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林镇的晨雾尚未散尽,通往东南方向的土路上,便多了一道奇特的风景。
张守一走在最前,崭新的藏青道袍下摆沾了些露水泥点,腰间那柄带裂纹的桃木剑随着步伐轻轻晃动。他努力想维持点“仙风道骨”的派头,奈何身后跟着的两位实在抢镜。
苏婉儿换下了那身略显狼狈的学生装,穿了件镇上妇人送的蓝布碎花褂子,朴素却掩不住那份留洋归来的书卷气和眉宇间的倔强。她背着一个半旧的帆布书包,里面塞着她的笔记本、几本洋文书和一支钢笔,眼神时不时瞟向张守一的后背,带着探究、怀疑,还有一丝世界观重塑后的迷茫。她手里还捏着张守一硬塞过来的“劳务费预支字据”,上面歪歪扭扭写着“兹有《沪上民声报》记者苏婉儿,欠清微观张守一道长劳务费及道袍损失费共计大洋三十块整,待稿费发放或报社报销后即行支付。见证人:刘明远(手印)”。
最后面,则是如同铁塔般的王铁牛。他穿着打补丁的粗布短褂,裤腿高高挽起,露出结实如铁柱的小腿。他一人扛着三个人的行李:张守一那个塞满“破烂”的旧褡裢、苏婉儿的帆布书包,以及他自己那个巨大的、此刻却空瘪瘪的粗布包袱。那根小孩手臂粗的枣木棍子像标枪一样插在包袱里,随着他雄赳赳的步伐上下颠簸。他脸上洋溢着纯粹的、近乎虔诚的兴奋,仿佛不是去前途未卜的大城市,而是去朝圣。只是他肚子时不时发出的、雷鸣般的“咕噜”声,打破了这“忠诚护卫”的庄严感。
“道长!咱晌午能吃上饭不?俺这肚子…唱空城计了!”王铁牛摸着肚子,声音洪亮,毫不掩饰。
张守一脚步一个趔趄,没好气地回头:“吃吃吃!就知道吃!才走了不到十里地!清微观的驴都没你能嚎!”他心疼地捏了捏怀里仅剩的几块大洋,感觉它们正在王铁牛的胃里哀鸣。
苏婉儿忍不住“噗嗤”一笑,连日来的紧绷和世界观冲击带来的阴霾似乎被这活宝主仆冲淡了些:“铁牛兄弟是实在人。道长,这前不着村后不着店的,总得让人吃饱了才有力气赶路吧?我包里还有两个杂粮饼子,先垫垫?”
一听有吃的,王铁牛眼睛瞬间亮了,如同饿狼见到肉。
“无量那个天尊!省着点!”张守一连忙阻止,痛心疾首,“苏记者,您那饼子是应急干粮!现在吃了,待会儿真遇到前不着村后不着店怎么办?让他饿着!饿两顿就消停了!道爷我这是为他好,锤炼心性!”他绝口不提自己更心疼钱。
苏婉儿看着张守一那副“守财奴”的嘴脸,又好气又好笑,刚想反驳,眼角余光瞥见路旁茂密的灌木丛里,似乎有什么东西一闪而过。
“咦?那是什么?”她警觉地停下脚步。
张守一和王铁牛也顺着她的目光看去。只见灌木丛一阵窸窸窣窣,一个毛茸茸、黄澄澄的小脑袋探了出来。那是一只黄皮子(黄鼠狼),体型比寻常的大了一圈,皮毛油光水滑,一双黑豆似的小眼睛,竟透着几分人性化的狡黠和…期待?它人立而起,两只前爪像人一样作揖,小鼻子一抽一抽的,对着张守一的方向,口吐人言,声音尖细怪异:
“敢问这位道长,您瞧我,是像人呐…还是像神呐?”
讨封!
张守一心里“咯噔”一下。这是成了气候、即将化形的精怪最常用的手段!借人金口玉言,点化自身,一步登天!若说它像人,它便得了人气,化形成功,但修为也就止步于此,顶多算个“妖人”。若说它像神,那便是天大的机缘,得了“神谕”,有望成就更高道行,但也伴随着巨大的因果和反噬风险!
这皮子狡猾,不找凡人,专找他这个有道行在身的道士!显然是想搏一把大的!
王铁牛哪见过这阵仗,吓得“妈呀”一声,差点把肩上的行李扔出去,本能地抽出背后的枣木棍子,挡在张守一和苏婉儿身前,如临大敌:“妖…妖怪!道长!苏小姐!小心!”
苏婉儿也是头皮发麻,下意识地后退半步,紧紧抓住帆布书包的带子。科学世界观刚被轰塌,又亲眼见到会说话的黄皮子…这冲击力有点大!她紧张地看向张守一,想看他如何应对。
张守一倒是镇定,眯起眼睛,仔细打量着那只作揖的黄皮子。炁息流转,他敏锐地察觉到这皮子身上虽有灵性妖气,却并无血腥煞气,显然没害过人命,走的是相对正道的“吸日月精华、偷听人间道理”的修行路子。它眼神里的期待背后,还藏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忐忑。
“无量那个天尊…”张守一心中念头飞转。按正一盟威的规矩,遇到此等精怪讨封,若其心性不恶,可顺水推舟点化一句“像人”,助其化形,结个善缘。若其心术不正或有血债,则可厉声呵斥破其道行,甚至直接收了。
眼前这只…似乎还行?点化一句“像人”,举手之劳,还能得个精怪人情,说不定以后能派上用场…张守一的小算盘开始拨动。
然而,他还没来得及开口,异变突生!
“呔!好你个偷鸡贼!可算让道爷我逮着了!”一声暴喝从路旁树林里炸响!
只见一个穿着脏兮兮杏黄道袍、留着两撇鼠须的干瘦老道,手持一柄破破烂烂的拂尘,如同猛虎下山般从树林里扑了出来!他目标明确,直指那只讨封的黄皮子,眼中闪烁着贪婪的光芒!
“看道爷我的‘缚妖索’!收了你个孽畜!”老道手腕一抖,一根浸染着暗红狗血、散发着腥气的麻绳如同毒蛇般射向黄皮子!
那黄皮子讨封被打断,又见克星杀到,吓得魂飞魄散,“吱”一声尖叫,也顾不上讨封了,转身就想往灌木丛深处钻!
张守一眉头一皱。这突然杀出的同行,手段粗暴,气息浮躁,身上还隐隐带着点骗子的油滑气,怎么看都不像正经修道人,倒像是专门捉些不成气候小妖去骗钱的江湖术士!
“道友且慢!”张守一出声阻止,脚下步罡微动,身形巧妙地挡在了老道的“缚妖索”和黄皮子之间。
“嗯?”那鼠须老道见有人阻拦,还是个年轻道士,先是一愣,随即眼中凶光一闪,手腕加力,那浸血麻绳去势不减,竟连张守一也一并笼罩在内!口中还厉喝道:“哪来的野道士!敢阻道爷降妖除魔!定是这孽畜的同伙!一并拿了!”
“好胆!”王铁牛见状大怒,他脑子虽直,但认死理。道长是他的恩公,这干巴老头竟敢对恩公动手?管他什么妖不妖怪!他怒吼一声,抡起那根小孩手臂粗的枣木棍子,带着呼啸的风声,朝着那飞来的麻绳和后面的鼠须老道就砸了过去!
“别!”张守一和苏婉儿同时惊呼!
“砰!”
“嗤啦!”
枣木棍子势大力沉,精准地砸在飞来的“缚妖索”上!那麻绳应声而断!棍风余势不减,擦着鼠须老道的头皮扫过,带飞了他那顶油腻的道冠!
鼠须老道只觉得头顶一凉,头皮火辣辣的疼,吓得魂飞魄散,“哎哟”一声怪叫,连滚带爬地往后躲,狼狈不堪。
而那只黄皮子,趁着这混乱的瞬间,“嗖”地一下钻进了茂密的灌木丛,消失得无影无踪。
现场一片死寂。
王铁牛还保持着抡棍的姿势,一脸“我保护了道长”的憨直得意。
苏婉儿捂住了额头,不忍直视。
张守一看着地上断成两截、还散发着狗血腥臭的“缚妖索”,再看看鼠须老道披头散发、惊魂未定的狼狈样,以及空空如也的灌木丛……只觉得一股邪火“噌”地窜上脑门!
“无量那个天尊!!!”张守一气得跳脚,指着王铁牛的手都在抖,“你…你个憨货!谁让你动手的!谁让你砸的!”
王铁牛被吼得一愣,委屈巴巴:“道长…他…他拿绳子抽您!俺得保护您啊!”
“保护个屁!”张守一痛心疾首,指着灌木丛,“那皮子!那皮子跑了!道爷我眼看就要点化它,结个善缘!说不定以后能帮咱看家护院抓老鼠!再不济,让它去赵老爷家偷几只肥鸡来孝敬道爷也行啊!现在全完了!被你一棍子打没了!”
他又指着地上断掉的“缚妖索”和惊魂未定的鼠须老道,更是气不打一处来:“还有这个!这老骗子!他这破绳子是浸了黑狗血不假,但也就吓唬吓唬小妖!根本伤不了人!你这一棍子下去,绳子断了,他帽子飞了,回头肯定赖上咱们!讹钱!讹医药费!讹精神损失费!”
仿佛为了印证张守一的话,那鼠须老道回过神来,摸着自己火辣辣的头皮和散乱的头发,再看看地上断掉的“法宝”,顿时捶胸顿足,哭天抢地起来:
“哎呀!我的缚妖神索啊!祖传的法宝啊!被你这莽夫毁了啊!还有我的头…我的头好晕!定是被你的棍风伤了元神!赔钱!你们必须赔钱!没有二十块大洋,今天谁也别想走!”他一边干嚎,一边偷偷观察张守一的脸色。
王铁牛这才意识到自己可能闯祸了,看着暴跳如雷的张守一和哭嚎讹诈的老道,手足无措地攥着枣木棍子,黝黑的脸上写满了茫然和愧疚:“道…道长…俺…俺不是故意的…俺…”
苏婉儿看着这场闹剧,又好气又好笑,上前一步,挡在王铁牛身前,对着那鼠须老道冷冷道:“这位道长,方才分明是你不分青红皂白,连我同伴也要一起打。我这位兄弟是护主心切,情有可原。你的‘法宝’若真如此厉害,怎会被一根普通木棍轻易砸断?至于伤了元神…我看你中气十足,骂起人来比谁都响亮,不像有恙的样子。若再纠缠,不如我们去找附近保安队评评理?或者…请这位张道长,用他的‘掌心雷’给你仔细‘诊治诊治’?”她特意加重了“掌心雷”三个字,目光瞟向张守一腰间那把带裂纹的桃木剑。
鼠须老道一听“掌心雷”和“保安队”,又想起刚才王铁牛那恐怖的一棍子,再看看张守一虽然年轻但眼神不善(主要是心疼),顿时怂了。他这类江湖骗子,最怕的就是官府和真有本事的人。
“哼!算…算你们狠!山不转水转!咱们走着瞧!”鼠须老道撂下一句狠话,也顾不上捡他那破道冠和断绳子,灰溜溜地钻进树林跑了。
赶走了讹诈的老道,张守一看着依旧满脸愧疚的王铁牛,再看看空空如也的灌木丛,只觉得心都在滴血。一个潜在的“精怪长工”兼“肥鸡供应商”,就这么飞了!还差点被讹走二十块大洋!
“亏了亏了!血亏!”张守一对着初升的太阳哀叹,“铁牛啊铁牛!道爷我收你不是为了让你帮我花钱…呃,打跑潜在收益的啊!十个大馒头!没了!全没了!”
王铁牛低着头,像做错了事的大狗:“道长…俺…俺少吃点…俺以后一定看清楚再动手…”
苏婉儿看着这一大一小,一个痛心疾首,一个垂头丧气,忍俊不禁地摇了摇头。她从帆布包里掏出那两个杂粮饼子,递给王铁牛一个,又掰了半个给张守一:“好了,都别嚎了。饼子先垫垫。铁牛兄弟也是好心。至于那黄皮子…”她顿了顿,看向灌木丛,眼神复杂,“万物有灵,它既然没害人,跑了…或许也是它的造化。”
张守一接过那半个硬邦邦的饼子,狠狠咬了一口,仿佛在咬那跑掉的黄皮子和讹诈的老道,含糊不清地嘟囔:“造化?道爷我的造化就是一路‘赤字’!清微观的金瓦屋顶啊…又远了一步…”
三人重新上路。王铁牛闷头啃着饼子,脚步都沉重了几分。张守一化悲愤为食欲(虽然只有半个饼),边走边琢磨着下一单“生意”在哪里。苏婉儿则望着东南方隐约可见的、更加繁华的城镇轮廓,心中盘算着到了那里如何尽快将柳林镇的新闻稿发回报社,以及…如何“科学”地理解并报道昨晚那超自然的一幕。
阳光将三人的影子拉长,投射在尘土飞扬的土路上。道袍、布褂、枣木棍…这个奇怪的组合,带着满身的市井气、未消的惊悸和对未来的茫然与期待,踏入了更广阔的江湖。张守一摸了摸怀里仅剩的几块大洋,又感受了一下背后王铁牛那沉重的、代表着“十个大馒头”的呼吸声,眼神悲壮:
“无量那个天尊…下一站,说啥也得先接个能管饭的大活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