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吱嘎——”
房门被从外面粗鲁地推开,撞在墙上,发出沉闷的响声。木闩形同虚设。
一个矮胖的身影堵在门口,油灯昏黄的光线勾勒出她圆滚的轮廓,是掌管乐籍院杂役的刘嬷嬷。
她手里拎着一个食盒,脸上带着惯有的、混合着不耐烦和刻薄的挑剔神情,细小的眼睛像探照灯一样扫视着屋内,最终落在地上的碎陶片和那滩尚未干涸的暗红水渍上。
“作死啊!”刘嬷嬷尖利的嗓音立刻响起,在狭小的空间里格外刺耳,“弄这一地腌臜!严怀玉,刚来几天就摔盆打碗,当自己还是阁老府的金枝玉叶呢?”
她肥胖的身躯挤进门,毫不客气地用脚尖踢了踢地上的碎瓷片,唾沫星子几乎喷到我脸上。
“赶紧给老娘收拾干净!别以为弹了两首破曲子就金贵了,晦气东西!晚饭还想不想吃了?”
她将那个散发着劣质饭菜气味的食盒重重顿在桌上,震得桌面一阵摇晃,灰尘簌簌落下。
“奴婢该死,手滑了。”我立刻低下头,声音放得又轻又软,带着十足的惶恐,身体也微微瑟缩了一下,“这就收拾干净,不敢劳烦嬷嬷。”
刘嬷嬷哼了一声,那双细小的眼睛却像钩子一样,在我脸上、身上、尤其是放在床沿的青布包袱上,来回刮了几遍。那目光带着审视,带着一种底层小人物特有的、对“落难凤凰”的恶意揣测和掌控欲。
她大概在琢磨,我这个曾经的千金小姐身上,是否还藏着什么值钱的、或者能拿捏的东西。
“手脚麻利点!收拾完了,前头‘望江阁’的席面缺个弹琵琶的,你顶上!”她丢下这句话,又狠狠剜了我一眼,才扭着肥胖的身子,摇摇晃晃地走了出去,带起一股浓重的头油味。
门被甩上,震落墙灰。
我站在原地,听着她沉重的脚步声消失在走廊尽头,紧绷的背脊才缓缓放松。后背一片冰凉,全是冷汗。方才刘嬷嬷审视包袱的目光,如同冰冷的蛞蝓爬过皮肤,令人作呕,也令人警醒。
这里的一切,都不安全。
我默默蹲下身,捡拾地上的碎陶片。粗糙的瓷片边缘割得手指生疼,那点廉价的止血药粉早已被汗水浸透,毫无作用。
鲜血混着地上的尘土和污水,染脏了指尖。我面无表情,动作机械而迅速,将碎片拢到一起,用破布包好。又找来一块更脏的抹布,用力擦拭地上的血水污迹,直到地面只留下一片深色的湿痕。
收拾停当,我走到桌边,打开那个散发着油腻气味的食盒。里面是一碗浑浊的菜汤,几根发黄的菜叶漂浮其上,两个冷硬的、带着可疑黑点的杂面馒头。这就是乐籍院底层乐伎的晚饭。
我拿起一个馒头,冰冷的触感透过指尖传来。胃里空空如也,却毫无食欲。方才油纸窗上那鬼魅般的剪影,刘嬷嬷审视的目光,还有包袱深处那页用祖父性命写就的血书……如同沉重的铅块压在心头。
“望江阁”的席面……
我慢慢掰下一小块冷硬的馒头,塞进嘴里,机械地咀嚼着。粗砺的口感刮过喉咙,带来一阵不适的干涩。
教坊司的雅间,是另一个战场。那里有美酒佳肴,有丝竹管弦,有醉生梦死的官员富商。他们在酒酣耳热之际,在美色环绕之中,往往会卸下心防,吐露出许多平日里绝不会出口的言语——关乎朝局,关乎人事,关乎利益……也关乎,黄河。
一个念头,如同在黑暗中悄然滋生的藤蔓,冰冷而坚韧地缠绕上我的思维。
指尖的伤口还在隐隐作痛,每一次心跳都牵扯着那细微的痛楚。我看着渗血的指腹,那点猩红在昏黄的油灯下,显得格外刺眼。
血……
祖父用血留下了线索。而我,似乎也只能用血,在这污浊的泥潭里,开出一条路来。
我走到墙角,那里堆着一些清扫柴房后留下的杂物,几段废弃的、粗细不一的旧琴弦混在其中。我蹲下身,仔细翻检。手指划过冰冷的金属弦线,最终挑出一根最细、最韧的。它微微泛着铜绿,失去了光泽,却依旧锋利如初。
我将这根旧琴弦在袖口内侧仔细地、一圈圈缠绕好。冰冷的金属贴着皮肤,带来一种奇异的、令人安心的危险感。如同毒蛇收起了獠牙,隐在袖中。
然后,我拿起桌上那面模糊的铜镜。镜中人脸色苍白,眼窝深陷,唯有那双眼睛,沉静得如同两潭深不见底的寒水。我拿起桌上廉价的胭脂,指尖蘸取一点,在唇上轻轻一抹。死气沉沉的面容上,立刻被点染上一抹虚假的、脆弱又诡异的艳色。
如同即将登台的伶人,画好了妆容。只是我的舞台,是名为“望江阁”的权欲修罗场。
推开那扇吱呀作响的破木门,我抱着琵琶,步入教坊司夜晚特有的、浑浊而喧嚣的暗流之中。
灯火比白日里更加迷离。回廊两侧的雅间,门缝里泄出或明或暗的光,丝竹管弦、男女调笑、推杯换盏的声音混杂在一起,形成一种令人头晕目眩的声浪。空气里充斥着酒气、脂粉香、汗味以及某种难以言喻的甜腻腐败气息。
“望江阁”在二楼尽头,是教坊司里数一数二的大雅间。尚未走近,里面喧闹的劝酒声、放浪的笑声便已清晰可闻。
引路的龟奴推开雕花的门扇,一股混合着酒肉香气和浓郁脂粉味的暖风扑面而来。
雅间内灯火通明,映着金漆剥落的梁柱和墙上略显俗艳的仕女图。一张巨大的圆桌几乎占据了半个房间,围坐着七八个男人,大多穿着绫罗绸缎,面泛油光,显然是富商巨贾之流。
主位上的两人却不同。一人穿着深青色绸缎常服,体态微胖,留着山羊胡,眼神精明中带着几分官威,正是工部都水清吏司的员外郎,李炳章。
另一人年纪稍轻,穿着簇新的宝蓝色直裰,正殷勤地为李炳章布菜斟酒,是专司供应河工木料的皇商,钱万贯。
几个浓妆艳抹的乐伎陪坐在客人身边,娇声软语,劝酒调笑。席间气氛正酣。
龟奴将我引到雅间靠窗的角落,那里早已设好一张锦凳。“严姑娘,您就在这儿伺候着,席上贵人们若有兴致点曲,您便弹奏。”
我抱着琵琶,默默坐下,低眉顺眼,将自己尽量缩在灯影的暗处。手指轻轻搭上冰凉的弦。
席间的喧嚣并未因我的到来而停顿半分。李炳章显然是今晚的主客,被众人簇拥着。几杯黄汤下肚,他面皮泛红,话也多了起来。
“……钱老弟,你这批杉木,成色是极好的!本官在工部这些年,过手的木料不知凡几,你这批,算得上上等!”李炳章打着酒嗝,拍着钱万贯的肩膀。
钱万贯受宠若惊,连忙又给他斟满一杯:“全仗大人慧眼!能为朝廷效力,为大人分忧,是小的几辈子修来的福分!只是……这今年的汛期眼看就快到了,下游几处堤坝加固的款子……”他搓着手,脸上堆着谄媚的笑,眼中却闪着精明的光。
“款子?”李炳章眯起眼,挥了挥手,带着几分官腔,“急什么!朝廷自有章程!户部那帮铁公鸡,拨个款子跟割他们肉似的!这治河嘛,讲究个轻重缓急……”
“是是是,大人说的是!”旁边一个满脸横肉的粮商立刻接口,声音洪亮,“天大的事,有大人在上头运筹帷幄,咱们还怕什么?来,小人敬大人一杯!祝大人官运亨通,步步高升!”
众人纷纷举杯附和。
李炳章显然极为受用,哈哈一笑,一饮而尽。酒意上涌,他肥胖的身体在椅子上挪动了一下,带着一种掌握生杀予夺的得意,声音也拔高了几分,带着几分肆无忌惮:
“官运?哈哈!这年头,想升官,光会埋头做事可不行!得懂‘时务’,会‘借势’!就说去年那档子事……”他压低了点声音,但在这喧闹的环境里,依旧清晰传入我耳中。
“……要不是咱们‘因势利导’,借那场大水,把姓赵的那个碍眼的给冲下去,现在坐在都水司郎中位置上的,指不定是谁呢!那家伙,死抱着他那套‘束水攻沙’的破理论,非要加高什么遥堤、缕堤,劳民伤财!挡了多少人的路?”
他口中的“姓赵的”,是前任都水司郎中赵谨,一位在地方上颇有清名、力主加固堤防的干吏,去年因所辖河段溃堤,导致数县被淹,被问罪下狱,据说已病死狱中。
原来……竟是如此!
席间众人心照不宣地交换着眼神,发出暧昧不明的笑声。钱万贯更是谄笑道:“大人英明!这黄河啊,本就是条孽龙!顺其性,方能为我所用!堵不如疏嘛!赵谨那等迂腐之人,死抱着书本,不识时务,合该有此下场!”
“对!堵不如疏!”李炳章醉眼朦胧,舌头也有些大了,猛地一拍桌子,震得杯盘叮当响。
“这黄河水患,年年有,怕什么?溃一处堤,淹几个县,朝廷的赈灾银子下来,这上上下下……嘿嘿,不都活泛了?堤坝嘛,修修补补,过得去就行!银子,要用在刀刃上!懂不懂?”他环视众人,目光扫过我所在的角落,浑浊的眼中带着一种上位者俯瞰蝼蚁的傲慢与残忍。
一股冰冷的怒火,瞬间从我脚底直冲头顶!指甲深深掐进掌心,那被琴弦割破、又被我刻意撕裂的伤口,再次传来尖锐的痛楚。温热的液体渗出,浸湿了缠绕在腕间的旧琴弦。
赵谨……那个曾因祖父举荐而短暂见过一面的耿直官员,他谈论治河时眼中闪烁的理想光芒,竟是被如此肮脏的阴谋和利益彻底碾碎!而祖父的血书所指……“吾之沉浮,皆系黄河”……这滔天的罪恶,这蛀空国本的毒瘤,原来就藏在眼前这脑满肠肥的蠹虫口中,如此轻描淡写!
他们视人命如草芥,视国祚如私产!祖父……祖父是否也曾挡了这样的路?是否也是被这“堵不如疏”的“时务”所吞噬?!
“严姑娘!”龟奴尖利的声音突兀响起,打断了席间污浊的密谈,也打断了我的滔天恨意,“贵人们要听曲了!来首热闹的,《阳关三叠》会不会?”
所有人的目光瞬间汇聚到我身上,带着酒意熏染的随意和审视。
我猛地吸了一口气,强行压下几乎要焚毁理智的怒火。脸上迅速堆起一层薄薄的、温顺而卑微的笑容,如同戴上了一张僵硬的面具。
“奴婢遵命。”声音是刻意的柔软,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恰到好处地符合一个惊惶小乐伎的身份。
我抱起琵琶,指尖抚过冰冷的弦。袖中缠绕的旧琴弦,紧贴着渗血的伤口,带来一阵阵清晰的刺痛。这痛,如同冰冷的锚,将我死死定在当下,提醒着我的处境。
不能乱。不能急。
李炳章、钱万贯……这些名字,这些肆无忌惮的言语,如同带着剧毒的钩刺,已被我死死钉入脑海。他们是祖父血书上那“黄河”二字旁,最先浮现的、狰狞的注脚。
琵琶声起,嘈嘈切切。《阳关三叠》本是送别离愁,此刻在我指下,却硬生生被拨弄出几分急促的、金戈铁马般的铿锵。
每一个轮指,都像是压抑着刀锋的摩擦;每一次扫弦,都如同暗流汹涌的撞击。
席间重新喧嚣起来,劝酒声、调笑声再次淹没了一切。李炳章肥胖的身体陷在椅子里,眯着眼,手指随着不成调的琵琶声在油腻的桌面上轻轻敲打,一副志得意满的陶醉模样。钱万贯等人更是谄词如潮,将他捧得飘飘然。
我低垂着眼睫,专注地拨弄着琴弦,仿佛整个身心都已沉浸在这“热闹”的曲调里。唯有我自己知道,每一次指尖划过琴弦,那袖中冰冷的金属丝线便与伤口摩擦一次,带来新的刺痛和……清醒。
目光的余光,如同最谨慎的探针,无声地扫过整个雅间。掠过李炳章油光发亮的额头,掠过钱万贯谄媚的笑脸,掠过那些富商眼中精明的算计,掠过陪酒乐伎强颜欢笑的脂粉……
忽然,我的动作几不可察地顿了一下。
雅间最内侧,靠近通往里间休息室的门廊阴影处,光线最为昏暗。那里摆着一盆高大的、枝叶繁茂的南洋铁树盆栽,宽大的叶片在烛光下投下浓重的、摇曳的阴影。
就在那片浓得化不开的阴影边缘,一个颀长的人影,如同溶入黑暗本身,悄无声息地倚墙而立。
他穿着一身毫无纹饰、近乎与夜色同化的玄色箭袖劲装,身形挺拔如松,却又带着一种奇异的、收敛到极致的松弛感。腰间束着一条深色革带,没有悬挂任何惹眼的腰牌或饰物,唯有一柄刀——刀鞘是哑光的黑色鲨鱼皮,造型简洁流畅,没有任何多余的雕饰,却透着一股令人心悸的寒意。
绣春刀!
锦衣卫!
我的心跳骤然漏了一拍,琵琶声差点走调。
他是什么时候站在那里的?像一尊没有生命的石像,融在阴影里,无声无息,却又无处不在!他听到了多少?看到了多少?他……在看着谁?
巨大的危机感如同冰水当头浇下。方才发现被窥视的惊悚感再次攫住了我,甚至更加强烈。锦衣卫的耳目,遍布京畿,无孔不入。他们出现在教坊司,绝不可能是为了寻欢作乐!
我强迫自己收回目光,指尖的力道加重,让琵琶声更加急促高昂,试图掩盖那一瞬间的心绪波动。后背却已渗出涔涔冷汗。
一曲终了,余音在喧闹的房间里显得格外突兀。
“好!弹得好!”钱万贯拍着巴掌,醉醺醺地嚷道,“小娘子这琵琶,有股子劲儿!再来一曲!”
龟奴也看向我,眼神带着催促。
我抱着琵琶,微微欠身,脸上依旧是那副温顺卑微的表情:“谢贵人抬爱。只是……奴婢指法粗陋,方才用力过猛,这琴弦……”
我抬起右手,将受伤的指尖微微露出袖口一点,那上面糊着的褐色药粉和干涸的血迹,在明亮的烛光下清晰可见。
“哎呀!怎么弄的?”席间一个富商假惺惺地叫了一声。
“奴婢该死,白日里不小心割伤了手,方才弹奏又牵动了伤口,污了贵人眼目。
”我低声道,语气充满惶恐,“求贵人恩典,容奴婢下去稍作包扎,换把好琴再来伺候?”
钱万贯有些不耐烦,正要说话,主位上的李炳章却挥了挥手,肥胖的脸上带着酒后的不耐和一种施舍般的宽宏:“罢了罢了,扫兴!去吧去吧!换个人来!”
“谢大人恩典!”我如蒙大赦,抱着琵琶,深深福了一礼,迅速退出了这间令人窒息的雅室。
门在身后关上,隔绝了里面的喧嚣和浑浊的空气。走廊里的空气似乎也清新不了多少,但至少,暂时远离了那令人作呕的罪恶和……那道冰冷的、来自阴影深处的注视。
我快步走向自己那间阴暗潮湿的小耳房,脚步有些虚浮。方才强压下的惊惧和后怕,此刻才如同潮水般反扑上来,让我的指尖冰凉,微微颤抖。
推开吱呀作响的破门,反身关上。背靠着冰冷的门板,黑暗中,我急促地喘息着。
耳畔,李炳章那肆无忌惮的狂言,钱万贯谄媚的笑声,如同毒蛇在嘶鸣。眼前,是祖父血书上那力透纸背的“黄河”二字。
还有……黑暗中,那柄哑光的绣春刀,以及刀的主人,那道无声无息、却带着致命压迫感的冰冷目光。
袖中缠绕的旧琴弦,紧紧勒着伤口,带来持续不断的刺痛。这痛,清晰地提醒着我——
脚下的路,是用血铺就的。每一步,都踩在刀锋之上。而那双来自黑暗深处的眼睛,已经盯上我了。
在这座名为教坊司的修罗场里,狩猎,才刚刚开始。而我,既是猎物,也必须成为……最耐心的猎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