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风雪归途抵家门!

铁蹄踏碎库库诺尔湖畔的寂寂寒夜。朱樉翻身上马,玄色大氅在凛冽朔风中猎猎飞扬,如同撕裂暗暮的旌旗。身后,肃立的王府侍卫无需多言,动作划一地上马,马蹄搅动积雪,沉闷如击鼓。漠北的风霜与生死搏杀的惨烈被他们远远抛开,每个人眼中只有同一个方向——应天!

“启程!”朱樉的声音斩断寒流,双腿猛夹马腹。

“驾——!”

一声喝令,如同利剑劈开空气!

十余骑如同一道凝结着寒冰与星火的黑色闪电,猛然撕裂了库库诺尔湖畔沉沉的暮色。铁蹄翻飞,踏碎冰雪,卷起狂飙般的白雾与烟尘,义无反顾地刺入南归的无尽长夜。风中似乎还残留着朱棪未曾出口的炽热誓言,卷着塞外罡风,狂飙突进,直扑金陵:‘观音奴!等我!’

千里奔袭,昼夜不息。塞外的风雷雪暴被远远甩在身后,马蹄踏碎了江南料峭初春的粘稠沉寂。应天府巍峨的城墙在深沉子夜中如同蛰伏的巨兽,唯有城头几盏气死风灯,在浓得化不开的墨色里投下昏黄摇曳的光晕。

骤然!密集如骤雨般的马蹄声,裹挟着金铁交鸣与风尘仆仆的凛冽煞气,如同狂暴的雷霆,狠狠碾过空旷的、尚在沉睡的长街石板!惊起满城零星的犬吠鸡鸣!城墙上值夜的士兵悚然一惊,猛地探身下望!

昏黄灯光勾勒出为首骑士的身影。玄衣浸透塞外风霜,凝着夜露寒霜,在夜色中折射出冷硬如铁的光泽。马鞍鞯具上冰碴尚未融尽。那人身姿挺拔如岳,即便千里奔波疲惫深蕴,那双横扫过来的眼眸,却依旧寒芒四射,凌厉似出鞘凶刃!一股踏破尸山血海、撕裂风雪绝境、斩尽拦路魍魉的凶悍煞气,无形无质却又沉甸甸地压落下来,令这些见惯风雨的悍卒瞬间心脏一缩,气息为之夺!

是秦王!竟如此神速!宛如破开地狱门扉归来的杀神!

所有盘问查验的念头瞬间冻结在喉咙里,唯有源自灵魂深处的敬畏,让他们齐刷刷垂首侧身,动作整齐划一如风吹麦浪,无声地在城墙暗影中裂开一条通道。森然寒铁与烈马洪流,毫不停歇,撕裂了京师的最后一道门禁,卷入如渊如墨的沉沉黑夜,直扑城西那座深宅!

秦王府那连绵的朱门高墙,沉甸甸地浸没在无边夜色里,静默如睡。唯有府邸西侧临水而筑的三层枕波阁,最顶层那扇面向东南的雕花轩窗,一点豆大的烛火在冰冷的黑暗中倔强跳跃着,微弱而孤绝,如同暗夜怒涛中一叶随时会被吞噬的小舟上,那不肯放弃最后希望的桅灯,其光芒固执地刺穿厚重布幔,无声地指向长夜漫漫的来路。

枕波阁暖阁内。

地龙烧得极旺,暖如仲春,熏炉中上品银霜炭散着清雅淡香。可这融融暖意似乎被一层无形的寒霜阻隔,半步也未能靠近那张铺陈着华美锦缎的软榻。

观音奴蜷在层层叠叠的软垫中,单薄的素绸寝衣外胡乱裹着一件半旧的湖水绿锦缎长褙子,墨玉般的长发仅用一支温润通透的羊脂玉簪松松挽住大半,几缕未束的柔软青丝,颓然地散落在微敞的领口边,更衬得那衣领间露出的肌肤苍白得近乎透明,透着一种久困深宅不见天日的虚透无力感。她足下踩着一个精致小巧的银制手炉,纤细的脚踝藏在被褥深处,整个人仿佛从内里被抽空了温度,只能汲取着这一点点微末的热源。

怀里,那件玄色的男式大氅却被死死抱住,勒得襟口边缘起了褶痕。熟悉的气味——清冽的皂角混合着仿佛被漠北风沙烈阳长久曝晒过的独特气息,早已被她日复一日的体温和无声滑落的泪水浸染、软化、吞噬,此刻只余一缕若有似无的冷香,与她自身的清幽兰息微妙地缠绕。然而指尖触及毛呢,依旧是驱之不散的冰冷,如同此刻悬在她心口,随时会坠入万劫不复深渊的恐惧之刃。

冰蓝色湖瞳失焦地凝在窗棂缝隙外那片吞噬一切的漆黑虚空。往昔澄澈如镜、或映星辉或含春水的眼眸,此刻沉寂如千载寒潭的幽暗深处,蒙着一层厚厚的、无法穿透的绝望阴霾。浓密微垂的眼睫在眼睑下方烙下两片浓重的青灰,清晰地昭示着数个不眠昼夜累积的惊惧交煎与刻骨疲乏。

“姑娘…”侍立在侧,身着靛青比甲、眉目温软的侍女青萍,小心翼翼捧着一盏刚刚煨好的红枣雪蛤羹,蒸腾的氤氲热气模糊了她的视线,声音压得低如蚊蚋,浸满了化不开的忧惧,“已是……子时了,您……您歇一歇吧。天大的事,身子是根本啊……”她顿了顿,喉头哽咽滚动,“王爷他……一身本领惊天动地,定会……定会……”余下的字句卡在喉中,化作徒然的颤抖,连她自己的眼神都写满了无法掩藏的惶恐。漠北的冷箭,诡谲的奇毒,兄长的生死悬于一线,每一字都像巨石,日夜碾磨着王府内每一颗紧绷的心。

回应她的,是死寂般的沉默。

观音奴仿佛沉没在另一个世界,连眼睫都吝啬于一丝颤动。唯有环抱大氅的双臂收束得更紧,似乎要将这唯一能抓住的依托揉进骨血里。指节因过度用力而迸出骇人的青白色,几乎要刺穿坚韧的氅衣,深陷进掌心冰冷的皮肉。锦缎长褙子下摆处,柔若无骨的食指与拇指无意识地捻动着一小撮冰凉的黑貂绒毛,细密地搓揉。唯有这机械而微小的动作,才能稍稍按住那狂乱擂动、几乎要破胸而出的心跳,维系住一线摇摇欲坠的清醒。

无数个更漏滴答的长夜与死寂的白天,噩梦如附骨之疽。兄被冷箭洞穿脖颈鲜血狂喷的猩红画面,急报中反复淬毒般出现的“创口溃烂、脓血乌黑”字样,还有临别之际烛火下那张青黑疲惫却坚毅如铸的侧颜……交替撕扯着她的神智。每一次试图阖眼,便如同坠入万载冰窟,四肢百骸瞬间冻结,被绝望的深海无声吞噬。

为何还不归?关山迢递?风雪阻途?还是……兄已然……?他虽医术通神,可那是世代军医都束手待毙的绝毒!万一……万一……

一滴滚烫的水珠猝然挣脱束缚,砸在她紧握大氅的手背上,晕开一小片冰冷的湿痕。观音奴猛地回神,如同被烫伤般惊慌失措,纤细指尖狠狠抹去那痕迹,力道之大刮蹭出细微的红痕。仿佛这一丝不慎流露的软弱,都是对这件承载着他全部信诺与温存之物的玷污。

不可落泪。不可惊惶。

既已应承了他,要替他守好这方宅邸,稳稳当当地候他归家。他正为她世间仅存的至亲兄长,在万里之外赴汤蹈火、向死而生。她又怎能,又怎敢在后宅,做那只会垂泪惊惶的无用妇人?

然而心口那钝刀子割锯般的疼痛,日以继夜,连绵不绝,如同盘踞五脏六腑的阴寒毒蛇,一口一口,噬咬着她的魂灵,永无宁日。

“哐当——!!!”

一声猝不及防、沉闷却如同滚雷碾过瓦檐的巨响,猛然从王府东南角仪门方向炸开!紧随其后,凌乱、急促、踏破死寂的靴声由远及近,夹杂着前院守卫们压抑不住、破喉而出的震惊狂呼!

“王爷——!!!”

“殿下归府了——!!!”

声音如同平地炸起的惊雷,撕裂了秦王府的死寂!

青萍惊得魂飞天外,手中托盘应声脱手!“哗啦——!”名贵的甜白瓷盖碗砸在织花地毯上,摔得粉碎!温热的羹汤泼溅开来,浓稠的红枣汁浸染了一大片鲜红欲滴的凤鸟纹样!

而就在这声响迸发的瞬间!

暖阁紧闭的雕花隔扇门——被一股沛然莫御的巨力!生生撞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