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破灭

暴风雪仍在肆虐,风声是唯一的背景噪音,反而衬得这片被死亡短暂光顾的区域更加死寂。冰冷的雪花持续不断地落在身上,几乎要掩埋倒卧着的达莎和尼古拉。

阿尔乔姆艰难地将瘫软的达莎拖起,她的身体冰冷柔软得像没有骨头,意识似乎游离在另一个充满痛苦噪音的维度。卡佳用尽力气搀扶起意识恍惚、脚步虚浮的马克西姆,后者眼中兽性的红光早已褪去,只剩一片疲惫的茫然和对刚才暴走的惊悸。尼古拉被强行扯了起来,他那张惨白的脸在风雪的扑打下毫无生气,眼神空洞地望向前方某个虚无的点,嘴唇无意识地翕动,无声地念着什么,每一个细微的抽搐都透着精神过载后的衰竭。

“动起来!只要没死透,就给我把脚抬起来!”卡佳的嗓音像被砂纸磨过,透着一股强弩之末的狠戾,“达莎!再坚持一下!就快到了!”她摇晃着几乎失神的达莎,另一只手仍旧死死攥着那把从雪地里捡回的军工铲,指关节被冻得泛白。

阿尔乔姆的心沉得像浸透了铅的船锚,胸腔里每一次呼吸都带着冰渣和血腥气。他的目光扫过同伴们濒临崩溃的状态。尼古拉强行施展那恐怖“语言”后的神志崩溃;达莎持续遭受来自无生命物体痛苦“喧哗”的折磨;卡佳和马克西姆对抗自身体内失控野兽所消耗的心神……每一次力量的使用,都如同撕开一道难以愈合的伤口,引向更黑暗的反噬深渊。

“它们…引爆我们…”阿尔乔姆咬着牙,这个念头带着粘稠的冰寒,钻进骨髓深处。那些白色的“东西”,它们的出现绝非偶然,更像精准投下的诱饵,一个激发他们自身力量疯狂反噬的开关。猎人?就在附近?卡佳那近乎动物本能的恐惧绝不会错!

他拖着僵硬的身体,几乎是推着同伴们在没过膝盖的深雪里挣扎前行。每一步都像用尽生命最后的力气。那座沉没在风雪尽头的钢铁巨兽,Duga雷达站的巨大阴影,已经在视野尽头若隐若现。它庞大的、指向天空的阵列在铅灰色的风雪中投下令人窒息的压迫感,其下那座如同巨大水泥坟墓般的控制中心主建筑轮廓也愈发清晰。

尼古拉的身体猛地一个趔趄,如果不是马克西姆及时扶了一把,他几乎栽倒。他下意识推了推滑落鼻梁的残破眼镜,瞳孔猛然聚焦,倒抽一口凉气,声音因极度的震惊而变了调:“这…这不对!阿尔乔姆!这栋建筑结构!还有那个阵列的几何结构!它在……在……”

他的呼吸急促起来,颤抖着指向越来越近的雷达站基座和阵列:“数学模型…这不对!能量导向…能量导向是内向凝聚的!不是传统意义上雷达向外发射探测波!它是个……接收器?或者说……引力透镜?!它的拓扑和量子理论的模型极端接近……但是,这怎么可能在这个年代……?”

他骤然抬头,布满血丝的眼睛死死盯住越来越近、如同钢铁魔爪般的Duga阵列,脸色灰白如纸:

“它指向的不是电离层!它是在…聚焦!”

轰!!!

更强烈的爆炸再次在阿尔乔姆脑中炸开!这一次,带着更冰冷、更死寂的气息,将他仅存的最后一点抵抗意志彻底冲垮。视野像劣质电视失去信号般爆开无数惨白色的雪花噪点。尼古拉变调的呼喊、“引力透镜”、“聚焦”这些词像烧红的铁锥扎入他的意识核心。与此同步袭来的,是超越所有肉体痛苦的、源自生命核心被碾碎般的终极寒冷。

模糊的雪片视界中,那座冰冷的水泥建筑门洞如同怪兽张开的巨口,扑面而来。在意识陷入绝对黑暗前的最后一瞬,阿尔乔姆看到了卡佳——她那猎豹般的身体姿态僵硬在半空,似乎正要扑向入口内的某个方向,永远定格在那里。

接着是达莎摔倒在冰冷水泥地板上溅起的细微尘埃。尼古拉镜片碎裂后空洞茫然的视线穿透了时空。马克西姆因透支生命能量而瞬间衰老、干瘪下去的惊悚面孔……

绝对的静默。

绝对的黑暗。

绝对的终结。

感官缓慢回归。

没有体温。没有心跳。没有呼吸的起伏。

阿尔乔姆“意识”到自己漂浮在一种无边的、绝对的空无之中。没有光,没有暗,没有温度,没有方向。纯粹的虚无,像一个没有边际的墓穴!

不属于视觉的“看见”降临。碎片——如同从被打碎的镜子里溅射出来的万千残片——没有逻辑,没有顺序,汹涌地刺入他的意识体。

片段一:[冰冷无光的地下空间。庞大的圆柱形罐体矗立如神像。罐体由不知名的深灰色合金构成,表面异常光滑,覆盖着一层若隐若现的淡蓝色冷光。罐体的标签是深红色油漆刷写的几个粗大字母和数字:【ΣОMЕГА-5】。

片段二:[一张泛黄的老旧纸质文件被一只戴着黑色皮手套的手拿着。文件顶部印着刺眼的鲜红字样【ГОСУДАРСТВЕННЫЙКОМИТЕТ-СОВЕРШЕННОСЕКРЕТНО(国家委员会-绝密)】。其中一行潦草的手写体俄文被特意用红笔圈出:【Проект“Творец“-КомпонентΘ:Прогрессирующийкризиспространственно-временнойконтагиозности(“创世者计划”-Θ组件:进行性时空折叠传染症候群)】。]

片段三:[一个白发稀疏、穿着老式苏联军官制服的老者,站在某个高处巨大的落地窗前,窗外是风雪中若隐若现的普里皮亚季荒凉废墟。他的背微微佝偻,右手拄着一根黑沉的金属手杖。一个声音在说话,冰冷清晰如同金属宣读判决,但看不清说话者的面目:“……必须分离。他们身上的时空折叠波函数纠缠已趋饱和。他们是‘症候群’的载体、污染源、但也是唯一的钥匙……清除他们的物理存在是必须的流程,唯有如此,‘核心’的潜在通道才能被锚定在实验场域内稳定下来……”老者的手指缓缓收紧,攥紧了手杖柄。他没有回头,没有任何回应,只有窗框上凝结的厚重冰花映着他模糊而衰老的轮廓。]

ΣОMЕГА-5。

“创世者计划”。

进行性时空折叠传染症候群。

清除他们的物理存在。

是“钥匙”。

冰冷的碎片像冰川融解时剥落的冰刃,一片片刺穿阿尔乔姆虚无的感知。

创世者……破译时空。

实验体。

清除。

回放。

最后两个字像无形的铁锤,沉重地砸落在他意识的核心。

“清除。”

不是梦。也远非普通的濒死体验。

那是程序的一部分。一场被精心策划的、冰冷的处决。他们的血肉之死,不过是实验日志上一行被划掉的数据。真正的实验对象并不是这具身体,而是被这“症候群”所纠缠的意识本身。

当濒临临界点的那一刻,当他们的意识被强行从死亡的躯体中撕扯出来——这就是实验的关键读数时刻。那个锚定点?时空的裂隙?

一股陌生的冰冷意志开始从虚无深处涌现,如同冰层下的寒流。它没有情感,只有纯粹的认知和确认。阿尔乔姆感知到这个意志在审视着所有的碎片信息流,尤其是关于他自己的部分。一个意念被“提取”出来,冰冷、准确,如同机器打印的报告:

【实验体ΣОMЕГА-5-Alpha。生物反应器相位结束。意识状态:确认维持。时空波动谱熵值异常稳定。创世者计划“Θ组件”关键数据记录节点:验证通过。】

通过。一个冰冷的刻度标记。

他们已死。

这雪夜,这亡命奔逃,这最终倒地的瞬间,不过是被精密仪器记录、回放的实验影像。

剧痛?惊惧?那只是数据流里的一个峰值震荡。达莎的痛苦呻吟?尼古拉精神撕裂的破碎?卡佳的搏命?马克西姆体内野兽的咆哮?不过是频谱图上不同区段的噪音。

阿尔乔姆虚无的“存在”感到一种无法形容的冻结。没有愤怒的火焰,没有毁灭的嘶吼。只有彻骨的寒冷在虚无中蔓延,每一片意识的碎片都被冰封。

冻结中,更深处的一个微弱共振在绝望中顽固地跳动:

创世者……破译时空……核心……

钥匙……

如果锚点需要以“清除”为引信来定位……

如果这溃散的意识是唯一能触碰到那个“核心”的介质……

那么……

一个无比冰冷、纯粹的意念,开始在冻结的意识虚无深处凝聚成型。它如同一把在绝对零度中锻造而成的矛,没有任何情感的颤动,只有最本质的、最精密的指向。它锁定了那个唯一的坐标——那个被他们的集体“死亡”所锚定的、尚未被完全探知的时空涡旋核心。

矛尖的方向,便是“创世者”不惜代价也要探寻的“那里”。

去触碰。

去观测。

去打开它。

冰冷的意识在虚无中无声地聚合力量,像环绕致命恒星的星云开始向奇点坍缩,将一切思考、存在和残存的“阿尔乔姆”,都凝聚压缩在这一点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