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缘由

祁立的膝盖陷进铸坊滚烫的炭灰堆里,粗粝的陶片划破麻履,在脚背上割开细密的血痕。比干大人被侍卫架进鹿台时,铜制的门钉在暮色里泛着暗红,像凝固的血痂。他攥紧腰间玉佩,那是临行前比干托付的家传之物,冰凉的触感在掌心沁出冷汗——此前因言获罪的臣子,至少能得杯鸩酒,留个全尸,这是商王维持体面的最后底线。

更漏声在死寂中格外刺耳。当第一缕晨光刺破云层,晨钟突然撞响,震得宫墙簌簌落土。祁立猛然抬头,看见宫娥们尖叫着四散奔逃,血珠顺着青瓦滴落,在石板上绽开暗红的花。“圣人心有七窍——“凄厉的嘶吼混着金属刮擦声传来,祁立眼前浮现出比干大人那身洗得发白的朝服,前日还在相府对他说“社稷为重“,此刻却成了鹿台祭典上最惨烈的祭品。他指甲深深抠进泥土,指缝间渗出血丝,突然想起幼时听老人说,商汤开国时,连祭祀的牲畜都要留个全尸。

“那是他亲叔叔啊!“祁立的青铜护腕重重磕在坩埚边沿,震得飞溅的铜液在青砖上烫出密密麻麻的黑点。他盯着坩埚里沸腾的玄色铜浆,恍惚间又看见比干手持星图的身影——那人骨节分明的手指划过二十八宿,袖口总带着艾草混着朱砂的气息,连教他辨认“荧惑守心“时,声音都像洹水河畔的晚风般温和。

祭台上的龟甲在青油灯下泛着幽光,细密的裂纹如蛛网般蔓延,仿佛在诉说着某种神秘的预言。刻卜师身着玄色长袍,宽大的衣袖拂过龟甲,声音低沉而庄严:“王命天授,此乃天意!“话音未落,比干脖颈间悬挂的羊脂玉佩突然坠地,在空旷的大殿中发出清脆的碎裂声,惊起梁间沉睡的夜枭。

祁立下意识地攥紧沾满铜锈的衣襟,指节因用力而发白。奴隶们私下流传的秘辛在耳畔回响:先王崩逝那年,幼主高热不退,昏迷不醒。是比干在三更天独自走进幼主寝殿,月光透过窗棂,在他苍白的脸上投下斑驳的阴影。他毫不犹豫地割破腕脉,将滚烫的鲜血兑进药汁,那殷红的血珠滴入药碗的声音,仿佛还在祁立耳边回荡。

“民生多艰“四个字在舌尖打转,祁立望着坩埚中扭曲的铜影,想起比干最后一次进宫时,鬓角新添的白发在晨光里泛着银光。如今那双教他识星辨位、喂过幼主药汤的手,正握着青铜匕首,在祭师们的颂唱声中,亲手剖开了那颗曾为王室跳动的心脏。滚烫的铜浆漫过坩埚边缘,他却感觉不到灼伤,唯有胸腔里空荡荡的,像极了比干倒下时,祭台上那轮被乌云吞噬的残月。

青铜熔液在陶范间蒸腾起刺鼻的白雾,祁立捏着半干的泥模后退两步。饕餮纹的眼瞳处还凝结着暗红的朱砂,月光漫过工坊残破的苇帘时,那些狞厉的兽形竟在湿润的泥坯上泛起涟漪。他望着自己沾满陶土的双手,指缝里还嵌着前日修补鼎耳时蹭上的金箔——原来所谓“受命于天“的祥瑞,不过是匠人用朱砂与金粉精心涂抹的遮羞布。

夜风裹挟着渭水的腥气撞开铸坊木门,祁立踉跄着扶住冰凉的陶瓮。细沙簌簌落在刚雕好的云雷纹上,将“敬天保民“的铭文掩埋了大半。他忽然想起三日前宫廷宴会上,幽王将整筐粟米倒入酒池时,那些随侍的卿大夫们谄笑的嘴脸,竟与泥模上的饕餮纹如出一辙。影子在夯土墙上扭曲成挣扎的姿态,祁立握紧腰间断刃——当社稷沦为私囊,再锋利的谏言也刺不穿这层用权力浇铸的青铜甲胄。

老奴隶们总爱压低声音,在铸坊蒸腾的热浪里念叨妲己是九尾狐妖转世。可祁立清楚地记得那个溽热的午后,少女端坐在朱红车辇中,十二名宫娥抬着沉香木舆,车轮碾过青石板的声响都不及她脖颈间玉铃的清响。阳光穿透鲛绡帘幕,将她鬓边金步摇的影子投在胭脂面颊上,像极了春日枝头颤动的蝶。

直到那日晨朝,铜漏声里突然炸开大王索要“七窍玲珑心“的旨意。祁立攥着铸剑锤的手掌沁出冷汗,看着阶下白发苍苍的王叔被侍卫架走时,朝冠上的东珠在晨光中滚落。满殿公卿垂目敛袖,笏板映着惨白的脸,唯有司礼太监尖细的嗓音刺破死寂:“遵王命——“。炉火映红了祁立的瞳孔,他忽然意识到,比狐妖传说更可怖的,是这沉默如铁的朝堂。权力的齿轮裹着血腥缓缓转动,每个低头作揖的身影,都成了推动悲剧的轮齿。

他蜷在廊下阴影里,指腹反复摩挲着比干临刑前偷偷塞进他袖中的玉圭。经年累月的摩挲,青玉表面竟沁出细密的血丝,将“不可“二字晕染得愈发狰狞。夜风卷着远处鹿台的丝竹声掠过耳畔,他突然想起那日在宗庙观礼,司巫高举镶嵌绿松石的青铜爵,幽蓝的火光映得妲己的金步摇熠熠生辉。

此刻才恍然惊觉,那妖妃的存在恰似青铜器上精心镶嵌的绿松石——当商王在鹿台饮尽第七盏鸩酒般的琼浆,妲己指尖缠绕的狐尾便在烛火中轻颤。每一次她娇笑着献上鹿脯,都像往万民怒火中撒下一把赤硝,那些被剜去心肝的忠臣,被烙成焦炭的谏臣,所有暴行的血渍都溅在了她雪白的裙裾上。当百姓们举着火把咒骂妲己的妖术惑主,谁还会记得商王案头那柄刻着饕餮纹的青铜钺,才是真正斩落人间正道的利刃?

暮色漫过朝歌城头时,巍峨的宫殿更显阴森。廊柱上盘踞的饕餮纹在月光下泛起青芒,兽瞳里凝结的夜露滚落,竟似血泪。檐角的铜铃无风自鸣,惊起一群乌鸦,羽翼掠过“天命玄鸟”的彩绘,将“受命于天”的金漆啄得斑驳。满朝文武峨冠博带地立于鼎耳两侧,象牙笏板在袖中微微颤抖,他们的朝服绣着云雷纹,却遮不住后颈被王权烙下的枷锁。那些看似精美的十二章纹,不过是遮掩腐肉的锦绣,内里早已被权力蛀成空壳,如同司母戊鼎上那些看似威严的蟠龙纹——远看气势磅礴,近观却布满铸造时留下的砂眼,终究是金玉其外的虚妄装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