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部的秋季牧场,在苍穹的注视下铺陈开去,辽阔得足以容纳整个世界的呼吸。这不是简单的草场,而是大地母亲在秋阳下精心编织的一块巨大金毯,每一根草茎都被夕阳熔炼过,流淌着液态的暖光。长草连绵起伏,如同凝固的、汹涌的绿色海浪,一直奔腾到视线穷尽之处,才不甘心地与天际线上燃烧的晚霞熔铸在一起,分不清是草海点燃了天火,还是天火熔化了草海。
白色的毡房群落,像天神漫不经心撒落的一捧云朵,慵懒地栖息在这片金绿交错的巨毯上。袅袅的炊烟,细弱而执着,从毡房顶端的孔洞中升腾而起,在微凉的暮色里描绘出风的轨迹。空气里弥漫着一种独特而浓烈的气息,那是牧草被阳光蒸腾出的清甜,是牛羊牲畜皮毛上散发的温厚膻气,是新鲜奶汁的醇香,是晒干的奶酪散发的微酸,是奶皮子被烘烤后溢出的浓郁焦香。这些味道并非泾渭分明,而是被傍晚的微风糅合在一起,成为朔方部最深沉的生命底味。
生命的喧嚣在这里沸腾。毡房前的空地上,古铜色肌肤的勇士们赤膊角力,虬结的肌肉在每一次发力时绷紧如岩石,汗水沿着沟壑分明的脊背滚落,砸在干燥的土地上,瞬间被吸吮殆尽。沉重的摔抱声、急促的喘息声、靴子蹬踏地面的闷响,交织成最原始的鼓点。每一次成功的摔跤,都激起围观人群震天的喝彩,声浪几乎要掀翻低垂的暮云。妇女们围坐在巨大的木制奶桶旁,灵巧的手指在温顺母羊饱满的乳房间快速律动,洁白的乳汁如小股泉水般喷射而出,撞击桶壁发出悦耳的“哗哗”声。旁边铺开的毡毯上,新凝结的奶豆腐块散发着温润的光泽,晒得半干的奶皮子如同薄薄的金色圆盾。孩子们的笑声最为清亮,他们追逐着用皮革缝制的粗糙圆球,小小的身影在草坡上翻滚、奔跑,清脆的欢叫如同散落的珍珠,在草浪间跳跃、滚落,一路奔向遥远的地平线。
**草坡之上,远离喧嚣。**
在部落边缘一处向阳的缓坡上,风似乎也温柔了几分。十五岁的云湛盘腿坐在厚厚的草甸上,身边散落着十几株形态各异的植物。他小心地拈起一株,它有着细长的茎秆,顶端簇拥着几朵小小的、呈伞状排列的淡紫色花朵,细碎的绒毛在夕阳下闪着微光。
“阿诺,”云湛的声音温和而耐心,带着少年人特有的清朗,“看仔细了,这就是防风草。”他将植株递到依偎在身边的妹妹面前。
十岁的阿诺有着一双朔方部孩子少见的、异常明亮的眼睛,此刻这双眼睛里盈满了专注的好奇。她伸出小手,不是去抓,而是小心翼翼地用指尖触碰那柔嫩的紫色小花,仿佛怕惊扰了什么。
“防风草…”她小声重复着,目光紧紧锁住哥哥手中的植物,像是要将它的每一个细节刻进心里,“哥哥,它能做什么?”
“它的根茎,是宝贝。”云湛用另一只手轻轻拂开植株根部的泥土,露出一段颜色略深、略显粗糙的根,“晒干了煮水,或者捣碎了敷上,能驱散风寒带来的头痛骨痛,很管用。尤其是草原上的冬天,冷风像刀子,有了它,能少受些罪。”他注意到阿诺微微蹙起的眉头,知道她又在努力记住每一种草药的功效,心头不由得泛起一阵暖意。这暖意驱散了深秋傍晚的微寒,也暂时掩盖了他眼底深处那丝连他自己也未曾完全察觉的、与这片草原格格不入的迷惘。
夕阳的余晖将他们的影子拉得很长,重叠在一起。云湛看着妹妹那被金色光芒勾勒出的、无比认真的侧脸,长长的睫毛在眼睑下投下扇形的阴影。她是这片广袤天地间,与他血脉相连、心意相通的最紧密的锚点。
当深邃的墨蓝色天鹅绒彻底覆盖天穹,璀璨的星河便毫无保留地倾泻而下。无数钻石般的星辰密布,近得仿佛伸手就能摘取。草坡上,云湛和阿诺并排躺在厚实而柔软的草甸上,身下是大地沉稳的呼吸,头顶是浩瀚无垠的星海。秋虫在草丛深处低吟浅唱,编织着夜的静谧。
“哥,”阿诺的声音轻轻的,带着一丝梦幻般的期待,“再给我讲讲南方吧。你上次说的大城…真的有山那么高吗?”
云湛侧过头,星光落入他深褐色的眼眸,映出点点微光,却也映出几分茫然。“嗯…”他沉吟着,像是在深水中打捞那些早已模糊不清的碎片,“是…很高。不是山,是用巨大的石头一块块垒起来的,像…像永远也爬不到顶的悬崖峭壁,人在下面走,小得像蚂蚁。城门…巨大的木头门,包着厚厚的铁皮,开合的时候,声音沉闷得能把人的心都震出来…”
他的描述断断续续,画面破碎而跳跃。阿诺却听得入了迷,小嘴微微张着,眼睛一眨不眨地望着星空,仿佛那些高耸的城墙、移动的巨船、喧嚣的节日,都正在那流淌的银河里上演。她小小的身体微微蜷缩着,向哥哥的方向又靠紧了些,汲取着安全和温暖。
“船呢?你说船能在水上走,像马车一样?”她追问,声音里充满了不可思议的想象。
“是…很大的船,”云湛努力回忆着,那些画面如同隔着一层浓雾的水中倒影,模糊不清,“木头做的,有巨大的白布做的翅膀,风一吹,就鼓起来…船就能在水上飞快地跑,比最快的骏马在草原上奔驰还要快…”他顿了顿,有些沮丧地摇摇头,“我也记不太清了,阿诺,那时候…太小了。”他含糊地带过,不愿触及那些朦胧记忆边缘潜藏的冰冷和喧嚣。
“那过节呢?”阿诺不依不饶,小手轻轻抓住了云湛的衣袖,“你说有很多人,很多亮光,还有…好吃的?”
“嗯…”云湛的眼神放得更远,仿佛要穿透星幕,望向那不知在何处的过往,“晚上,到处挂着灯笼,红的,黄的,绿的…把天都照亮了,比篝火亮得多。街上挤满了人,比我们部落所有人加在一起还要多十倍、百倍…有卖糖人的,甜甜的,像凝固的蜂蜜;有喷火的艺人,嘴巴一张,呼——就喷出一大团火焰;还有人踩着细细的棍子,在高高的绳子上走来走去…”他的声音渐渐低沉下去,自己也觉得这些描述荒诞得像草原上的传说,“阿爹说,那都是梦话…”他最后补充了一句,更像是对自己说的。
不远处,一堆小小的篝火安静地燃烧着,橘黄色的火苗舔舐着干燥的牛粪块,发出轻微的噼啪声。火光映照着一个魁梧如山的身影——他们的养父,朔方部最受人尊敬的勇士巴图尔。他盘膝而坐,褪色的皮袍随意地搭在肩上,露出古铜色、布满新旧伤痕的虬结臂膀。此刻,他正用一块浸了油脂的软布,专注而缓慢地擦拭着他那柄形影不离的弯刀。刀刃在篝火和星光的映照下,流淌着一泓秋水般的冷冽光芒,每一次擦拭,都仿佛在唤醒它沉睡的锋芒。
巴图尔的目光不时投向草坡上那对低声细语的兄妹。火光在他饱经风霜的、如同岩石般粗粝的脸上跳跃,刻画出深深的皱纹,也映亮了他眼中那份深沉的欣慰和不易察觉的温柔。十年前那个风雨交加的夜晚,他在部落边缘的狼群口中救下这对奄奄一息的幼童时,绝未想到命运会如此安排。他无妻无子,朔方部的辽阔草原就是他的家,部落的每一个孩子都是他的牵挂。而云湛和阿诺,尤其是云湛,则成了他生命中意外降临的珍宝。
他视云湛如己出,倾囊相授。不仅仅是将他磨砺成一个能在马背上如履平地、能在百步之外箭穿铜钱的战士。巴图尔教会他的,是融入这片土地血脉的生存之道。如何在无垠的草海中辨识方向,依靠星斗、依靠风吹草伏的细微差别、依靠大地本身那难以言喻的脉动。如何追踪狡猾的猎物,从被踏断的草茎、岩石上留下的模糊刮痕、风中残留的微弱气息中,还原出目标的去向、速度甚至状态。如何在看似干涸的河床下找到潜流,如何从特定的植物根茎中汲取救命的汁液,如何在暴风雪来临前嗅出空气中那致命的、细微的金属腥味…这些知识,是比弯刀和弓箭更重要的武器,是草原赐予她的子民最珍贵的礼物。
云湛学得很快,他的骨子里似乎天生就流淌着对这片天地的亲近和理解。巴图尔看着少年日渐挺拔的身姿、眼中日益沉淀的沉稳,心头充满了老猎人看着雏鹰振翅时的骄傲。这片丰饶、自由、充满野性力量和质朴温情的草原,就是他们的全部世界,是巴图尔用生命守护,也是他期望云湛和阿诺能永远安居的家园。
篝火渐渐暗淡下去,最后一点火星不甘心地闪烁了几下,彻底熄灭,只留下一缕细弱的青烟,很快被微凉的夜风吹散。巴图尔将擦拭得锃亮的弯刀缓缓插入刀鞘,那一声轻微的“咔哒”声在寂静的夜里格外清晰,如同一个句点。他站起身,魁梧的身影几乎遮蔽了一小片星空,低沉而温和的声音响起:“湛儿,阿诺,夜深了,该回毡房了。露水重了。”
云湛应了一声,拉着阿诺站起来。阿诺意犹未尽地又看了一眼璀璨的星河,才乖乖地跟着哥哥和养父,踏着沾满夜露的草丛,走向温暖安全的毡房。草叶上的水珠打湿了他们的靴子,留下深色的印记,又被新的露水覆盖。
夜色,如同最浓稠的墨汁,淹没了整个草原。喧闹的朔方部彻底沉入了梦乡,只有风掠过草尖的沙沙声,以及偶尔从羊圈中传来的几声反刍的轻响。连警觉的牧羊犬都蜷缩在毡房门口,发出均匀的鼾声。这是黎明前最黑暗、最寂静的时刻,万物都沉浸在疲惫的休憩中。
突然!
一种声音,一种绝对不该属于这片宁静草原的声音,毫无预兆地撕裂了夜的死寂。
它起初极其低沉,极其压抑,如同从大地最深处、从九幽之下传来的闷雷,又像是巨大的、生锈的青铜齿轮在深渊里被强行绞动。这声音并非瞬间爆发,而是带着一种令人心悸的、缓慢增长的震颤感,由远及近,仿佛一个沉睡在地底的恐怖巨兽正被惊醒,带着毁天灭地的愤怒,即将破土而出!地面,那承载着无数生命、滋养了朔方部的坚实土地,开始微微颤抖,草叶上的露珠不安地滚落。毡房里熟睡的人们在梦中皱紧了眉头,牛羊圈中传来牲畜不安的骚动和低低的呜咽。
这沉闷的、压迫灵魂的轰鸣还在持续、还在迫近,一声尖锐到足以刺穿耳膜的金属摩擦声猛地炸响!如同无数把巨大的钝刀在生铁上狠狠刮过!紧接着,凄厉的呼啸声撕裂空气,由远及近,速度极快,带着一种毁灭一切的死亡气息!
**来了!**
如同从地狱最底层的阴影中挣脱而出,第一道低矮迅捷的身影,带着刺骨的青铜幽光,猛地从营地边缘最浓重的黑暗中窜出!它的形态像狼,却是由冰冷、毫无生命的青铜铸造,关节处是复杂的、不断咬合转动的齿轮和杠杆结构,动作却诡异得流畅迅猛。它没有咆哮,只有金属部件高速运转时发出的、令人牙酸的“咔哒”声和蒸汽泄出的“嘶嘶”锐响。这是“战狼”!
它的青铜利爪,闪烁着淬火般的寒光,轻易地如同撕开一层薄纸,就将一顶厚实的毡房帆布从中剖开!就在破开的瞬间,这头金属恶兽头颅两侧的孔洞猛地喷出一股浓浊的、带着强烈刺鼻金属腥味的雾气!这雾气并非火焰,却比火焰更加恐怖。它呈现出一种诡异的黄绿色,翻滚着,带着强烈的腐蚀性!
雾气瞬间笼罩了被撕裂的毡房内部。一个被惊醒的牧民,只来得及在睡梦中发出一声模糊的呓语,身体接触到那黄绿色雾气的部分,立刻发出令人毛骨悚然的“嗤嗤”声!皮肉像滚烫的油脂般迅速溶解、冒泡,变作焦黑粘稠的液体流淌下来,短短几息之间,就露出了森森的白骨!整个过程快得甚至来不及发出一声完整的惨叫,只有那令人作呕的皮肉焦糊和金属腐蚀的腥臭弥漫开来。
这仅仅是开始。第一头“战狼”的现身如同打开了地狱的闸门。数头同样的青铜恶兽从四面八方扑入营地,利爪撕扯,毒雾喷吐。宁静的夜晚瞬间被刺耳的金属刮擦声、毡房撕裂声、恐怖的嗤嗤溶解声以及骤然响起的、撕心裂肺的短促惨嚎所充斥!
“轰隆——!!!”
营地外围,那由粗壮原木深深打入地面构成的坚固栅栏,在一股沛然莫御的巨力撞击下,如同脆弱的枯枝般轰然断裂、粉碎!一个更加庞大的阴影碾压过来,每一步落下,大地都为之震颤。它形似巨猿,但全身覆盖着厚重的、布满铆钉和铸造痕迹的青铜装甲,关节处粗大的液压杆(或蒸汽活塞)在运动时发出沉闷的“噗嗤”声,喷出白色的高温蒸汽。这是“开山猿”!
它如同移动的攻城锤,水桶般粗细、末端镶嵌着巨大青铜撞角的巨臂,带着毁灭一切的气势横扫而过!一顶挡在它面前的毡房,连同里面刚刚惊醒、甚至来不及爬起的一家数口,如同被顽童一脚踩扁的蚁巢,瞬间化作了混合着破碎毛毡、断裂木架和血肉的齑粉!它胸腔部位厚重的装甲板猛地向上掀开,露出一个黑洞洞的、不断发出灼热红光的孔洞。短暂的充能嗡鸣声后,“咻——轰!”一团燃烧着熊熊烈焰、裹挟着死亡呼啸的巨大石块(或是内部机关强力发射出的、带着火焰尾迹的沉重青铜弩箭)被喷射而出,划出一道刺目的火线,狠狠砸落在营地中心一群刚刚抓起武器、试图集结的勇士中间!
轰然巨响!灼热的气浪和致命的碎片瞬间将那片区域变成了人间炼狱!火焰冲天而起,点燃了周围的毡房和草料堆,浓烟滚滚!
低空,数量不多但速度奇快的阴影如同索命的幽灵在盘旋。它们只有猎鹰大小,青铜铸造的翅膀切割空气,发出高频的、尖锐到令人头皮发麻、精神几欲崩溃的厉啸!这是“铁鹰”!它们灵巧地穿梭在升腾的火焰和浓烟之间,腹部的机关开合,投下拳头大小、落地即炸开一团团灼热破片的球形爆弹,或是尾部机括轻响,瞬间射出密如牛毛、针尖上淬着幽蓝毒液的飞镖!这些毒镖无声无息,借着混乱和火光,精准地射入奔跑中牧民的后颈、面颊,中者往往跑出几步便浑身抽搐,口吐白沫倒地,皮肤迅速泛起诡异的青黑色,在极度的痛苦中窒息而亡。
“敌袭——!!!”
一声炸雷般的怒吼,压过了所有的混乱和死亡之音!巴图尔魁梧的身影如同被惊醒的雄狮,撞破毡房冲了出来。他只来得及套上一条皮裤,赤裸着肌肉虬结、布满伤疤的上身,手中紧握着他那把在火光中闪耀着寒光的弯刀。他那双平时总是温和含笑的眼睛,此刻布满了骇人的血丝,如同燃烧的炭火,瞬间点燃了被恐惧攫住的部落!
这声怒吼如同强心剂,让被突如其来的恐怖袭击打懵的朔方部勇士们猛地惊醒!刻在骨子里的血性和对家园的守护本能瞬间压倒了恐惧。男人们赤红着双眼,发出野兽般的咆哮,抓起手边一切能称之为武器的东西——弓箭、弯刀、套马杆、甚至燃烧的木棒——如同扑火的飞蛾,悍不畏死地冲向那些在营地中肆虐的、冰冷无情的金属怪物!
然而,血肉之躯与钢铁洪流的碰撞,结果从一开始就已注定。
一名勇士发出悲愤的怒吼,拉满强弓,带着复仇火焰的箭矢离弦而出,精准地射中一头“战狼”的颈部关节!“铛!”一声刺耳的金铁交鸣!箭矢的硬木杆瞬间碎裂,精铁打造的箭头在厚重的青铜甲胄上只溅起几颗微弱的火星,留下一道微不足道的浅痕,便被无情地弹开。那头“战狼”甚至没有停顿,猩红的“眼睛”(可能是某种发光的晶石)转向箭矢射来的方向,利爪一挥,便将旁边一个试图用弯刀砍向它后腿的牧民拦腰斩断!温热的鲜血和内脏泼洒在燃烧的草地上,发出“滋滋”的声响。
另一侧,两名最悍勇的战士,看准一头“开山猿”挥臂砸向一处聚集着妇孺的毡房后的短暂间隙,咆哮着同时扑上!他们手中的弯刀带着全身的力量,狠狠劈砍在巨兽相对脆弱的膝盖后弯关节处!刺耳的刮擦声响起,如同钝刀刮锅底!刀刃在青铜装甲上留下两道浅浅的白痕,巨大的反震力让两名战士虎口崩裂,鲜血直流。“开山猿”似乎被这微不足道的攻击激怒了,它庞大的身躯猛地一个半旋,那条水桶粗的巨臂带着毁灭性的风压横扫回来!两名战士如同被投石机抛出的石子,惨叫着被扫飞出去,身体在空中扭曲变形,重重砸在几十步外一座燃烧的毡房残骸上,瞬间被烈焰吞噬!
“不要硬拼!缠住它们!拖住!”巴图尔的吼声如同战鼓,在混乱的杀戮场中竭力指挥。他像一道古铜色的旋风,在火光和死亡的缝隙中穿梭。他的弯刀没有去砍那些坚不可摧的主体装甲,而是如同毒蛇吐信,精准地刺向一头“战狼”喷吐毒雾的金属口器连接处!刀锋与青铜剧烈摩擦,发出令人牙酸的锐响,竟真的在连接缝隙处撬开了一点松动!黄绿色的毒雾泄露出来,虽然没能完全破坏,却让这头“战狼”的动作出现了一丝迟滞。他抓住这瞬间的机会,一脚狠狠踹在它的侧腰,沉重的青铜身躯竟被他惊人的爆发力踹得微微趔趄!
“保护孩子!女人!往北坡撤!快!”巴图尔的声音已经嘶哑,带着铁锈般的血气。他组织起身边十几个最勇猛、反应最快的战士,以自己为锋矢,在混乱的营地里左冲右突,用身体、用武器、用燃烧的草捆,不顾一切地吸引机关兽的注意,阻挡它们冲击的步伐,为那些惊恐哭喊、抱着孩子、搀扶着老人的妇女们争取一线生机!
战斗的惨烈,足以让最坚韧的战士灵魂颤栗。青铜利爪撕开人体的声音,是湿漉漉的、沉闷的裂帛声。腐蚀毒雾笼罩之处,嗤嗤作响,伴随着令人作呕的焦臭,瞬间制造出一片片只剩下焦黑骨架和粘稠液体的死亡区域。而更令人心底发寒的,是那些沉默的、如同跗骨之蛆般跟在机关兽后面推进的身影。
他们身着玄黑重甲,甲片在火光下泛着冷硬的幽光,将全身包裹得密不透风。脸上覆盖着狰狞的鬼面面甲,只露出毫无感情、如同深潭般的眼睛。动作整齐划一,精准而高效,如同被无形丝线操控的傀儡。他们是秦军的黑冰台秘卫!他们手中的武器并非长枪大戟,而是便于近身搏杀的短戟、环首刀,以及可以连发劲弩的臂张短弩。他们沉默地前进,如同冰冷的死神镰刀,冷酷地扫过战场。无论脚下是仍在痛苦呻吟的战士,还是蜷缩在角落瑟瑟发抖的老人,或是抱着死去婴儿茫然哭泣的妇人,只要还有一丝气息,迎接他们的便是毫不迟疑的、精准的补刀!冰冷的青铜刃口刺入血肉,发出单调而残忍的“噗嗤”声,终结着一切生命迹象。
冰冷的青铜光泽与喷溅飞洒的温热血肉,构成了这片血色地狱中最残酷、最令人绝望的对比。朔方部勇士的怒吼、妇孺的哭喊、濒死的哀鸣,与机关兽的轰鸣、金属的刮擦、爆炸的巨响、秘卫沉默的脚步声混合在一起,形成一曲献给死亡的狂乱交响。
混乱如同沸腾的血浆,吞噬着一切秩序。云湛紧紧拉着阿诺冰凉的小手,在燃烧的毡房间、在喷溅的毒雾边缘、在横扫的巨臂阴影下亡命奔逃。阿诺脸色惨白如纸,大大的眼睛里只剩下无边无际的恐惧,小小的身体抖得如同秋风中的落叶,全靠哥哥的手在支撑着她踉跄的脚步。他们刚刚躲过一团从天而降的爆裂火球,灼热的气浪几乎将他们掀翻。
“阿诺!跟紧我!”云湛的声音嘶哑,心脏狂跳得几乎要撞碎胸膛。他凭借着对这片牧场地形如同掌纹般的熟悉,以及对危险近乎野兽般的直觉,在死亡的缝隙中寻找着生路。他拉着阿诺猛地扑倒,一道淬着幽蓝毒液的飞镖擦着他们的头皮射入身后的草垛,草叶瞬间泛起一层青黑色!
就在他们刚刚从地上爬起,准备冲向营地边缘一处相对稀疏的草坡时,云湛眼角的余光猛地捕捉到一道致命的寒光!
一头刚刚撕裂了一顶毡房、口器还在冒着残余黄绿雾气的“战狼”,猩红的“眼睛”锁定了他们!它的四足青铜关节猛地压缩,爆发出恐怖的速度,如同离弦的青铜之箭,带着撕裂空气的锐啸,直扑向躲在半截燃烧草垛后、因极度恐惧而僵在原地、无法动弹的阿诺!那闪烁着死亡寒光的利爪,在火光映照下,对准了阿诺纤细的脖颈!
时间仿佛被冻结、拉长。云湛看到了那金属爪尖上沾染的、尚未干涸的暗红色血迹,看到了阿诺因极度恐惧而失焦的瞳孔,看到了她小小的身体在死亡阴影下无法抑制的剧烈颤抖……
“阿诺——!!!”
一声凄厉到不似人声的嘶吼从云湛的喉咙深处炸裂而出!那是灵魂被瞬间撕裂的剧痛!所有的思考、所有的恐惧都被抛却,只剩下最原始的本能——保护妹妹!他像一头被逼到绝境的困兽,爆发出超越极限的速度,不顾一切地朝着阿诺扑去!要将她从死神的爪牙下推开!
就在这千钧一发、生死立判的瞬间!
一股无法抗拒的巨力猛地从侧面撞在云湛的肩膀上!这力量是如此之大,如此之快,带着一种义无反顾的决绝!云湛被这股力量撞得完全偏离了扑救的方向,身体如同断线的风筝般横飞出去,重重摔在几米外的泥地上,翻滚了好几圈才停下,口中满是泥土和血腥味。
他挣扎着抬头,视线被扬起的尘土和泪水模糊。
他看到!
一个魁梧如山、无比熟悉的背影,在那死亡寒光抵达前的最后一刹那,用自己宽阔的胸膛,牢牢地挡在了阿诺的身前!
噗嗤——!
那声音,是冰冷的金属毫无阻碍地刺入温热血肉之躯的闷响!是生命被强行终结的残酷音符!
青铜利爪,带着“战狼”冲击的全部力量,如同刺穿一层薄薄的皮囊,瞬间洞穿了巴图尔那如同岩石般坚实的胸膛!爪尖带着淋漓的鲜血和破碎的内脏,从他宽阔的后背穿透出来,在火光下闪烁着妖异而恐怖的光芒!
时间,彻底凝固了。
阿诺的瞳孔骤然放大,所有声音都消失了,只剩下胸膛被穿透的恐怖画面烙印在视网膜上。
巴图尔的身体剧烈地一震!他低头,难以置信地看了一眼穿透自己身体的冰冷青铜。鲜血如同决堤的洪水,从他口中、从胸前巨大的创口里疯狂地涌出,瞬间染红了他古铜色的胸膛,染红了他浓密的胡须,滴滴答答地落在脚下燃烧的草地上,发出“滋滋”的声响。
“阿——爹——!!!”
云湛的喉咙里爆发出如同孤狼失去至亲、濒临绝境的、撕心裂肺的悲鸣!那声音里蕴含的绝望和剧痛,穿透了所有的喧嚣和爆炸,直冲被浓烟遮蔽的天际!他连滚带爬地扑过去,双手徒劳地伸向养父,却不敢触碰那恐怖的伤口,巨大的悲伤和难以置信的剧痛瞬间将他淹没。
巴图尔魁梧的身体晃了晃,却没有立刻倒下。他那双渐渐失去神采、却依旧燃烧着最后火焰的眼睛,死死地盯住了云湛的脸。那眼神中,有深入骨髓的关切,有不容置疑的决绝,更有一种超越生死的沉重托付!
他用尽残存的所有力气,沾满鲜血的、骨节粗大的右手,颤抖着、却异常坚定地探入自己染血的皮袍内衬,猛地掏出一件东西,狠狠塞进扑到身前的云湛怀里!
那东西入手沉重无比,冰冷刺骨,带着一种古老金属特有的寒意。云湛下意识地低头,在跳跃的火光中,他看清了——那是一块巴掌大小、造型奇异的青铜物件。它并非护身符的圆润,而是带着一种肃杀的棱角,主体像一只盘踞的猛虎,又像某种古老的兵符。表面布满了极其繁复、仿佛蕴藏着某种天地至理的螺旋纹路,纹路之间,是狰狞的兽面浮雕,在火光下投射出诡异跳动的阴影。虎符!一块沉重冰冷、布满奇异螺旋纹路和兽面浮雕的青铜虎符!
“活…下去!”巴图尔的声音已经嘶哑得如同破败的风箱,每一个字都伴随着大口涌出的鲜血,“云…湛!去…南方…”他的身体剧烈地抽搐着,眼神已经开始涣散,却死死抓住云湛的手臂,指甲几乎要嵌进肉里,用尽生命最后的余烬,挤出最后几个破碎的音节:“找…真…相!”
那眼神中的关切、决绝与如山般沉重的托付,瞬间如同滚烫的熔岩,灌满了云湛被悲痛撕裂的心脏!阿爹!阿爹用他的命,换了他和阿诺的一线生机!而这冰冷沉重的虎符,这指向南方的“真相”,就是阿爹用生命传递的最后使命!
“阿爹!!”云湛的泪水混合着血污,如同决堤般奔涌。他死死攥住那块带着阿爹体温和鲜血的冰冷虎符,巨大的悲痛和无边的愤怒如同两只巨手,几乎要将他的心脏生生撕裂!但他知道,不能停留!阿爹的牺牲,不能白费!阿诺还在!
他猛地一抹脸上的血泪,发出一声如同受伤孤狼般的低吼,强忍着那足以摧毁意志的剧痛,一把抱起旁边被眼前惨剧彻底吓傻、如同木偶般的阿诺,转身就向营地的边缘、北坡的方向亡命冲去!
求生的本能和对阿诺的责任,压倒了身体每一处细胞都在叫嚣的悲痛。他像一头被逼入绝境的野鹿,在燃烧的废墟、倒塌的毡房、横七竖八的尸体、不断喷溅的毒雾和横扫的巨臂之间疯狂地闪转腾挪。巴图尔多年严苛训练出的敏捷身手和对这片土地每一寸起伏的深刻记忆,在此刻展现得淋漓尽致。他抱着阿诺,时而伏低身体紧贴地面,避开低空掠过的“铁鹰”和飞射的毒镖;时而猛地变向,在千钧一发之际躲开“开山猿”沉重的脚步和“战狼”致命的扑击;时而利用燃烧的草垛和倒塌的木架作为掩护,在死亡的夹缝中穿行。每一次呼吸都带着浓烟和血腥味,每一次落脚都可能踩到粘稠的血泊或焦黑的残肢。
风声在耳边呼啸,夹杂着身后越来越近的、秘卫沉重的脚步声、金属机关运转的“咔哒”声以及“战狼”追逐时利爪刨地的锐响!死亡的阴影如同跗骨之蛆,紧紧咬在身后!
他们终于冲到了营地最北缘,再往前就是相对开阔、易于奔跑的草坡。希望似乎就在眼前!
就在这时!
“呜——!”
一道细微却极其尖锐的破空声,如同毒蛇的嘶鸣,从斜后方的混乱中骤然袭来!太快了!那不是秘卫的弩箭,更像是“铁鹰”投下的爆炸物溅射出的、高速旋转的锐利碎片!它撕裂空气,带着致命的精准,目标直指云湛毫无防备的后心!
云湛全部的心神都集中在前方的生路和怀中的阿诺身上,对身后这来自死角的偷袭,浑然未觉!致命的寒意瞬间逼近!
“哥哥小心!”
一个带着哭腔、却无比清晰、无比决绝的稚嫩声音在云湛耳边响起!
就在那千分之一秒的刹那,一直被他紧紧抱在怀里、因恐惧而僵硬的阿诺,不知从哪里爆发出一股惊人的力气!她小小的身体猛地一挣,同时用尽全身力量,狠狠推在云湛的肋下!
云湛猝不及防,被阿诺这拼尽全力的一推,身体猛地向侧面踉跄了几步!
噗嗤!
一声清晰得令人心脏骤停的、利刃穿透血肉的声音响起!
时间,再次被冻结。
云湛踉跄着站稳,猛地回头。
他看到阿诺小小的身体,因为用力推他而失去了平衡,正软软地向后倒去。一支扭曲的、边缘锋利的青铜碎片,如同狰狞的毒牙,深深地、完全没入了她那瘦弱的、尚未开始发育的胸膛!位置,正是心脏!
鲜红的、刺目的血花,如同最残忍的恶之花,在她胸前素色的袍子上瞬间绽开,迅速扩大,染红了衣襟,染红了云湛的视线。
“阿——诺——!!!”
云湛的喉咙里爆发出比巴图尔牺牲时更加凄厉、更加绝望、仿佛灵魂被彻底碾碎的悲嚎!这声音超越了人类痛苦的极限,如同深渊最底层的哀鸣!他肝胆俱裂,目眦尽裂,不顾一切地扑过去,在阿诺小小的身体即将触地前的一瞬,将她紧紧、紧紧地抱在怀里!
“阿诺!阿诺!别怕!哥哥在!哥哥在!”云湛语无伦次地哭喊着,声音破碎不堪,巨大的恐惧和绝望让他浑身都在筛糠般颤抖。他一只手死死捂住阿诺胸前那恐怖的伤口,试图堵住那汹涌而出的、温热的生命之泉。但鲜血如同小溪,完全不受控制地、汩汩地从他指缝间涌出,瞬间染红了他的手掌、手臂,浸透了阿诺的衣袍。
阿诺的小脸在火光的映照下,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失去了所有血色,变得如同雪地般苍白透明。她明亮的眼睛努力地睁着,看向云湛,眼神却已开始涣散,失去了焦距。小小的身体在云湛怀里微微抽搐着,每一次抽搐都带出更多的鲜血。她的小手无力地、颤抖着抬起来,似乎想要抓住云湛染血的衣襟,却只抬到一半,就软软地垂了下去。嘴唇翕动着,却只能发出微弱如游丝般的气音:“哥…哥…冷…”
身后,沉重的、如同催命符般的脚步声和金属关节的“咔哒”声已经清晰可闻!秘卫冷酷的呼喝声近在咫尺!更糟糕的是,旁边一座被烈焰完全吞噬的巨大毡房,在发出一阵令人牙酸的木材断裂声后,轰然倒塌!燃烧的梁柱、滚烫的毛毡、灼热的灰烬如同倾泻的山洪,瞬间堵死了他们刚刚准备逃往北坡的那条生路!灼人的热浪扑面而来,将绝望的气息烘烤得更加浓烈!
前路断绝!追兵已至!而怀中的阿诺,气息微弱得如同风中残烛,每一次微弱的呼吸都伴随着身体痛苦的痉挛和口中涌出的血沫。
云湛的心,如同被无数把烧红的钝刀反复切割、搅动!巨大的悲痛、无边的绝望、刻骨的仇恨,如同沸腾的毒液,在他每一根血管里奔流咆哮!他知道!他无比清醒地知道!带着重伤垂危的阿诺,他绝无可能从这绝境中逃生!留下,两人必死无疑!阿爹的牺牲,将毫无意义!阿诺的舍身相救,也将毫无意义!
“啊——!!!”他仰天发出一声如同濒死野兽般的、混合着血泪的嘶吼!这嘶吼里,是灵魂被生生撕裂的剧痛!
他猛地低下头,泪水如同决堤的洪水,混合着脸上的血污和烟灰,大颗大颗地砸落在阿诺苍白冰冷的小脸上。他不再犹豫!用尽全身力气,抱着阿诺发软的身体,跌跌撞撞地冲向不远处一片在混乱中相对隐蔽的区域——那是几块巨大的、半埋入土中的风蚀岩石,岩石底部盘根错节的枯树根在漫长的岁月里纠结缠绕,形成了一个天然的、勉强可容一人的狭小缝隙!
云湛小心翼翼地将阿诺冰凉的小身体放入那狭窄、黑暗、布满尘土和枯朽树根气息的缝隙最深处。他发疯般地用手扒拉着周围一切能找到的柔软东西——厚厚的、尚未被火舌舔舐的枯黄草甸,带着湿气的松软泥土,甚至是从旁边尸体上扯下来的破碎毛毡……他像一只筑巢的母兽,不顾一切地将这些覆盖物堆叠在阿诺身上,将她瘦小的身体尽可能严密地掩盖起来,只在她口鼻处留下极其微弱的一丝呼吸空间。动作快得如同幻影,却又带着一种令人心碎的、小心翼翼的温柔。
他颤抖的手指,最后一次,无比轻柔地拂过阿诺冰冷得让他心碎的脸颊,指尖感受着那生命正在飞速流逝的微弱温度。他的声音哽咽得几乎不成语调,每一个字都像是从破碎的肺腑中硬挤出来,带着滚烫的血泪和不容置疑的誓言:
“阿诺…撑住…等哥哥…一定…一定回来救你!”他俯下身,嘴唇颤抖着,在妹妹冰凉的额头上印下一个滚烫的、带着血腥味的吻。然后,他猛地从阿诺的头上扯下一缕被鲜血粘结成绺的头发,紧紧、紧紧地攥在手心,仿佛攥住了妹妹最后一丝生命的气息!
他最后深深地看了一眼缝隙深处,妹妹那张在尘土和枯草掩映下苍白得如同月光石般的小脸,将这幅画面如同烧红的烙铁般,死死地烙印在灵魂的最深处!
刻骨的仇恨!无边的悲痛!阿爹临终的托付!阿诺舍身的恩情!南方!真相!复仇!
这些火焰在他布满血丝的眼底疯狂燃烧、交织、凝聚!最终化为一种名为“毁灭”的、冰冷刺骨的寒芒!
“啊——!”
一声如同孤狼啸月般的、凝聚了所有血泪与仇恨的咆哮,从云湛胸腔中爆发而出!他不再看那死亡的缝隙,不再看那燃烧的家园!猛地转身,将那块沉重冰冷的青铜虎符死死按在怀中,如同离弦的血箭,带着一身尚未干涸的血污和浓得化不开的死亡气息,义无反顾地扑进了黎明前最浓重、最深沉的黑暗之中!身影瞬间被涌动的烟尘和尚未散尽的夜色吞没。
身后,秘卫的脚步声和机关兽的轰鸣已至岩石边缘。冰冷的兵刃扫过枯草和岩石,发出刺耳的刮擦声。
远方的山脊,如同一道巨大的伤疤,横亘在燃烧的地狱与初露微光的天空之间。
云湛终于冲上了这道山脊。他浑身浴血,无数细小的伤口在奔跑中崩裂,火辣辣地疼。左臂一道被秘卫环首刀划开的深可见骨的伤口,正随着他的喘息不断渗出温热的液体。肺叶如同破旧的风箱,每一次呼吸都带着浓烟和血腥的灼痛。体力早已透支,全凭一股刻骨的仇恨和不屈的意志在支撑。
他停下脚步,不是因为力竭,而是必须回头。
他必须再看一眼。
脚下的山谷,那片曾经承载了他和阿爹、阿诺所有欢笑与温情,承载了朔方部自由与生机的家园,此刻已彻底沦为炼狱焦土。
冲天的火光,像无数条暴虐的赤红巨蟒,吞噬着残存的毡房云朵。浓烟滚滚,如同巨大的、污秽的黑色幕布,遮蔽了东方刚刚探出头颅、试图给大地带来一丝光明的朝阳。天地间只剩下一种颜色——绝望的、压抑的暗红与焦黑。
风中,早已没有了青草与奶香,只剩下令人窒息的焦糊味——那是燃烧的毛毡、木料、草料,还有…无法言说的东西燃烧后混合在一起的死亡气息。更浓烈的,是那股无论多少火焰和浓烟也掩盖不住的、甜腻到令人作呕的、新鲜血液被高温炙烤后散发出的浓重血腥气!
风呜咽着,如同大地母亲在悲泣。它卷起带着火星的灰烬,卷起破碎的布片,卷起草原上被践踏得不成样子的枯草,也卷起那无处不在的、带着血腥味的尘埃,扑打在云湛的脸上、身上,冰冷而刺痛。
在这片令人心胆俱裂的背景音中,一种声音极其微弱,却又无比顽强地穿透了火焰的咆哮和机关的轰鸣,隐隐约约地、断断续续地飘上这死寂的山脊。
那是哭嚎。
不是勇士临死的怒吼,不是妇人惊恐的尖叫,而是最原始的、属于幼兽失去庇护后的、绝望而茫然的哀鸣。一声,又一声,微弱得如同风中残烛,却又清晰地如同冰锥,狠狠扎进云湛的耳膜,刺穿他早已麻木的心脏!
是哪个失去了母亲的孩子?是哪个被遗弃在血泊中的婴儿?
这声音,比任何刀剑更锋利,比任何毒雾更蚀骨。
云湛的身体剧烈地颤抖起来,不是因为寒冷,不是因为伤痛。他那双布满蛛网般血丝的眼睛,死死地、一瞬不瞬地凝视着山下那片翻滚的火海与浓烟。瞳孔深处,所有的光芒都已熄灭,只剩下最纯粹的、如同万载玄冰般的黑暗。刻骨的仇恨、无边的悲痛、妹妹生死未卜的锥心之痛、阿爹临终托付的沉重…这些足以压垮山峦的情绪,在他眼中疯狂地旋转、压缩、凝聚!
最终,化为一种冰冷、坚硬、足以焚尽一切的火焰——复仇!
这火焰,不再灼热,却比任何烈焰都更致命。它没有温度,却足以冻结灵魂。它深深地烙印在瞳孔的最深处,成为他生命里唯一的光源,唯一的方向。
朔风呜咽,卷起带着血腥味的灰烬,掠过山脊,掠过少年如同石雕般凝固的身影,奔向更遥远、更未知的黑暗。
他沾满血污和泥土的手,死死攥着两样东西:左手心,是阿诺那缕沾着血、冰凉的发丝;右手,隔着被血浸透的衣襟,紧紧按住怀中那块沉重、冰冷、布满螺旋纹路和兽面浮雕的青铜虎符。
虎符的边缘,深深硌进了他的皮肉,如同一个冰冷的烙印。
山风更烈,卷起他破碎的衣角,猎猎作响。那呜咽的风声,仿佛无数亡魂的低语,缠绕着他,推搡着他。
云湛最后看了一眼那片吞噬一切的炼狱火海,将所有的血色、所有的哭嚎、所有的仇恨,都如同烙印般刻入骨髓深处。他猛地转过身,不再有丝毫犹豫,不再有半分留恋。
像一匹被剥去了所有皮毛、仅剩复仇意志驱动的孤狼,他拖着伤痕累累、疲惫欲死的躯体,却爆发出惊人的速度,一头扎进了山脊另一侧、黎明前最为浓稠的黑暗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