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星子白鹿

暮色四合,鄱阳湖面如同被打翻的砚台,墨色在涟漪间层层晕染。周临渊蹲在渔船尾板,将最后几尾银鱼扔进竹篓。这些本该晶莹剔透的小鱼今日却泛着病态的青色,鱼鳃处隐约可见细小的黑斑,像是被某种不祥之物浸染。少年用草绳扎紧篓口时,手腕内侧突然传来一阵刺痛——淡蓝色的“蠡水印“正如同水藻般在皮肤下蔓延,那纹路比昨日又长了一寸。

“又来了...“他低声自语,手指不自觉地摩挲着祖传的雷击竹鱼叉。叉身三寸处阴刻的“匡庐“二字在暮光中泛着温润的紫芒,仿佛有生命般微微跳动。去年冬至那夜,祖父在五老峰下拾得这根异竹时曾说:“这是李太白斩蛟龙时震落的剑鞘残片,藏着庐山九十九道飞瀑的剑气。“当时他只当是老人家的醉话,如今想来,字字皆是玄机。

湖面忽然无风起浪,平静的水面被无形的力量搅动。不远处的落星墩礁石群间,水面诡异地凹陷成漩涡状,漩涡中心泛着幽绿色的微光。周临渊本能地攥紧鱼叉,指节因用力而发白。自从上月祖父在星子县水域失踪后,鄱阳湖的渔汛就变得愈发古怪。前日鞋山附近的渔户还在传,说夜半见到湖底升起青铜色的光柱,照得半边天都亮了。

“哗啦——“

一道白影破水而出,激起的水花在夕阳下折射出七彩光晕。雪色幼鹿重重跌在船头,它右蹄伤口翻卷着沥青般的黑气,那黑气如有生命般在伤口处蠕动。鹿角上缠绕的金丝绳还滴着水珠,在甲板上留下点点水痕。周临渊一眼认出这是东林寺藏经阁特有的装帧线——去年帮明镜和尚修补《华严经》时,他亲手搓过这种掺了朱砂的丝线,据说能辟邪驱鬼。

未及细看,三道黑影已踩着浪尖追来。他们身着蓑衣,却在跃动间露出泛着磷光的鱼鳃,为首者腰间挂满星子县特产的青鱼石,碰撞间发出催魂般的脆响,每一声都让周临渊太阳穴突突跳动。

“周家的小杂种少管闲事!“妖修甩出的锁链挂着倒刺,在暮色中划出一道乌光,眼看就要勾住白鹿咽喉。周临渊横叉格挡,竹叉上的“匡庐“二字突然迸发金光,在船周结出半透明的屏障,屏障上浮现出密密麻麻的篆字。锁链撞上光幕竟发出烙铁灼肉般的声响,三个妖修惨叫着现出原形——鱼头人身,腮边垂着云梦泽特有的血藻,那藻类如同活物般扭动。

白鹿突然人立而起,前蹄轻点少年掌心。温热触感中,周临渊眼前炸开无数画面:含鄱口吞吐的朝阳里,戴斗笠的老者正在煮茶,茶雾凝成“归去来兮“四个篆字,每个字都在空中缓缓旋转;锦绣谷的晨雾化作百万剑影,将一条独角蛟龙钉在石门涧崖壁,蛟血染红了整片瀑布;而鄱阳湖最深处,半尊刻着“浔阳“二字的青铜巨鼎正在缓缓旋转,鼎身上镌刻着密密麻麻的星图...

幻象消散时,渔船已漂到鞋山背阴处。峭壁上“蠡水“摩崖石刻泛着幽蓝微光,那光芒如同呼吸般明灭,相传这是范蠡隐居时留下的避水诀。白鹿化作羊脂玉佩悬在少年腰间,玉上细看竟有白鹿洞书院的微缩楼阁,檐角风铃无风自动,发出清脆的声响。

“咚——“

石钟山方向传来古怪共鸣,那声音如同从远古传来,带着某种神秘的韵律。周临渊想起幼时祖父教他背诵的《石钟山记》:“空中而多窍,与风水相吞吐...“此刻那声响却像在传递密语,每个音节都敲击在心头。他鬼使神差地用鱼叉轻击船帮,紫竹震颤发出的清音竟与山石回声严丝合缝,仿佛在演奏某种古老的乐章。

水面突然裂开一道缝隙,露出长满青苔的石阶,石阶上布满了细小的水珠,在夕阳下闪闪发光。周临渊犹豫片刻,还是系紧腰间玉佩踏入水中。阶梯尽头的洞窟半淹在水里,岩壁布满禹王治水时留下的蝌蚪文,那些文字如同活物般在石壁上缓缓游动。最醒目的是中央龟形碑,碑文记载:“星子县水眼通幽冥,每甲子需以匡庐剑气镇之...“碑文下方刻着一幅星图,其中几颗星星正闪烁着微弱的红光。

“原来祖父看守的是这个。“少年指尖抚过碑文,蠡水印突然灼痛起来,那痛感直透骨髓。碑底缝隙里卡着块青铜残片,纹路与幻象中的巨鼎如出一辙,残片边缘还残留着暗红色的血迹。就在他拔出残片的刹那,整个洞窟剧烈震颤——三只人面江豚正用锯齿般的利齿啃噬承重石柱,它们的眼睛泛着诡异的绿光,口中发出婴儿般的啼哭。

“锁江楼的镇水兽!“周临渊想起端午时听过的传说,这些妖兽本该被镇压在江底,守护一方平安。他举叉刺向领头的江豚,叉尖却在触及鳞片时迸出火星,那鳞片坚硬如铁。妖兽喉间鼓动,喷出的水箭将少年衣袖腐蚀出蜂窝状的孔洞,皮肤上立刻传来火辣辣的疼痛。危急关头,玉佩突然射出一道白光,那光芒纯净如月光,洞顶垂落的钟乳石齐齐断裂,将妖兽暂时封在水底。周临渊拼命游向出口时,余光瞥见深水中睁开一双灯笼大小的金色竖瞳,那瞳孔中倒映着无数挣扎的人影...

逃回九江城已是三更天。周临渊躲在烟水亭的飞檐下喘息,发现往日喧嚣的庾亮路竟寂静如坟。街道两旁的灯笼不知何时换成了惨白的纸灯,灯面上用朱砂画着诡异的符咒。更夫换成了戴傩面的壮汉,他们敲打的梆子竟是缩小版的浔阳楼铜钟,每一声都让周围的空气微微震颤。望江门前的石狮眼中泛着血光,爪下按着的不是绣球,而是一颗刻着“司马“二字的石雕人头,那人头的表情痛苦扭曲。

“小郎君莫要出声。“卖茶婆婆从阴影里拽住他,老人腕上的银镯刻着能仁寺的莲花纹,但那莲花却呈现出诡异的黑色。茶担里飘出的不是茶香,而是浓重的血腥气,“自从上月星子县捞起那面刻着'江州司马'的玉石琵琶,夜夜都有绣娘失踪...今早有人在甘棠湖发现她们的绣鞋,鞋里塞满了水草和鱼鳞。“

话音未落,远处飘来箜篌般的弦音,那声音忽远忽近,如同有人在耳边低语。周临渊腰间玉佩突然发烫,蠡水印在皮肤上重组为庐山地图,图上几处地点正闪烁着红光。他循着感应翻进废弃的浔阳驿馆,在霉斑遍布的《琵琶行》诗碑后发现了昏迷的明镜——这东林寺俗家弟子胸前插着半根庐山云雾茶梗,茶叶竟在自动书写《金刚经》,每个字都泛着淡淡的金光。

“妖物...冒充白乐天的后人...“明镜吐着血沫抓住少年手腕,他的指甲已经变成了青黑色,“他们要用《琵琶行》原稿打开...“话未说完,驿站屋顶突然被利爪掀开,木屑如雨般落下。月光下立着个怀抱玉石琵琶的美妇人,她的颈后六片鲛鳃开合间溢出腥甜的雾气,那雾气所到之处,木板都开始腐朽。

琵琶弦动,周临渊顿觉头痛欲裂,眼前浮现出无数陌生记忆的碎片。鱼叉上的金光被音波层层剥落,如同秋日的落叶。双腿像陷在鄱阳湖的淤泥里动弹不得,每挣扎一下都如同千斤重。美妇人惨白的手指即将触及咽喉时,驿站马槽里锈蚀的“浔阳“铜铃突然自鸣,那声音清越悠长,仿佛穿越了千年时光。声浪在空气中凝成半透明盾牌,隐约可见个青衫文士的虚影正在挥毫泼墨,每一笔都带着凛然正气。

“江州司马的青衫魂!“美妇人尖叫后退,她的皮肤开始龟裂,露出下面青灰色的鳞片。周临渊趁机背起明镜跃入长江,入水刹那,蠡水印在江面映出巨大的鼎形光影,那光影笼罩了整段江面。恍惚间,他听见祖父的声音从水底传来:“去找白鹿洞的流芳桥...“那声音如同从很远的地方传来,带着回音。

冰冷的江水灌入耳鼻时,少年没注意到玉佩正在吸收水中散落的星光,那些光点如同萤火虫般被吸入玉中。更没发现对岸锁江楼塔顶,有个戴青铜面具的身影正将写着他生辰八字的纸人投入香炉,纸人在火焰中扭曲挣扎,最终化为灰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