古妒娥眉，胡沙埋皓齿。

【注释】 1明妃：王昭君。王昭君避晋文帝司马昭之讳被称为明妃，后世沿用。 2无盐：无盐女，古代记载里容貌丑陋的女子。

【点评】

萧士赟：太白此篇则借明妃之事以兴世之君子不遭明君，贤不肖易置，如明皇之思张九龄，虽遣祭曲江，竟何补哉！此诗规意皆自《国风》中来，读者勿忽。

鞠歌行

玉不自言如桃李1，鱼目2笑之卞和3耻。楚国青蝇4何太多，连城白璧5遭谗毁。荆山长号泣血人，忠臣死为刖足6鬼。听曲知宁戚，夷吾因小妻7。秦穆五羊皮，买死百里奚8。洗拂9青云上，当时贱如泥。朝歌鼓刀叟10，虎变11磻溪12中。一举钓六合，遂荒营丘13东。平生渭水曲，谁识（一作数）此老翁？奈何今之人，双目送飞鸿。

【注释】 1桃李：《史记》：桃李不言，下自成蹊。 2鱼目：伪劣造假之物。 3卞和：《新序》：荆人卞和得玉璞而献之，荆厉王使玉尹相之，曰：“石也。”王以和为谩而断其左足。厉王薨，武王即位。和复奉玉璞而献之。武王使玉尹相之，曰：“石也。”又以为谩而断其右足。武王薨，共王即位，和乃奉玉璞而哭于荆上中，三日三夜，泣尽而继之以血，共王闻之，使人问之曰：“天下之刑者众矣，子刑何哭之怨也？”对曰：“宝玉而名之曰‘石’，贞士而戮之以‘谩’，此臣之所以悲也。”共王乃使人理其璞而得宝焉。故名之曰“和氏之璧”。下句中的“泣血人”“刖足鬼”均指卞和。 4青蝇：黑白不分、不辨善恶的奸佞小人。 5连城白璧：《史记》记载秦昭王愿以十五座城池向赵王换取和氏璧。因此后世常以“价值连城”比喻价值高。 6刖（yuè）足：砍掉脚，古代一种刑罚。 7听曲知宁戚，夷吾因小妻：管仲，名夷吾。小妻，管仲的小妾。齐桓公命管仲迎接宁戚，宁戚悲歌，管仲不知其意，忧心忡忡，小妾见状进言宁戚悲歌为出仕国家之意。管仲采纳小妾之言，成功迎接宁戚入齐辅佐齐桓公治理国家。 8秦穆五羊皮，买死百里奚：百里奚，春秋时秦国的大夫。百里奚流亡到楚国时被楚国国君扣留，秦穆公拿五张牡黑羊皮把他赎回，用为大夫。 9洗拂： 洗涤污垢，拂拭尘埃。比喻精心挑选人才。 10鼓刀叟：姜尚。 11虎变：《易经》：大人虎变，未占有孚。 12磻溪：磻，一作蟠。磻溪在今陕西宝鸡市东南。 13营丘：姜尚的封地。

【点评】

萧士赟：太白此词始则伤士之遭谗废弃，中则羡乎昔贤之遇合有时，终则重叹今人不能如古人之识士也。亦借此自况云尔。

幽涧泉

拂彼白石，弹吾素琴1。幽涧愀兮2流泉深。善手3明徽4，高张5清心。寂历似千古松，飕飗6兮万寻。中见愁猿吊影而危处兮，叫秋木而长吟。客有哀时失志而听者，泪淋浪7以沾襟。乃缉商缀羽，潺湲8成音。吾但写声发愤9于妙指，殊不知此曲之古今。幽涧泉，鸣深林。

【注释】 1素琴：没有任何装饰的琴。 2愀（qiǎo）兮：凄凉的样子。 3善手：好手，高手。 4徽：琴徽，琴节。 5高张：琴声高扬。 6飕飗（sōu liú）：形容风声。 7淋浪：流泪不止的样子。 8潺湲（chán yuán）：水流的样子。 9写声发愤：写，宣泄，发泄。愤，一作“情”。发出言语，宣泄情感。

【集评】

《李诗直解》：此谱琴声，令哀时失志之士有所感而叹其曲之妙也。言拂彼白石之上，弹吾素琴。琴中之曲，幽涧凄而流泉深，用善手调明徽，琴声高张，以清心志。寂寂历历，似千古之松，飕飗兮风之冷而高也若万寻矣。今不用耳而用目，就琴中见之，盖琴中原有风入松之曲，而知音者若目击而存其妙也。愁猿危处而吟叫也，不起客心之悲乎？客有负道哀时之士，失志而听者，不觉泪流而沾襟也。乃缉商缀羽，若水声之潺湲以成音，而涧泉松风之声，猿鸣客愁之状，吾但写声发情于妙指，殊不知此曲之奇绝古今也。幽涧泉之曲终，响远于深林矣。

王昭君二首

（一作昭君怨）

其一

汉家秦地月，流影照（一作送）明妃。一上玉关1道，天涯去不归。汉月还从东海（一作方）出，明妃西嫁无来日。燕支2长寒雪作花，娥眉憔悴没胡沙。生乏黄金枉图画，死留青塚3使人嗟。

【注释】 1玉关：玉门关，汉武帝时期开始设立的通往西域的交通要道，故址在今甘肃敦煌西北小方盘城。 2燕支：燕支山，今甘肃张掖市山丹县东南。 3青塚：也写作青冢，王昭君之墓，在今内蒙古自治区呼和浩特市南。

其二

昭君拂玉鞍，上马啼红颊。

今日汉宫人，明朝胡地妾。

【点评】

《唐诗笺注》：只状其诀别之情，不言怨而怨已极。昭君诗此为冠，所谓独争上截。他手形容刻画，即东方虬“单于浪惊喜，无复旧时容”，尤落第二义。真哭煞昭君矣。

中山孺子妾歌

（汉赐中山靖王哙孺子妾及英才人已下歌四篇）

中山孺子1妾，特以色见珍。虽不如延年姝2，亦是当时绝世人。桃李出深井3，花艳惊上春4。一贵复一贱，关天岂由身。芙蓉老秋霜，团扇5羞网尘。戚姬髡发入舂市6，万古共悲辛。

【注释】 1孺子：中山靖王宫中之人。 2延年姝：李延年之妹为汉武帝宫中李夫人。 3深井：庭中央的天井。 4上春：农历正月。 5团扇：宫中女子所用的扇子。 6戚姬髡（kūn）发入舂市：汉赵隐王如意之母戚夫人，得汉高祖宠爱，高祖崩，吕太后将戚夫人囚禁在永巷，剃掉她的头发，命她穿上囚衣舂米。

荆州歌

白帝城边足风波，瞿塘五月谁敢过？荆州麦熟茧成蛾。缲丝1忆君头绪多，拨谷2飞鸣奈妾何！

【注释】 1缲（sāo）丝： 缲，剥茧抽丝。“丝”也有思念之意。 2拨谷：布谷鸟。

【点评】

朱谏：白帝城边，五月之时，江水暴涨而多风波，瞿塘之险，舟人所戒，则上者不敢下，下者不敢上矣。斯时也，荆州之麦熟，荆州之蚕已成矣。荆州之人客于瞿塘者，其妻独居，于蚕成缲丝之时，念夫之行远，意绪之多有若乱丝。谓蚕成麦熟，春已老矣，布谷飞鸣，奈我何哉？恐亦不能解我之忧而愈增其忧也。

设辟邪伎鼓吹雉子班曲辞

辟邪伎作1鼓吹惊，雉子班之奏曲成。喔咿2振迅3欲飞鸣。扇锦翼，雄风生。双雌同饮啄，趫悍4谁能争？乍5向草中耿介6死，不求黄金笼下生。天地至广大，何惜7遂物情。善卷8让天子，务光9亦逃名。所贵旷士10怀，朗然合太清11。

【注释】 1作：表演。 2喔咿：鸟叫声。 3振迅：飞起来的样子。 4趫（qiáo）悍：勇猛的样子。 5乍：宁可。 6耿介：性格耿直不屈。 7惜： 吝啬。 8善卷： 《庄子》记载舜曾让天下于善卷，他推辞不接受，隐于山林间。9务光：隐士。《庄子》记载商汤建立商朝后让位于务光，务光拒绝，后觉得受辱，负石沉水自杀。 10旷士：心胸旷达之士。 11太清：自然天道。

相逢行

相逢红尘内，高揖黄金鞭。

万户垂杨里，君家阿那边？

古有所思

我思仙（一作佳）人乃在碧海之东隅，海寒多天风，白波连山（一作天）倒蓬壶1。长鲸喷涌不可涉，抚心茫茫泪如珠。西来青鸟东飞去，愿寄一书谢麻姑2。

【注释】 1蓬壶：即蓬莱，传说中的海外仙山。 2麻姑：神话传说中目睹沧海桑田变幻长生不老的神仙。

采莲曲

若耶溪1傍采莲女，笑隔荷花共人语。

日照新妆水底明，风飘香袖空中举。

岸上谁家游冶郎，三三五五映垂杨。

紫骝2嘶入落花去，见此踟蹰3空断肠。

【注释】 1若耶溪：今浙江绍兴市内溪流。 2紫骝：指代马。 3踟蹰：徘徊不前。

【点评】

《李诗直解》：此咏采莲女之娇媚而动游冶者之思慕也。言越多美姝，若耶溪边，采莲之女，妖娆嫣然，笑隔荷花，与人共语而娇音呖呖可听也。其新妆云髻，日照水底而辉映。香袂红绘，风飘空中以杨曳，此水中美丽之貌。值岸上明媚之天，谁家游冶之郎，或二三为群，或五五为群，络绎以映垂杨之间，紫骝嘶入落花。见此美艳，令人不禁徒踟蹰不置，以空断肠耳。

《唐宋诗醇》：绮而不艳，此自关乎天分。王安石云：诗人各有所得，“清水出芙蓉，天然去雕饰”，此李白所得也。于此亦可见之。

白头吟

（又一篇与此异今两存）

其一

锦水1东北流，波荡双鸳鸯。雄巢汉宫树，雌弄秦草芳。宁同万死碎绮翼2，不忍云间两分张。此时阿娇3正娇妒，独坐长门愁日暮。但愿君恩顾妾深，岂惜黄金买词赋4。相如作赋得黄金，丈夫好新多异心。一朝将聘茂陵女，文君因赠（一作赋）《白头吟》。东流不作西归水，落花辞条羞故林5。兔丝6故无情，随风任倾倒。谁使女萝7枝，而来强萦抱？两草犹一心，人心不如草。莫卷龙须席8，从他生网丝。且留琥珀枕，或有梦来时。覆水再收岂满杯，弃妾已去难重回。古时得意不相负，只今唯见青陵台9。

【注释】 1锦水：锦江，流经四川成都平原。 2翼：鸟翅膀。 3阿娇：汉武帝皇后陈阿娇。陈阿娇原为汉武帝皇后，被废黜后居于长门宫。 4黄金买词赋：一作将买赋。萧统《昭明文选》所选的《长门赋》序中记载，陈皇后被贬至长门宫后，为解心中悲苦，花黄金百斤请司马相如写赋，司马相如写《长门赋》感动了汉武帝，陈阿娇因此又得宠。 5羞故林：羞，一作归。羞于返回故林。 6兔丝：菟丝，一种寄生草本植物，攀附在其他植物上生长。 7女萝：松萝，地衣类植物，依附他物生长。 8龙须席：用龙须草编成的席子。 9青陵台：在今河南省商丘市梁园区，商丘八景之一。神话中相思树所在地，后世用来指代夫妻情深。

【点评】

《李诗直解》：此诗为唐皇宠武惠妃而作。借古引喻而欲以感悟之也。言锦水之流荡，两鸳鸯，雄雌宁死，不忍分张，以匹耦之不离也。此时阿娇之妒与子夫争宠，而遭长门之怨矣。但愿回君恩之顾，而岂惜黄金买词赋以悟主乎？相如作赋以得金，又好新弃旧，而多异心焉。一朝将聘茂陵女，文君因作《白头吟》以诀别，而相如见之，宁不感悟哉！夫水之东流不复西，花之辞条羞故林。菟丝故无情之草也，随风倾倒，谁使女萝之枝反为萦抱。是女萝也，菟丝也，两草尤为一心，何人心之不如草也。今见龙须席是昔欢会之物，任他生蛛网，何忍卷去乎！琥珀枕是昔聚首之物，且留以枕之，或有梦中相遇之时也。念言及此，情想极矣。但覆水难收，弃妾难回，自古记之。而古来夫妇得意两不相负者，唯韩凭何氏二人而已。只今唯见青陵台者，冀其深有所感，而如韩之不弃也。引古为喻，期以悟之。

其二

锦水东流碧，波荡双鸳鸯。雄巢汉宫树，雌弄秦草芳。相如去蜀谒武帝，赤车驷马1生辉光。一朝再览《大人》作2，万乘忽欲凌云翔。闻道阿娇失恩宠，千金买赋要君王。相如不忆贫贱日，官高金多聘私室。茂陵姝子皆见求，文君欢爱从此毕。泪如双泉水，行堕紫罗襟。五起3鸡三唱，清晨《白头吟》。长吁不整绿云鬓，仰诉青天哀怨深。城崩杞梁妻4，谁道土无心。东流不作西归水，落花辞枝羞故林。头上玉燕钗5，是妾嫁时物。赠君表相思，罗袖幸时拂。莫卷龙须席，从他生网丝。且留琥珀枕，还有梦来时。鹔鹴裘6在锦屏上，自君一挂无由披。妾有秦楼镜7，照心胜照井。愿持照新人，双对可怜影。覆水却收8不满杯，相如还谢文君回。古来得意不相负，只今唯有青陵台。

【注释】 1驷马：驾四匹马的高车。指身份地位尊贵显赫。 2《大人》作：司马相如的《大人赋》。 3五起：一作五更。五更天起身。 4杞梁妻：华周杞梁之妻。杞梁战死沙场，妻子痛哭，城墙因之崩塌。后演变成孟姜女哭长城的民间故事。 5玉燕钗：传说中汉代宫廷女子用的玉钗。 6鹔鹴（sù shuāng）裘：司马相如回到成都后，穷困潦倒，便以鹔鹴裘换杨昌贳酒，与卓文君作乐。 7秦楼镜：传说秦始皇宫里能够照见人身影、五脏六腑及身体内疾病的镜子，也可以照见女子的邪心。秦始皇时常用来照宫人，对有邪心者杀之。 8却收：再收。

临江王节士歌

洞庭白波木叶稀1，燕鸿始入吴云飞。吴云寒，燕鸿苦，风号沙宿潇湘浦，节士2感秋泪如雨。白日当天心，照之可以事明主。壮士（一作气）愤，雄（一作寒）风生，安得倚天剑3，跨海斩长鲸。

【注释】 1洞庭白波木叶稀：《九歌》：洞庭波兮木叶下。 2节士：有高尚节操的人。 3倚天剑：靠近天的剑。形容剑很长。

司马将军歌

（代陇上健儿陈安）

狂风吹古月，窃弄章华台1。北落2明星动光彩，南征3猛将如云雷（一作南方有事将军来）。手中电曳（一作曳电）4倚天剑，直斩长鲸海水开。我见楼船壮心目，颇似龙骧5下三蜀6。扬兵习战张虎旗7，江中白浪如银屋。身居玉帐临河魁，紫髯若戟8冠崔嵬。细柳9开营揖天子，始知灞上为婴孩。羌笛横吹《阿亸回》10，向月楼中吹《落梅》11。将军自起舞长剑，壮士呼声动九垓。功成献凯12见明主，丹青画像麒麟台13。

【注释】 1章华台：在今湖北潜江县。 2北落：一作北路。古代星名。 3南征：出兵南下平叛荆襄叛军。 4电曳：一作曳电。如闪电般迅速。 5龙骧（xiāng）：骧，晋代将军王濬名号。 6三蜀：蜀地行政区划，分别是蜀郡、广汉、犍（qián）为。 7虎旗：画上虎的旗。 8紫髯若戟：比喻须髯坚硬。紫髯，指孙权。 9细柳：汉代地名，汉代将军周亚夫曾在细柳屯军。 10《阿亸回》：羌笛曲名。 11《落梅》：《梅花落》，胡笳曲。 12献凯：军队得胜回归献功时演奏的乐曲。 13麒麟台：汉武帝因获得麒麟而作麒麟阁，并画麒麟图像于阁中，后用来供奉名臣。汉宣帝时，因视匈奴单于为股肱，画其图像于麒麟阁。

【点评】

《李诗直解》：此乐府有《司马将军歌》，而太白则以时事言之也。当时必有弄兵于荆楚者，故曰：狂风吹旧都之月，而盗窃侮弄于章华之台也。唐廷遣将平之，北落明光，上应星象矣。诸将猛勇，势若云雷，直欲挥电剑，斩长鲸。其驾舟师而南下，则骇目壮心，如王濬下三蜀而伐吴，扬兵张旗，长江亦为之翻浪也。当时主帅尊居幕府，紫髯峨冠，而军威之肃，又如亚夫之营细柳，揖天子而不拜，真将军也。岂若灞上、荆门为儿戏哉！羌笛奏于月明之中，以写从军之乐。将军舞剑，志欲吞敌；壮士喧呼，声动天地。其敌忾功成，奏凯于天子，则画像麟台，如汉家故事，此亦颂美一时之功焉。

君道曲

（粱之雅歌有五篇，今作一章）

大君1若天覆，广运无不至。轩后2爪牙3常先太山稽4，如心之使臂5。小白鸿翼于夷吾6，刘、葛鱼水本无二7。土扶可成墙8，积德9为厚地。

【注释】 1大君：天子。 2轩后：黄帝轩辕氏。 3爪牙：辅佐黄帝的臣子。 4常先太山稽：常先，一作尝先。太山，一作大山。常先、太山稽均是黄帝的臣子。 5使臂：身体支使手臂，比喻天子统治强势有力。 6小白鸿翼于夷吾：小白，齐桓公。夷吾，管夷吾，助齐桓公创立霸业。齐桓公曾说“寡人之有仲父（管夷吾）也，犹飞鸿之有羽翼也”。 7刘、葛鱼水本无二：指君臣关系融洽。刘，刘备。葛，诸葛亮。《三国志》记载，刘备曾言“孤之有孔明，犹鱼之有水也”。 8土扶可成墙： 扶，一作校。《北齐书》：土相扶为墙。 9积德：指人的德行修为。

结韈子

燕南壮士吴门豪1，筑中置铅鱼隐刀2。

感君恩重许君命，太山一掷轻鸿毛3。

【注释】 1燕南壮士吴门豪： 燕南壮士，战国末期刺客高渐离。吴门豪，春秋时期吴国刺客专诸的儿子，专诸刺杀吴王僚之后，儿子被吴王阖闾命为卿。 2筑中置铅鱼隐刀：筑，高渐离使用的乐器。置铅，高渐离将铅放在演奏的乐器筑中以刺杀秦始皇。隐刀，专诸将刀隐藏在鱼腹中成功刺杀吴王僚。 3轻鸿毛：《燕丹子》：烈士之节，死有重于泰山，有轻于鸿毛者，但问用之所在耳。

【点评】

朱谏：谓古人感恩以死相报，如燕之高渐离置铅于筑中，吴之专诸子隐刀于炙鱼。身为刺客，志在轻生，感君之恩，许君以死。命虽重若泰山，慷慨一掷，轻若鸿毛，略无顾惜之意也。所以然者，恩重于吾身也。非舍生则不足以为报矣。《结韈子》之曲言古之游侠者，有如此矣。

结客少年场行

紫燕1黄金瞳，啾啾（一作稜稜）摇绿鬃2。

平明3相驰逐，结客洛门东。

少年学剑术，凌轹4白猿公。

珠袍曳锦带5，匕首插吴鸿6。

由来万夫勇，挟此英雄风。

托交从剧孟7，买醉入新丰8。

笑尽一杯酒，杀人都市中。

羞道易水9寒，从（一作徒）令日贯虹10。

燕丹事不立，虚没秦帝宫。

武阳11死灰人，安可与成功。

【注释】 1紫燕：骏马名。 2啾啾摇绿鬃：啾啾，鸣声；鬃，兽颈毛。 3平明：天刚亮。 4凌轹（lì）：欺凌。 5珠袍、锦带：刺客的衣服。 6吴鸿：武器名字。 7剧孟：西汉初期豪侠之一。 8新丰：汉地名，故地在今陕西临潼县东北。传说汉高祖刘邦为取悦其父，迁移故人往新丰之地。 9易水：《史记》记载，荆轲刺秦前，众人在易水送别，高渐离为之歌“风萧萧兮易水寒，壮士一去兮不复还”。 10从令日贯虹：从，任从。日贯虹，《战国策》：聂政之刺韩傀也，白虹贯日。此处指行刺。 11武阳：秦舞阳。

长干行二首

其一

妾发初覆额，折花门前剧1。

郎骑竹马2来，绕床3弄青梅。

同居长干里，两小无嫌猜。

十四为君妇，羞颜未尝开4。

低头向暗壁，千唤不一回。

十五始展眉，愿同尘与灰。

常存抱柱信5，岂（一作耻）上望夫台。

十六君远行，瞿塘滟预堆6。

五月不可触，猿声天上哀7。

门前迟（一作旧）行迹，一一生绿（一作苍）苔。

苔深不能扫，落叶秋风早。

八月胡蝶来（一作黄），双飞西园草。

感此伤妾心，坐8愁红颜老。

早晚9下三巴，预将书报家。

相迎不道10远，直至长风沙。

【注释】 1剧：嬉戏。 2竹马：儿童把竹竿放在胯下当马骑。 3床：井上的栏杆。 4未尝开：一作未曾开，尚不开。 5抱柱信：《庄子》记载，尾生与一女子相约在桥下，女子未来，水上涨尾生也没有离开，最后抱着桥梁柱死去。 6滟预堆：预，一作滪。瞿塘峡口的巨石。 7猿声天上哀：猿声，一作猿鸣。天上哀，两岸的猿声仿佛从天上传来，哀婉凄切。 8坐：由于。 9早晚：何时，几时。 10不道：不管，不顾。

【点评】

《李诗直解》：此商人之妇夫久不归，叙其巅末而致悬望之切也。言我与君子自小而结为夫妇者，妾发初覆额之时，门前折花而嬉，郎骑竹马绕床而弄青梅，皆不识不知以乐此春光者。同居长干里，我与郎两小也，有何嫌疑猜忌哉！十四归为君妇，含羞之娇颜，未尝得开，每低头以面暗壁，郎千唤而不一回也。同室相聚一年，而至十五岁矣。熟始展眉，愿若尘之与灰，相与督合矣。常存抱柱之信，虽死不易，岂上望夫之台而伤离别乎？奈十六而君则远行矣，往瞿塘峡之滟预堆，五月水涨，不可触犯，妾愁君之历险地，君得无闻猿声而泪堕耶？自君之出也，门前径路久无往还，而当日临行迟回之迹，皆生绿苔，妾亦无心于此，任其深而不能扫也。然春而夏，夏而秋风又早矣。八月蝴蝶秉金气而黄，且双飞西园之草而不孤戏也。感此以伤妾心，而独坐深闺之中，愁肠脉脉，红颜自老，为何也？若得早晚之间以下三巴，计三巴与我长干尚有四千里之遥。预得书报，毋使妾长愁也。我则相迎，不畏道远，直至池阳风沙，上君之舟同还长干，偕老终身而毋令其再行也，此我之愿也，不知何日得如此哉？

其二

忆妾（一作昔）深闺里，烟尘不曾识。

嫁与长干人，沙头候风色。

五月南风兴，思君下巴陵1。

八月西风起，想2君发扬子3。

去来悲如何，见少别离多。

湘潭几日到？妾梦越风波。

昨夜狂风度，吹折江头树。

淼淼暗无边，行人在何处？

北客至（一作真）王公，朱衣满汀（一作江）中（一作北客浮云骢，经过新市中）。

日暮来投宿，数朝不肯东。

自怜十五余，颜色桃李红。

那作商人妇，愁水复愁风。

【注释】 1下巴陵：下，一作在；巴，一作江。巴陵，今湖南省岳阳市。 2想：看。 3扬子：扬子江，长江从南京以下至入海口的下游河段的旧称。

古朗月行

小时不识月，呼作白玉盘。

又疑瑶台1镜，飞在青云端。

仙人2垂两足，桂树作（一作何）团圆。

白兔捣药成，问言与谁餐。

蟾蜍蚀圆影3，天（一作大）明4夜已残。

羿昔落九乌5，天人清且安。

阴精此沦惑6，去去不足观。

忧来其如何，恻怆摧心肝。

【注释】 1瑶台：传说中神仙居住的地方。 2仙人：此处指神话中的月中伐桂树的吴刚。 3蟾蜍蚀圆影：蟾蜍，蛤蟆。传说月亮中有蟾蜍蚀月。 4天明：月亮。 5羿昔落九乌：《淮南子》记载，尧时天上曾经有十个太阳一齐出现，地面上草木尽枯，尧命后羿射去九日，留一日，大地恢复生机。乌，传说中住在太阳上的神鸟。 6阴精此沦惑：阴精，月亮。沦惑，沉沦迷惑。

上之回

三十六离宫1，楼台与天通。

阁道步行月2，美人愁烟空。

恩疏宠不及，桃李伤春风。

淫乐意何极，金舆向回中3。

万乘出黄道，千旗扬彩红。

前军细柳北，后骑甘泉4东。

岂问渭川老5，宁邀襄野童6。

但慕（一作秋暮）瑶池宴，归来乐未穷。

【注释】 1离宫：古代皇帝游幸的别宫，非正式朝会的地方。 2阁道步行月：阁道，飞阁往来的通道。行月，月流行。 3回中：秦朝回中宫，故址在今陕西陇县西北。 4甘泉：甘泉宫，秦朝时建造的宫殿。 5渭川老：此处指姜尚。传说西伯侯遇在渭水垂钓的姜子牙，认为他是能够让周兴盛的圣人，拜其为师。 6襄野童：《庄子》记载，黄帝在襄野迷路，曾向襄野牧马童子问天下。

独不见

白马谁家子？黄龙1边塞儿。

天山三丈雪2，岂是远行时。

春蕙3忽秋草，沙鸡4鸣曲池。

风催寒梭5响，月入霜闺悲。

忆与君别年，种桃齐娥眉。

桃今百余尺，花落成枯枝。

终然独不见，流泪空自知。

【注释】 1黄龙：边塞地名，故址在今辽宁朝阳市。 2天山三丈雪：天山，祁连山。三丈雪，形容雪多。 3春蕙：春天开的花。 4沙鸡：一作莎鸡。因其叫声如纺丝声，故又名梭鸡。 5梭：织布的梭子。

白纻辞三首

其一

扬清歌（一作音），发皓齿，北方佳人东邻子。且吟《白纻》停《绿水》，长袖拂面为君起。寒云夜卷霜海空，胡风吹天飘寒鸿，玉颜满堂乐未终。

其二

馆娃日落歌吹深，月寒江清夜沉沉。美人一笑千黄金，垂罗舞縠1扬哀音。郢中白雪2且莫吟，子夜吴歌动君心。动君心，冀君赏，愿作天池双鸳鸯，一朝飞去青云上。

【注释】 1縠（hú）：有皱纹的纱。 2郢中白雪：宋玉《对楚王问》记载，郢中有擅长演奏的人，演奏《阳春》《白雪》时随声附和的不过数十人，曲高和寡。

其三

吴刀剪彩（一作绮）缝舞衣，明妆丽服夺春辉。扬眉转袖若雪飞，倾城独立1世所稀。《激楚》《结风》2醉忘归，高堂月落烛已微，玉钗挂缨君莫违。

【注释】 1倾城独立：代指舞者。 2《激楚》《结风》：二者均为歌曲名。

鸣雁行

胡雁鸣，辞燕山，昨发委羽朝度关1。一一衔芦枝2，南飞散落天地间，连行接翼往复还。客居烟波寄湘吴，凌霜触雪毛体枯，畏逢矰缴3惊相呼。闻弦虚坠良可吁，君更弹射何为乎？

【注释】 1昨发委羽朝度关：委羽，山名，极北之地。关，雁门关。 2一一衔芦枝：大雁在飞行过程中衔着芦苇枝。 3矰（zēng）缴：箭上加生丝而射。

妾薄命

汉帝重（一作宠）阿娇，贮之黄金屋1。

咳唾落九天，随风生珠玉2。

宠极爱还歇，妒深情却疏3。

长门一步地，不肯暂回车。

雨落不上天，水覆重难收（一作难重收）。

君情（一作恩）与妾意，各自东西流。

昔日芙蓉花，今成断根草（一作秋草）。

以色事他人，能得几时好？

【注释】 1汉帝重阿娇，贮之黄金屋：汉武帝少时曾对其姑母馆陶长公主言，若得长公主之女陈阿娇为妻则作金屋珍藏。 2咳唾落九天，随风生珠玉：咳唾极大如从九天落下，随风生成珠玉。汉代文学家赵壹《刺世疾邪赋》中有“势家多所宜，效唾自成珠”。此处指陈阿娇气势凌人。 3宠极爱还歇，妒深情却疏：《汉书》记载，汉武帝最初对陈阿娇十分宠爱，立为皇后，然阿娇十余年无子，见武帝宠幸卫子夫，心生嫉妒，数次陷害卫子夫，又迷信巫蛊之术。汉武帝以皇后受巫祝迷惑不能承接天命为由，将阿娇罢居长门宫。

【点评】

萧士赟：太白之诗，其旨出于古风，往往寄兴深远，欲言时事则借古喻今。此时虽言汉武帝之事，而意则实在于明皇、王后也。二后事前后一辙，虽各以无子巫蛊厌胜，然究其所原，实卫子夫、武惠妃争宠有以激之也。陈后之废，相如作《长门赋》；王后之废，王作《翠羽帐赋》，冀以讽帝，而夫妇之天卒莫能回。太白此诗其作于《翠羽帐赋》之后乎？不然，何以有“雨落不上天，水覆重难收。君情与妾意，各自东西流”之语哉？辞意凄断，读之令人感叹。

幽州胡马客歌

幽州胡马客，绿眼虎皮冠。

笑拂两只箭，万人不可干1。

弯弓若转月，白雁落云端。

双双掉鞭行，游猎向楼兰。

出门不顾后，报国死何难。

天骄五单于2，狼戾好凶残。

牛马散北海3，割鲜若虎餐。

虽居燕支山，不道4朔雪寒。

妇女马上笑，颜如赪5玉盘。

翻飞射鸟兽，花月醉雕鞍。

旄头6四光芒，争战如蜂攒7。

白刃洒赤血，流沙为之丹。

名将古谁是？疲兵良可叹。

何时天狼灭，父子得闲安。

【注释】 1干：犯。 2五单于：《汉书》记载，匈奴虚闾权渠单于向汉朝请求和亲，中途病死，右贤王屠耆堂代立。大臣立虚闾权渠单于的儿子呼韩邪单于，击杀屠耆堂。诸王自立，分为五单于，分别为呼韩邪单于、屠耆单于、呼揭单于、车犁单于、乌借单于。 3北海：匈奴的地名。 4不道：不知道，没想到。5赪（chēng）：红色。 6旄（máo）头：星宿名。 7蜂攒：如蜜蜂一样聚在一起。

门有车马客行

门有车马宾（一作客），金鞍曜朱轮1。

谓从丹（一作云）霄2落，乃是故乡亲。

呼儿扫中堂，坐客论悲辛。

对酒两不饮，停觞泪盈巾。

叹我万里游，飘摇三十春。

空谈霸王略，紫绶3不挂身。

雄剑藏玉匣，阴符4生素尘。

廓落无所合，流离湘水滨。

借问宗党间，多为泉下人。

生苦百战役，死讬5万鬼邻。

北风扬胡沙，埋翳周与秦。

大运且如此，苍穹宁匪仁？

恻怆竟何道，存亡任天钧。

【注释】 1金鞍曜朱轮：金鞍、朱轮均为车马。 2丹霄：天空。 3紫绶：系金印的紫色丝带，古代官员佩戴物。 4阴符：《阴符经》，传说中的黄帝之书。 5讬（tuō）：一作托，依托，仰赖。

君子有所思行

紫阁连终南1，青冥天倪色2。

凭崖望咸阳，宫阙罗北极。

万井3惊画出，九衢4如弦直。

渭水清银河，横天流不息。

朝野盛文物，衣冠何翕赩5。

厩马散连山，军容威绝域。

伊皋6运元化，卫霍7输筋力。

歌钟乐未休8，荣去老还逼。

圆光过满缺，太阳移中昃9。

不散东海金10，何争西辉匿11？

无作牛山悲，恻怆泪沾臆。

【注释】 1紫阁连终南：终南，终南山，在今陕西西安南。紫阁，终南山峰名。 2青冥天倪色：青冥，天上的云。天倪，天边。 3万井：井，《周礼》记载“九夫为井，四井为邑”，郑玄认为万井为九万夫。此处形容街巷繁华。 4九衢：道路纵横交错的样子。 5翕（xī）赩：极其光辉的样子。赩，红色。 6伊皋：指伊尹、皋陶，喻指贤良之臣。 7卫霍：指卫青、霍去病，喻指良将。 8歌钟乐未休：歌钟，歌唱奏乐。 9移中昃（zè）：移中，过了正午，正午太阳为中。昃，倾斜，不周正。 10东海金：东海，指疏广。《汉书》记载，东海兰陵人疏广在朝做官，年老时上书告老还乡，皇上应允并赏赐黄金二十斤，皇太子又赠黄金五十斤。回乡后，疏广将黄金用来买酒食与乡亲宴饮娱乐，共享皇上的赏赐。 11何争西辉匿：曹植《赠白马王彪》诗有“白日忽西匿”，指时间过得很快。

东海有勇妇

（代关中有贞女，又作贤）

梁山感杞妻，恸哭为之倾1。

金石忽暂开，都由激深情2。

东海有勇妇，何惭苏子卿3。

学剑越处子4，超腾若流星。

捐躯报夫仇，万死不顾生。

白刃曜素雪，苍天感精诚。

十步两躩5（一作跳）跃，三呼一交兵。

斩首掉国门6，蹴踏五藏7行。

豁此伉俪愤，粲然大义明。

北海李史君8，飞章奏天庭。

舍罪警风俗，流芳播沧瀛9。

志在列女籍，竹帛已光荣。

淳于免诏狱，汉主为缇萦10。

津妾一棹歌，脱父于严刑11。

十子若不肖，不如一女英。

豫让斩空衣12，有心竟无成。

要离杀庆忌，壮夫素所轻13。

妻子亦何辜，焚之买虚声。

岂如东海妇，事立独扬名。

【注释】 1梁山感杞妻，恸哭为之倾：《列女传》记载，齐杞人梁殖战死，其妻枕着他的尸体在城墙下大哭，十日之后城墙崩塌。 2金石忽暂开：《新序》：勇士一呼，三军皆辟，士之诚也。昔者楚熊渠子夜行，见寝石以为伏虎，关弓射之，灭矢饮羽。下视，知石也。却复射之，矢摧无迹。熊渠子见其诚心而金石为之开，况人心乎？ 3东海有勇妇，何惭苏子卿：王琦注：苏子卿无报仇杀人事。以此相拟，殊非伦类。按曹植《精微篇》：“关东有贤女，自字苏来卿。壮年报父仇，身没垂功名。”是知“苏子卿”乃“苏来卿”之误也。 4学剑越处子：《吴越春秋》记载，范蠡对越王勾践说，越地有出生南林的女子，颇受国人称赞，希望越王请她见面。勾践于是派人聘请该女子，向她请教剑戟之术。 5躩（jué）：跳跃。 6掉国门：掉，吊，悬挂。国门，此处指城门。 7五藏： 一作五臧，即五脏，指仇人的尸体。8北海李史君：李邕曾为北海太守，人称李北海。史君，即使君，官职名。 9沧瀛：沧，沧州； 瀛，瀛州。此处指东方之地。10淳于免诏狱，汉主为缇萦： 《汉书》：齐太仓令淳于公有罪当刑，诏狱逮系长安。淳于公无男，有五女，当行，会逮，骂其女曰：“生子不生男，缓急非有益也。”其少女缇萦，自伤悲泣，乃随其父至长安，上书曰：“妾父为吏，齐中皆称其廉平，今坐法当刑。妾伤夫死者不可复生，刑者不可复属，虽后欲改过自新，其道无由也，妾愿没入为官婢，以赎父刑罪，使得自新。”书奏，天子悲怜其意，遂下令除肉刑。 11津妾一棹歌，脱父于严刑：津妾，赵河津吏的女儿娟。赵简子向南进击楚国，与津吏约定好渡河的日期。待赵简子到来，津吏喝醉睡着不能渡河，简子便要杀了他，津吏女儿娟向简子进言说明内情，并且愿意代父受死罪。简子由此释放了津吏，没有杀他。 12豫让斩空衣，有心竟无成：《战国策》记载，豫让受知伯知遇之恩，在知伯被赵襄子杀害之后，豫让多次刺杀赵襄子，赵襄子被豫让的大义感动，数次释放他，豫让感其义愿伏诛，请求以剑击其衣代为刺杀之意，赵襄子应允。豫让多次拔剑刺赵襄子的衣服，并高呼“可以报答知伯了”，随后用剑自杀。 13要离杀庆忌，壮夫素所轻：要离，春秋时吴国刺客。素所，一作所素。《吴越春秋》记载，要离为刺杀吴王对手庆忌，请求吴王杀他的妻子儿女以消除庆忌的疑心，吴王便焚弃他的妻子儿女。要离用计杀死庆忌后，认为自己有非仁非义非勇三恶，无颜面对天下之士，便拔剑自杀。

【点评】

《唐宋诗醇》：辞气甚古，写出义烈之情，凛凛有生气。

黄葛篇

黄葛生洛溪，黄花自绵幂1。

青烟2蔓长条，缭绕几百尺。

闺人费素手，采缉作绤3。

缝为绝国4衣，远寄日南5客。

苍梧大火落6，暑服莫轻掷。

此物虽过时，是妾手中迹。

【注释】 1绵幂：绵密而相覆盖。 2青烟：葛草枝繁叶茂的样子。 3绤（chī xì）：用葛织成的布。 4绝国：偏远之国，教化之外的地方。 5日南：日南郡，秦朝时的象郡，汉朝时改名为日南郡，在今越南境内。 6苍梧大火落：苍梧，古越之地，今广西苍梧县一带。大火，指心宿三星。大火落表明时令入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