牙行厅堂里,沈砚稳坐正中,其余官差无声在店内翻查。
进门前他曾解释,说是在搜寻一名流窜到这片街区的逃犯。
他说谎!
若仅是怀疑在这街区,怎会越过前几家店面,直奔而来。
分明是锁定了目标!
可若是悉数皆知,又岂会如此以礼相待,并未直接破门。
陪坐下端的苏昭在脑中飞速盘算着,半匿在袖口的手指下意识交缠一处。
虽不敢随着搜寻的声响顾盼,耳朵却一直竖着,神经绷成一张蓄力的弓。
“苏掌柜怎么看着有点紧张?”
苏昭下意识抬头,正撞上沈砚深潭无波的眼。
这还是今日,不,更准确说,是五年来,她第一次与他重新对视。
自从听闻他重返皇都,不是没思量过重逢的可能。
可毕竟,他贵位高悬,而自己凡尘草芥,能窥望都是罕见。
谁料竟这么快就同处一室。
只是如今,他们隔着五年时光,隔着她尽改的容颜,还有生离与死别。
他还是那副持端稳重的模样,年岁流逝未曾留下丝毫痕迹。
举止彬礼,面容如润玉,惯常带笑,偏又在不经意间透出冷峭。
像干渴之人在沙漠里看到的那抹绿意,可只有满怀期许欣喜奔近,才会发现依然是苍茫沙海而已。
苏昭压着翻涌的心绪,亮出平日的玲珑市侩,“沈大人快别拿民女逗笑了,谁人一大清早就被栽赃窝藏逃犯,敢不紧张?”
“苏掌柜,何曾有人提过窝藏?况且,我们不过寻迹而来,何谈栽赃?”
苏昭状似压着愤懑:“我们这行,往日里和官家招呼的最密,也没少协同理案。
大人若在整条街挨家搜寻,那叫寻迹,一头扎来民女家这小店,这叫认定窝藏。
依民女看,定是那有心的同行,妒忌民女生意顺遂,有意栽赃,给了大人误报!”
“苏掌柜多虑,整条街只有贵行的庭院最为错落,我们也是本着由难入易。”
却在这时,一名官差从后院走来,附在沈砚耳侧低语,不时瞥望苏昭一眼。
苏昭的心骤然提起。
沈砚瞬时起身,随着手下一起向后院走去。
苏昭想也没想的跟上。
才踏进院中,便觉脑中“轰”地一声。
晨雾湿重,一道马蹄与车辙交错的水印从后门一直蜿蜒至秘库暗门前,清浅,却明晰。
“苏掌柜生意不错,这么早就有车马上门?”沈砚回望。
她勉力笑着,“客人急切。”
“那这辆车马现在何处?”
“大人,属下刚刚搜了这间仓库,并未发现异常!”官差报。
“痕迹只进未出,这车马总不能是长了翅膀飞走了吧?”
周围官差哄笑。
沈砚也挑了抹笑意,脸颊上一朵涡漩若隐若现,却分明未抵眼底。
“车马在……”苏昭硬着头皮叨念,指尖下意识攥着袖中利刃,但也深知,敢妄动一下,这几人能将她捅成筛子。
“等等,这是什么?”沈砚忽然走到了暗库墙边,俯下身,将一段灰色布条从中抽出。
那是长福衣衫的布料!想必是刚刚他躲避太过急迫,被不小心刮落。
“苏掌柜家的墙都能长布来,可真是稀奇。”沈砚眯起眼,眸光压成利薄一线,直射而来。
他抬起手,搭在了墙面。
苏昭的呼吸都停滞。
“大人!”一名官差忽然从前厅急急跑入,“皇城司传信,指挥使陆大人有请。”
“现在?”沈砚挑眉。
“说是您正搜寻的犯人,皇城司已抓捕到。”
沈砚顿了一下,“知道了。”随后颔首,“苏掌柜,打扰了。”
变故太快,苏昭呆愣半晌才想着追上去,谄媚笑着,“沈大人太客气了,小店以后还得多靠大人照拂。”
一路躬送至了正门。
还要再道几句漂亮话,沈砚却忽然在门槛停了步。
“苏掌柜是哪里人?”
苏昭微怔,“民女荆州人士。”
“荆州吗?”沈砚的眸似浓酽的墨,在她脸上细细晕开,“来京城几年了?”
“回大人,三年整。”
“才三年啊,听苏掌柜口音,倒像是京城本地人。”
“大人有所不知,在这皇城根下谋生,说乡音是叫人看不起的。”
“巧了,我也曾在荆州短暂供职,常听百姓称我'罗耶',可在当地,只会官话才会被看不起,也不敢相问,苏掌柜可知是何意?”
“大人见谅,我们荆州地广,一乡一音,恕民女才短,并未听过这个词句。”
“是我为难苏掌柜了。”
直到队尾之人消失在街角,苏昭像终于从水底挣扎浮头,彻底透出口气。
凶厉轰走了围观的百姓,她猛地关紧了大门。
来到暗库中,蹲守门边的长福面色同样苍白。
“刚刚小的连死法都想好了!”他心有余悸拍着胸口,“好在东家福大命大,没叫那当官的发现咱们的暗库!”
“不,他发现了。”苏昭凝起目光,想着那张似笑非笑的面庞。
那是他识破诡计惯有的表情。
包括他对她身籍的刺探。
可他忽然收手又为何。
皇城司的通传来的如此恰到好处,甚至触及了指挥使。
如果皆为筹谋,牵扯深远至此,偏生要将她这小小牙行搅进其中。
稍有差池,任意一方势力都足以将她这几年的苦心孤诣覆灭。
为今之计,只有尽早将这烫手山芋脱手。
苏昭沉下心,目光移向仍在棺中沉睡的那块山芋,忽而心中一动。
“长福,去赵记寿材铺,告诉掌柜的,咱们订的那批货马上就得发走。”
长福应声。
“等等,回来的时候买几筐鸡,再雇几个村妇,越能撒泼越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