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暗浓重如腐尸裹挟的淤泥,将阿尔乔姆死死摁在梦魇里。他喘息粗重,胸膛灼烫似被投入熔炉。残破的画面如旧电影胶片般卡顿播映,充斥血色与噪音:扭曲的人形怪物在白炽灯下凄厉扭动;庞大机器震颤咆哮,深蓝的辉光仿佛来自地狱深处;废墟之上,那道他未曾亲睹却刻入骨髓的巨影——Duga雷达阵列划破暗夜的天际线,冷峻且咄咄逼人。每一次探针扫描般的凝视,都带来万仞凌迟般的剧痛。
不,并非每次凝视都带来剧痛——有些碎裂的场景中,那庞然巨物的轮廓诡异地透出一种病态的‘亲和感’,仿佛磁铁吸吮铁屑。阿尔乔姆在泥淖中挣扎,试图抓住那丝异样感觉的来源……
意识猛地冲破黑色脓液的包围,阿尔乔姆从窄床上弹起。冰冷的汗浸透了贴身的劣质棉衬衣,心脏在肋骨下狂野擂鼓,每一次跳动都挤压着撕裂的痛楚。喉头涌上一股熟悉的铁锈腥气。窗外是深夜凌晨三点,普里皮亚季的死寂。1999年最后的冬雪正不知疲倦地席卷着这座早已被时间与恐惧遗忘的鬼城。寒气透过木窗框的缝隙钻进房间,带着衰败建筑特有的灰尘与霉菌气息,像一只冰凉的手扼住他的喉咙。
他推开粗糙的军用毛毯,手指颤抖着摸索到枕边那只笨重的、带有绿色数字显示的电子闹钟。屏幕幽幽的绿光,映亮了他苍白得没有一丝血色的脸,以及瞳孔深处无法褪去的惊惧残影。
目光不由自主地扫向床铺。借着闹钟的微光,他看见了。
惨白的枕套上,离他睡下时头部位置不远的地方,三两点暗红色的污渍,新鲜地印在那里。不是梦魇里的臆想。它们悄然绽放,形状诡异,如某种机械喷洒出的微型降雪,带着金属和腐朽甜腻的混合腥气。血点。是他自己的血。
又来了。预兆般的“血雪”。每一次它们出现,总伴随着那血腥未来的碎片强行挤入他的脑海。频率越来越高,浓度在加重,像濒临崩溃的堤坝上越来越多的细小裂痕。
他抬起微颤的手,指腹擦过嘴角,果然,一丝尚未凝固的粘稠液体沾染指尖。
阿尔乔姆闭上眼,将那片潮湿的腥咸擦在裤子上,强迫自己不去看那些印记。喉咙深处发出一声压抑的低吼,像受伤的野兽。他从床头柜摸索出香烟和那只磨损严重的煤油打火机。咔嚓,火苗窜起,摇晃的光线在他凹陷的眼窝和紧绷的颧骨上投下跳动的阴影。劣质烟草辛辣刺激的气味瞬间充斥鼻腔,勉强压住了那股顽固的铁锈味。尼古丁带来的片刻麻痹几乎是一种奢侈的慰藉。
黑暗中的寂静在香烟的微末火光里被缓缓切割开来。然而,这份寂静未能持久。
嚓!
一声细微到极致的摩擦,却清晰得如同冰棱断裂。
声音来源很明确,塞在他褥子下面——一个巴掌大小、包着磨损硬质塑料皮的玩意儿。他摸出来,是部砖头般的西门子手机。老式的单色冷绿屏幕正幽幽亮着。
没有号码显示。
短信框里只有一句话,短促冰冷,指令清晰得宛如一枚子弹上膛:
【立即召集。目标:Duga。抵达前启动预案“孤岛”。别带任何电子垃圾。——A】
“A”?阿尔乔姆拧紧眉头,嘴角几乎抿成一条锐利刀锋。他认得这代号,如同烙印在骨子里的坐标,但来源总是迷雾重重,如同普里皮亚季雪夜里那些被风撕扯的鬼影。这个“A”,是引领他们冲出困境的灯塔?还是一场精心策划诱捕的饵料?无从得知,也无法深究。Duga,那座指向苍穹、被死亡辐射区层层包裹的钢铁巨兽,从梦境的核心蔓延出来,重新化为现实中一个必须踏足的坐标。他知道,他们避无可避。宿命如同冰冷的绞索,已紧紧勒住脖颈。
他丢掉烟头,迅速套上厚实的粗布工作服和早已磨得发亮的旧皮靴。动作没有丝毫拖泥带水,肌肉记忆在恐惧的驱使下完美运作。他从抽屉深处摸出一个厚重的纸质笔记本和一支包裹着绝缘胶带的圆珠笔,塞进内兜。通讯模块?电子表?一切可能被外界追踪或干扰信号的设备被他一件不落地遗弃在冰冷的行军铁床上。他盯着那张窄床,目光掠过枕上那片黯淡的污点。那些“血雪”的暗红印记,像恶魔刻下的邀请函。
他最后扫了一眼那张窄床,目光掠过枕上那片黯淡的污点,然后毫不犹豫地推开沉重的木门,闯进室外的冰天雪地。彻骨的寒风瞬间裹卷全身,如同无数根钢针同时扎入骨缝。
目的地——核电厂旧址大门左侧,那废弃公交站牌后第二间剥落了一半标语的红砖杂物间。那是他在无数被追踪的夜晚里为自己准备好的众多安全落脚点之一。
雪地上,他留下的脚印转眼就被狂躁的风雪粗暴地抹平,仿佛从未有人踏足。
普里皮亚季,这座在辐射阴影里死去并已僵硬的城市,正被风雪蹂躏。
阿尔乔姆抵达红砖杂物间时,门缝里已经透出微弱的手电光晕。他轻轻在薄铁皮门上敲出两个长短间隔——笃、笃笃。里面传来移开重物的摩擦声。
门向内打开一条缝,卡佳锐利如针的目光刺了出来,看清是他,才迅速让开。她手里握着一把大号活动扳手,沉重的金属闪着黯淡的寒光。
小屋里很冷,空气混浊,混杂着机油、霉变布料和尘土的气息。一盏老旧的汽油露营灯挂在墙上锈蚀的钉子上,昏黄的光晕剧烈摇曳着,将四个晃动的人影粗暴地涂在墙壁上:身形精悍、神情如同结冰湖面般冷硬的卡佳;蜷缩在墙角的尼古拉,鼻梁上沉重的玻璃镜片下,是一双因亢奋而布满血丝的眼睛,神经质地啃着指甲,身边堆满了发黄的线装书和散页手稿;靠坐在生锈汽油桶上的达莎,裹着过于宽大的深绿色军用棉大衣,深亚麻色的长发凌乱地遮住大半张惨白的脸,纤细的手指无意识地在冰冷的油桶表面划拉着无法解读的图形。角落里的马克西姆则是个截然不同的画面:他闭目调息,肌肉在单薄训练服下勾勒出充满爆发力的线条,与周围神经质的紧张氛围格格不入,像一堆易燃物上冻结的冰棱。
尼古拉第一个跳起来,语速快得像打翻了机关枪:“阿尔乔姆!你感觉到了吗?刚才!就刚才那阵风!像是有什么东西‘穿’过去了!信号!或者是……共鸣?这风暴里绝对有古怪,不单纯是天气!我觉得是空间扰动的前兆!切尔诺贝利事件发生时,周围电离层……”他语无伦次,手指在空中快速比划着。
“A的讯息。”阿尔乔姆的声音不高,却像冰面上凿开的口子,瞬间冻结了尼古拉后续的话语。他撕下笔记本的一页,上面潦草地写着[Duga.“孤岛”.无电子物。]传给每个人看。“马上走。”
没有解释的必要,也不需要质疑。死亡的阴影从未真正远离他们。众人沉默,只有尼古拉喉咙里发出一声意义不明的咕哝,像是突然被掐断了电的机器。
阿尔乔姆的目光扫过每个人。“尼古拉,你的脑子留在那些纸上,路上别掉。卡佳,前后警戒,有异常就放倒。”
卡佳一言不发,将军工铲在墙上用力一磕,铲刃迸出几点火星,将她的脸照亮了瞬间,眼神冷得如同西伯利亚冻原。
阿尔乔姆转向马克西姆:“马克西姆,你垫后。眼睛睁大点。”马克西姆睁开眼,极其轻微地点了下头,那眼神沉稳得像块磐石。
“达莎?”阿尔乔姆最后看向那个缩在棉大衣里的女孩。她的肩膀动了一下,深藏在乱发后的目光在昏暗中闪烁,像藏在阴影里的猫瞳。她声音轻得几乎被风声盖过:“……它们很吵……那些石头和雪……一直在说话……”
尼古拉猛地咽了口唾沫,喉结滚动,不安地推了推眼镜:“达莎的感知又加深了……这可不是好迹象……”
阿尔乔姆没应声,从角落里抽出一根沉甸甸的钢管递给她:“拿着。不用说话,听。”又拿起另一根钢管,那是他们仅有的、不含任何可追踪电子元件的护身符。“出发。”
沉重的铁皮门被卡佳推开,风雪迫不及待地灌入屋内,几乎将微弱的灯火扑灭。无尽的雪幕瞬间吞噬了五个单薄的身影,如同巨兽闭上了寒冷的唇齿。他们的身影模糊成深色的移动斑点,朝着东南方向那座隐没在风雪与辐射云中的钢铁巨兽——Duga雷达站——艰难挺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