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光透过雕花窗棂洒进来时，赵檀知已经醒了。
她披衣起身，走到案几前轻轻翻开那本《桃花扇》琴谱。纸张发出轻微的脆响，仿佛在诉说它经历的四百余年岁月。
“小姐，陈班主来了，说是有急事。“小翠在门外轻声禀报。
赵檀知刚将琴谱收好，陈三爷就慌慌张张闯了进来，额头上全是汗珠：“不好了！张参谋派人查封了我们的戏箱，说是里面有违禁品！“
赵檀知手中的茶盏“啪“地落在青砖地上，摔得粉碎。
那些戏箱里装着戏班几十年来积攒的行头，每一件都价值连城，更是他们吃饭的家伙。
“现在人在哪儿？“
“就在得月楼后院！那些人粗手粗脚的，我怕他们把咱们的东西都糟蹋了！“
赵檀知顾不上换衣，随手抓起一件素色斗篷就往外冲。
春寒料峭，她却跑出了一身汗。转过两条街，远远就听得见得月楼后院里传来粗暴的呵斥声和箱笼翻倒的闷响。
后院门口站着两个持枪士兵，见到赵檀知立刻横枪拦住：“站住！奉张参谋之命搜查逆党证据，闲杂人等不得入内！“
“我是这戏班的主事赵檀知。“她强压怒火，声音冷得像冰，“你们凭什么搜查我的私产？“
士兵对视一眼，不怀好意地笑了：“哟，原来是赵老板。张参谋说了，若是您来了，就请您去他府上'详谈'。“
赵檀知不理他们的调笑，推开枪杆径直走进院子。
眼前的景象让她心如刀割——十几个大戏箱全被撬开，珍贵的戏服、头面被胡乱扔在地上，几个士兵正用刺刀挑着戏服取乐。
“住手！“她愤恨地冲上前想去阻拦，却被一个军官模样的壮汉拦住。
“赵老板，久仰大名啊。“
军官咧嘴一笑，露出满口黄牙，“张参谋说了，只要您答应去他府上唱三天堂会，这些破烂原样奉还，还额外赏五百大洋。“
赵檀知气得浑身发抖。
她目光扫过满地狼藉，突然瞳孔一缩——角落里，一件绛红色苏绣戏服被撕成了两半，金线绣成的凤凰图案从中间断裂，仿佛被折翼。
那是师父韩世昌留给她的遗物。
她冲过去跪在地上，颤抖着捧起那件戏服，喉咙像被什么堵住了，一个字也说不出来。师父临终前将这件戏服交给她时的情景历历在目——“檀知啊，这是我第一次登台穿的，现在传给你...“
“怎么？这破衣服很值钱？“军官凑过来，故意用靴子踩住戏服另一角，“赵老板要是心疼，不如现在就跟我们走一趟？张参谋可是等得心急呢...“
赵檀知猛地抬头，眼中寒光乍现。那军官竟被这眼神吓得后退了半步。
就在这时，院门外传来一阵整齐的脚步声，紧接着，一个冷峻的声音响起：“这里好热闹。“
所有人齐刷刷回头。
霍樨书带着一队士兵走了进来，他今天穿着笔挺的军装，腰间配枪，整个人如同一柄出鞘的利剑。阳光照在他的肩章上，反射出刺目的金光。
那黄牙军官脸色骤变，立刻立正敬礼：“霍、霍少帅！小的不知您...“
霍樨书看都不看他，目光直接落在跪在地上的赵檀知身上。当她捧着撕裂的戏服抬起头时，他清楚地看到她眼中隐忍的泪光。
“滚。“霍樨书只说了一个字。
黄牙军官如蒙大赦，带着手下灰溜溜地跑了，连地上的东西都不敢收拾。
霍樨书走到赵檀知身旁，蹲下身来。
他没有立即说话，只是脱下自己的军装外套，轻轻披在她肩上。
“这是我师父留给我的...“赵檀知低声说，手指轻抚过戏服上的裂口，“她临终前交给我的...“
霍樨书的目光在戏服上停留了片刻，眼神陡然转冷：“张德昌好大的胆子。“
他站起身，对副官吩咐道：“去查查这个张参谋最近都跟什么人来往，半个时辰内我要看到报告。“
副官领命而去。霍樨书这才转向陈三爷：“班主，清点一下损失，所有损毁的东西列个单子给我。“
陈三爷连连作揖：“多谢霍少帅！多谢霍少帅！“
赵檀知慢慢站起来，将霍樨书的军装外套还给他：“多谢霍公子解围。这件戏服...补一补应该还能穿。“
霍樨书没有接外套，而是伸手轻轻拂去她发间不知何时沾上的一片碎叶：“南京最近不太平。张参谋之流不过是跳梁小丑，但难免让人烦心。“
他的手指温暖干燥，轻轻擦过赵檀知的耳际，让她不由自主地屏住了呼吸。
自从师傅离世，她已经许久没有感受到这种人情温暖了。
赵檀知的心里的寒冰仿佛被热火融化。
“西北虽然偏远，却是一方净土。“
霍樨书收回手，声音低沉，“家父寿宴之事，赵老板考虑得如何了？“
赵檀知低头看着手中的戏服。
师父临终前的嘱托言犹在耳——“檀知，唱戏的人最怕困在一处。天地广阔，你的歌声该让更多人听见。“
她抬起头，直视霍樨书的眼睛，坚定地回道：“我去。“
简单的两个字，却让霍樨书眼中闪过一丝惊喜。
不过很快，他又恢复了那副冷静自持的模样：“不会让你后悔这个决定。“
心里已经笑开了花。
“不过我有个条件。“赵檀知补充道。
“请讲。“
“我要带上整个戏班，一个都不能少。而且...“她顿了顿，“沿途我要在一些大城市停留演出，让更多人听到昆曲。“
霍樨书嘴角微微上扬：“正合我意。事实上，我已经命人在西安、洛阳等地预定了戏院。“
赵檀知有些惊讶：“霍公子似乎很确定我会答应？“
“不确定。“霍樨书摇头，“但我习惯做好万全准备。“
他接过副官递来的文件，快速浏览了一遍，脸色突然变得凝重：“赵老板，恐怕你们要提前启程了。“
“怎么回事？“赵檀知心头一紧。
霍樨书将文件递给她：“张德昌与日本人走得很近，最近正在策划一场'中日文化交流会'，想强迫南京城的戏曲名角为日本人演出。“
文件上白纸黑字写着张参谋与几个日本商人的会面记录，其中一页赫然列着拟邀请的艺人名单，赵檀知的名字排在首位。
“无耻！“她气得手指发抖，“我就是死也不会为日本人唱戏！“
霍樨书轻轻按住她的肩膀：“所以我们要尽快离开南京。明天有一班火车去汉口，我已经安排好了。“
赵檀知咬了咬唇：“这么急...戏班那么多人...“
“所有人员、行装我都会安排妥当。“霍樨书语气坚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