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壶中日月忽知秋

玉盏浮光几度悠,九转壶天惊岁秋。

烟霞漫染杯中色,星斗潜移鬓上愁。

醉里乾坤终是幻,人间风雨岂无由。

推窗惊见枫林晚,落木千山入眼眸。

晨光透过纱帘,在红木八仙桌上投下细碎的金斑。张院士扶了扶金丝眼镜,指节布满老年斑的手摩挲着紫砂壶,壶身的龙纹在光影里若隐若现。对面的老伴李教授将老花镜推到额间,银丝在脑后盘成松松的发髻,发簪是枚翡翠蝴蝶,翅膀上沁着经年岁月的包浆。

“儿子前段时间来电话了,说旧金山的别墅收拾妥当了,非要接咱们过去养老。”张院士喉结滚动,声音像老旧留声机般沙沙作响。紫砂壶盖被他无意识地转了又转,发出细微的吱呀声,如同他此刻纠结的思绪。

李教授手中的针线突然一顿,绣花绷上的牡丹还剩半片花瓣未绣完。她抿了抿嘴角的法令纹,针脚在绸缎上划出凌厉的弧线:“美国有啥好住的?人老了要落叶归根。你瞧瞧这闽越山海的青石板路,哪块没印着咱的脚印?”她说话时,窗外的榕树气根正随风轻摆,像是在附和老人的话语。

张院士往藤椅深处靠了靠,关节增生的手指敲打着扶手,节奏像极了实验室里离心机运转的韵律:“要不就去一阵子?孩子在那边孤零零的,咱们去陪陪,也能见见小孙子。”说到孙子,他浑浊的眼底泛起亮光,仿佛又看到那个肉乎乎的小身影扑进怀里的模样。

“也是,好久没看到可爱聪明的小宝了。”李教授的语气软下来,针尖挑起一缕丝线,在空中划出柔和的弧度,“小衡现在工作忙不忙,课题研究进展怎么样?”

张院士从檀木匣里摸出老花镜,镜片后的眼睛突然亮如星辰:“知衡他一直都沿着你的思路在搞,核内原位测序技术(NIS-Seq)的开发与应用。”他干枯的手指在空中虚画着,仿佛正在勾勒实验流程,“通过引入T7启动子的反向转录步骤、结合锁环延伸、滚环扩增和多轮合成测序……”说到激动处,他的手微微颤抖,如同年轻时在实验室里发现新数据的模样,“这技术能极大地提高信号强度、稳定性,还有基因扰动识别的精准性!青出于蓝胜于蓝啊!”

李教授“嗤”地笑出声,眼角的鱼尾纹漾开层层涟漪:“还不是因为我的基因好嘛!当年我在清华实验室摇菌的时候,你还在减数分裂呢!”她佯装生气地瞪了老伴一眼,手中的绣品却不自觉地放轻了力道。细密的银针在绸缎上穿梭,绣出的牡丹花瓣仿佛也染上了笑意。

张院士笑得露出缺了颗门牙的豁口,像个顽皮的孩童:“得嘞,您是生工领域的达芬奇,我充其量是个小工匠。”他边说边从雕花檀木盒里摸出老花镜,镜腿因常年使用被摩挲得温润发亮。戴上眼镜时,镜片后的目光突然变得温柔又期待,“要不咱给知衡打个电话?问问那小子最近咋样。”

手机的按键声在静谧的屋内回荡,每一声“咔嗒”都像是心跳。电话接通的瞬间,李教授下意识地凑近话筒,连手中未绣完的牡丹都悬在半空。张知衡的声音裹着跨洋电话特有的温情传来,带着恰到好处的笑意:“爸妈,我这边挺好的,工作进展顺利着呢,课题就差临门一脚了。小茉莉在幼儿园拿了绘画比赛金奖,昨天还说要把画寄给爷爷奶奶看。安娜正跟着视频学做荔枝肉,说等您二老来了,要做一桌子中国菜。”

电话这头,张院士笑得合不拢嘴,指节有节奏地敲打着八仙桌,桌上的紫砂壶跟着微微震颤:“好!好!好!告诉小茉莉,爷爷奶奶等着看她的画!”李教授却悄悄抹了抹眼角,老花镜后的目光温柔又欣慰,仿佛已经看到了大洋彼岸孙女可爱的模样。

然而,挂断电话的瞬间,旧金山的实验室里,张知衡握着手机的手突然开始发抖。头顶的白炽灯发出刺啦刺啦的电流声,惨白的光线将他眼下的青黑照得愈发明显。手机屏幕亮起,院长的来电显示泛着冷光,像一道宣判的符咒。“张博士,鉴于项目长期无进展,很遗憾,我们不得不终止合作……”电流声混着院长冰冷的声音,像把钝刀,一下下割着他的神经。窗外的旧金山湾依旧波光粼粼,海鸥在蓝天上自由翱翔,可他只觉得浑身发冷,仿佛坠入了冰窖。

拖着沉重的步伐推开家门,刺鼻的香水味与陌生的古龙水味扑面而来。客厅里,满地都是摔碎的相框,玻璃碴在地板上闪着寒光,曾经温馨的家庭照片此刻支离破碎。散落的奶粉罐滚到墙角,罐口还沾着干涸的奶渍。冰箱上,一张便英文签纸被冷气吹得微微发颤,上面的字迹墨迹未干:“离婚协议我放桌上了,房子归我,车和茉莉归你,请你限期办好手续。”婴儿房里,小茉莉的哭声撕心裂肺,一声声穿透他的耳膜。张知衡缓缓滑坐在地,手机从掌心滑落,屏幕映出他扭曲的倒影——西装皱得像团废纸,领带歪斜地挂在脖子上,双眼布满血丝,宛如一幅破碎的人生画卷。

张知衡望着天花板,泪水无声地滑落,突然暴喝一声,抄起茶几上的玻璃花瓶狠狠砸向墙壁。“砰!”的巨响中,瓷片如雪花般飞溅,在墙上留下深色的水渍。他一脚踢翻歪斜的椅子,抓起散落的全家福照片撕成碎片,沙哑的怒吼震得吊灯剧烈摇晃:“为什么!凭什么!”泪水混着鼻涕糊满脸庞,他疯狂捶打着沙发,填充物如羽毛般漫天飞舞,“全是狗屁!他妈的狗屁!”

小茉莉的哭声突然拔高,张知衡跌坐在满地狼藉中,手指死死揪住头发,指节泛白:“我拼命了!我真的拼命了!”他冲着天花板嘶吼,声音里带着金属般的颤音,“老天爷,你为什么这么对我!”

夜色如墨,裹挟着太平洋的潮湿海风,从敞开的窗户灌进屋内。旧金山的霓虹在雨幕中晕染成模糊的光斑,像极了他破碎的人生。张知衡蜷缩在墙角,喉间发出困兽般的呜咽,指甲深深掐进掌心,在皮肤上划出渗血的月牙。婴儿房传来小茉莉断断续续的抽噎,与他压抑的哭声交织成绝望的二重奏。

他颤抖着摸索到撕碎的全家福残片,照片里安娜的笑容刺得他眼眶生疼。喉咙里突然涌上腥甜,他剧烈咳嗽着,指缝间渗出暗红的血沫,落在地板上的奶粉渍旁,像一朵诡异绽放的花。窗外的风拍打着残破的相框,玻璃碴在月光下折射出冷冽的光,如同无数把匕首,将他最后的尊严剜得千疮百孔。

他突然爆发出尖锐的笑声,笑声戛然而止后,他又开始用牙齿啃咬自己的袖口,喉咙里发出含混不清的咕噜声,像极了实验室里那些等待解剖的小白鼠临死前的哀鸣。

张知衡跌坐在满地狼藉中,突然开始用头撞击地板,每一下都伴随着机械的计数:“第一次失败...第二次...第三次...”他的眼神空洞,瞳孔时而放大时而缩小,突然伸手去抓空气中漂浮的灰尘,攥紧拳头又松开,反复呢喃:“完了...完了...”

尖锐的警笛声划破夜空,邻居因持续的噪音报了警。红蓝警灯在窗户上交替闪烁,像极了张知衡电脑屏幕上那些刺目的数据曲线。两名警察踹开虚掩的房门,却被眼前的景象惊住——满地狼藉中,张知衡正把奶粉抹在墙上,用手指画着扭曲的DNA图谱,嘴里哼唱着走调的摇篮曲。小茉莉蜷缩在婴儿床角落,满脸泪痕,而张知衡仿佛完全感受不到周遭的一切,只是专注地涂抹着,不时发出诡异的笑声。

就在这时,急促的电话铃声响起。李教授握着电话的手微微颤抖,电话那头传来邻居慌乱的声音:“李老师!你们家知衡出事了!警察都来了!”二老对视一眼,眼中满是惊恐与担忧。张院士立刻起身,打翻了桌上的紫砂壶,茶水在地板上蜿蜒成河,就像他们此刻混乱的心情。“订最快的机票!”李教授声音哽咽,“我们现在就去旧金山!”

而在大洋彼岸,被警察按在地上的张知衡突然剧烈挣扎,冲着天花板大喊:“我的实验数据!不能让他们拿走!”他的嘶吼声与小茉莉的哭声交织在一起,在警笛声的映衬下,显得格外凄厉。警车呼啸而去,带走了崩溃的张知衡,只留下空荡荡的房间,和墙上那一幅幅用奶粉与血泪绘制的、扭曲的生命图谱。

经过十二小时的航班颠簸后,李教授的旗袍褶皱里还嵌着飞机座椅的皮革味。她攥着皱巴巴的翻译件,在旧金山福利院冷白的日光灯下,听着工作人员反复重复“临时监护权”、“背景调查”等词汇,太阳穴突突直跳。玻璃墙后的小茉莉抱着褪色的熊猫玩偶,睫毛上还凝着泪珠,看见爷爷奶奶的瞬间突然扑到窗前,却被保育员轻轻拉开。

“我们是孩子的直系亲属!”张院士的声音在空旷的走廊回荡,颤抖的手指几乎戳到文件上,“这是清华的工作证明,还有知衡的出生证明...”他后颈暴起的青筋,和二十年前在实验室争取科研经费时一模一样。然而工作人员只是机械地重复着流程,金属眼镜反射的冷光,将二老的焦虑切割成细碎的光斑。

精神病院的消毒水味混着张知衡的嘶吼扑面而来。隔着单向玻璃,李教授看见儿子被束缚带固定在病床上,白大褂医生正在注射镇定剂。“他们要销毁我的数据!”张知衡突然转头,浑浊的眼球布满血丝,直直盯着玻璃外的父母,“你们和他们是一伙的!”这句嘶吼像根钢针扎进李教授心脏,她踉跄着扶住张院士,却摸到老伴西装下湿透的衬衫——那是在飞机上就开始冒的冷汗。

深夜的唐人街旅馆里,台灯在泛黄的桌布上投下晃动的光晕。张院士反复核对医院账单,钢笔尖突然戳破纸页:“强制治疗每天两千刀,这哪是治病,是要榨干他!”李教授攥着从家里拿回的U盘,指甲几乎掐进掌心。屏幕上的邮件记录刺得她眼眶生疼——安娜和一个叫钱德勒的往来信件里,“拖垮张知衡的项目”、“窃取核心技术”等字眼,比儿子病历上的诊断书更刺眼。

“当年就不该支持他出国!”张院士突然掀翻椅子,木腿在地板划出刺耳声响,“你总说学术无国界,现在呢?连老婆孩子都保不住!”这句话让空气瞬间凝固。李教授颤抖着摸出老花镜,镜片后的眼睛布满血丝:“你以为我愿意?当年他拿到全额奖学金,是你举双手赞成!”争吵声惊醒了隔壁房客,拍墙声混着英文咒骂,在狭小的房间里震荡。

旧金山的凌晨三点,像被拧干了最后一丝温度。李教授蜷缩在福利院锈迹斑斑的铁门前,旗袍下摆早被露水浸透,贴在腿上寒意刺骨。夜风如同无形的手,粗暴地扯开她精心挽起的发髻,银丝在黑暗中凌乱飞舞,宛如被狂风肆虐的蛛网。远处金门大桥的灯光在浓雾中忽明忽暗,像是在嘲笑她摇摇欲坠的希望,每一次熄灭都仿佛在宣告着什么的终结。

手机在掌心震动时,李教授浑身一颤,仿佛被电流击中。律师发来的文件在屏幕上泛着冷光,字字如刀:若要接回小茉莉,必须证明张知衡有稳定的监护能力。她闭上眼,儿子在精神病院疯狂挥舞注射器的模样却不受控地涌入脑海,他嘶吼着“基因改造”的声音仿佛还在耳边回荡。泪水夺眶而出,滴落在手机屏保上——那是去年全家在颐和园拍的合影,小茉莉甜甜的笑容、张知衡意气风发的模样,此刻都成了最锋利的刀片,一下下剜着她的心。

泪水模糊了视线,李教授却固执地凝视着照片,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小茉莉画的歪扭笑脸,那是孙女去年寄来的明信片。突然,一滴泪珠砸在画纸上,晕开的墨迹将笑脸扭曲成诡异的形状,就像她此刻支离破碎的世界。

就在这时,一阵奇异的嗡鸣声划破寂静。李教授猛地抬头,只见一道幽蓝的光从雾中缓缓浮现,光晕中隐约可见一对巨大的翅膀,泛着珍珠母贝般的光泽。那生物渐渐靠近。。。

(未完待续,有空更新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