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7章 白骨筑京观

杏山残阳如血。

风卷着硝烟与血腥气,在尸骸遍野的战场上盘旋呜咽。几杆残破的明军旗帜斜插在焦黑的土地上,旗面被铅弹与箭矢撕得褴褛不堪,浸透暗红。远处,几座被红夷大炮轰塌的夯土堡墙冒着缕缕余烟,如同大地溃烂的伤口。

耿仲明勒马立于高坡。

冰冷的雨水开始敲打他肩甲上“怀顺王”的鎏金铭文,蜿蜒的水痕划过甲片缝隙里干涸发黑的血垢。他身后的汉军镶蓝旗阵列肃杀无声,铁盔下一张张面孔被硝烟熏得黧黑,眼神麻木地望着坡下那片巨大的洼地——那里,黑压压跪满了被缴械的明军降卒,粗粗望去,竟有数千之众。

“王爷,”镶蓝旗汉军副都统石廷柱策马上前,声音压得极低,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都押过来了,按您的令,专挑……东江镇旧部。”最后几个字,他说得含糊不清。

耿仲明握着缰绳的手猛地一紧,指节泛白。

雨水顺着他冰冷的面甲流下。洼地里那些跪伏的身影,虽然衣衫褴褛,面黄肌瘦,不少人身上还裹着渗血的破布,但那份久经风浪的剽悍与骨子里的桀骜,他一眼就能认出——那是刻进皮岛风雪里的印记。

一个满身泥泞、头发花白的老卒突然抬起头,浑浊的眼睛死死盯住坡上的耿仲明。他缺了左耳,一道蜈蚣似的刀疤从额头斜劈至下颌。耿仲明的心骤然一沉。**赵大锤**!当年在铁山堡,就是这个憨直的辽东汉子,把饿得发昏、只剩半口气的自己从死人堆里背了出来!

“耿二!”赵大锤嘶哑的吼声穿透雨幕,带着血沫子,“是你吗耿二!皮岛的兄弟你也下得去手?!”

洼地里死水般的沉寂被瞬间打破。无数道目光,绝望的、愤怒的、难以置信的,如同冰冷的箭矢,齐齐射向耿仲明。几个年轻的降卒挣扎着想站起来,立刻被如狼似虎的清军戈什哈用刀鞘狠狠砸倒,沉闷的骨裂声清晰可闻。

“聒噪!”一声厉喝如同鞭子般抽来。

镶黄旗满洲参领**苏尔泰**策马而至,他身披锃亮的银甲,雨水冲刷下更显森寒。他轻蔑地扫了一眼洼地,目光最后落在耿仲明脸上,嘴角噙着一丝冰冷的弧度:“怀顺王,摄政王钧旨,筑京观以慑南蛮,时辰耽搁不得!这些卑贱的尼堪(汉人),难道还让咱们八旗勇士亲自动手不成?”

苏尔泰身后,一队满洲巴牙喇(精锐护军)肃立如铁,眼神如同看待宰的羔羊。他们腰间的顺刀已然半出鞘,寒光刺目。

耿仲明下颌的线条绷得像一块生铁。

他猛地一挥手,声音干涩得如同砂纸摩擦:“镶蓝旗……听令!”

石廷柱痛苦地闭上了眼。

他身后的汉军阵列,发出一阵压抑的、武器与甲胄轻微碰撞的窸窣声,像无数灵魂在无声地战栗。

“动手!”耿仲明从牙缝里挤出两个字。

呜——

凄厉的海螺号角撕裂雨幕。

汉军旗的士兵动了。

他们沉默地拔出腰刀,三人一组,如同麻木的提线木偶,一步步踏入那片绝望的洼地。雪亮的刀锋在阴沉的雨色中划出一道道刺目的白光。

噗嗤!

刀锋切入血肉的闷响,如同烂熟的瓜果被打破。

第一个头颅滚落泥泞。接着是第二个、第三个……

惨叫声、咒骂声、求饶声、绝望的哭嚎声轰然炸开,瞬间又被更加密集的砍杀声淹没。洼地化作沸腾的血池。雨水冲刷着喷溅的鲜血,混着泥浆,汇成一道道蜿蜒刺目的猩红溪流。

“耿仲明!你不得好死!”赵大锤的怒吼戛然而止。一柄腰刀狠狠劈入他的脖颈,刀势如此之猛,几乎将他半个肩膀都卸了下来。他那双圆睁的、死不瞑目的眼睛,至死都死死盯着耿仲明所在的方向。

耿仲明端坐马上,身形挺直如枪,唯有握着马鞭的右手,在宽大披风下无法抑制地剧烈颤抖。冰冷的雨水冲刷着他的脸,却冲不散眼前弥漫的血雾。恍惚间,皮岛的冰风又呼啸着刮过耳畔——

“耿二!撑住!他娘的建奴退了!咱哥俩活下来了!”赵大锤那张被冻裂、却咧着大嘴憨笑的脸近在眼前,他粗粝的大手正死命撕下自己破烂的袄襟,紧紧裹住耿仲明腿上深可见骨的刀伤,滚烫的鲜血瞬间将粗布浸透。篝火噼啪作响,映着周围横七竖八、裹着破毡子熟睡的东江兄弟。毛帅洪亮的声音在营火间回荡:“东江儿郎,同生共死!今日之血,必叫建虏百倍偿还!”篝火的光晕里,年轻的孔有德狠狠灌了一口烧刀子,尚可喜正低头磨着他那把缺口的长刀,火光在他们同样年轻而坚毅的脸上跳动……

“王爷!”一声压抑的惊呼将耿仲明从血腥的幻境中拽回。

他猛地回神。

只见洼地边缘,一个镶蓝旗什长韩铁手——此人右手缺了三指,是当年在旅顺断于黄龙水师之手——正死死拽着一个不过十五六岁的少年降卒。那少年瘦骨嶙峋,脸上糊满血污,眼神惊恐如同待宰的幼鹿,破烂的军衣下摆,赫然露出半角褪色的靛蓝棉布——那是东江镇军眷在皮岛自织自染的粗布!

“王爷!他还是个娃……”韩铁手仅剩的两根手指死死扣住少年胳膊,声音嘶哑,带着绝望的哀求看向耿仲明。他身后,几个执刀的汉军士兵迟疑地停下脚步。

“韩铁手!”苏尔泰阴鸷的声音如毒蛇吐信,“你想抗命?还是想陪这明狗小崽子一起上路?”他身后的巴牙喇已经搭箭上弦,冰冷的箭簇锁定了韩铁手。

洼地里,屠杀的节奏似乎凝滞了一瞬。无数道目光,再次聚焦于耿仲明。雨点打在冰冷的铁甲上,发出单调而沉重的嗒嗒声,如同催命的鼓点。

耿仲明看到那少年眼中瞬间燃起的、微弱如风中残烛般的求生光芒。那光芒刺痛了他。他几乎能闻到皮岛渔村咸腥的海风,看到那些在码头翘首等待父兄归来的瘦小身影。

他喉结艰难地滚动了一下,嘴唇微张,一丝微不可察的气息尚未吐出——

“杀!”

苏尔泰厉声咆哮,如同惊雷炸响!

咻!

一支狼牙重箭撕裂空气,带着凄厉的尖啸,狠狠贯入少年单薄的胸膛!巨大的冲击力将他瘦小的身体带得向后飞起,重重砸在泥泞中。少年甚至没来得及发出惨叫,只是猛地抽搐一下,那双刚刚燃起微光的眼睛瞬间黯淡,空洞地望着铅灰色的天穹,鲜血汩汩涌出,迅速染红身下的泥水。

韩铁手如遭雷击,僵在原地,拽着少年胳膊的手还悬在半空。他看着自己仅剩的两根手指上沾染的、少年温热的鲜血,脸上最后一丝血色褪尽,只剩下死灰般的绝望和麻木。他缓缓松开手,少年冰冷的胳膊滑落泥中。

洼地里短暂的凝滞彻底粉碎。

刀光再起,惨嚎盈野。屠杀的机器在血腥的润滑下,更加疯狂地运转起来。

耿仲明猛地闭上了眼。

再睁开时,眸底最后一丝波澜已被冻结成万古寒冰。他缓缓拔出腰间的顺刀,冰冷的刀锋在雨中反射着幽光。他策马,一步一步,踏入那片修罗血海。

他没有再看那个死去的少年,也没有看僵立如石的韩铁手。他的刀锋,沉默而精准地挥向那些曾经熟悉、此刻却只剩下绝望与诅咒的面孔。刀锋划过老旗总的脖颈,斩断昔日同袍的臂膀……每一次挥砍,都像是在劈砍自己早已腐烂的过往。血溅在他的脸上,滚烫,又迅速被冷雨浇得冰凉。浓重的血腥味塞满鼻腔,直冲颅顶,胃里翻江倒海,却又被一种更深沉的麻木死死压住。

不知过了多久。

洼地里的哀嚎彻底平息。

雨下得更大了。

冰冷的雨水冲刷着堆积如山的无头尸骸,血水汇流成溪,染红了整片洼地。数千颗头颅,被清军士兵用长矛挑起,或堆叠在缴获的明军火炮、破车之上,或沿着道路两旁垒成骇人的矮墙——一座巨大的、用东江子弟血肉和白骨筑成的“京观”,在杏山焦黑的土地上森然矗立!

雨水顺着那些头颅扭曲的面颊流淌,冲刷着他们圆睁的、凝固着无尽恐惧与愤怒的眼睛。乌鸦聒噪着,如同黑色的死亡阴云,迫不及待地扑落下来,啄食着尚未冰冷的血肉。

“好!摄政王闻此捷报,必当嘉许!”苏尔泰满意地看着这片人间地狱,脸上露出残忍的笑意。他转向浑身浴血、如同刚从血池中捞出的耿仲明,语气带着刻意的恭维,“怀顺王忠勇可嘉,麾下将士用命,此京观足令南人丧胆!”

耿仲明没有看他。

他的目光越过那狰狞的京观,越过盘旋的鸦群,投向东南方——那是皮岛的方向,是埋葬了他所有热血与忠诚的冰冷海疆。雨水冲刷着他脸上凝固的血污,却洗不去眼底那一片死寂的荒芜。

“收兵。”他的声音嘶哑得如同砂石摩擦,听不出丝毫情绪。

当夜,杏山清军大营。

中军帐内灯火通明,酒肉飘香。苏尔泰等满洲将领正在为今日“大捷”开怀畅饮,喧闹之声隔着雨幕隐隐传来。

镶蓝旗汉军营地却一片死寂。

士兵们沉默地嚼着冰冷的干粮,擦拭着沾满同族鲜血的腰刀,篝火映着一张张麻木而疲惫的脸。空气沉重得能拧出水来。

营地边缘一处背风的土坡下。

耿仲明独自一人,披着沾满泥泞血污的斗篷,蹲在湿冷的泥地里。他面前是一个刚挖好的浅坑。坑里,静静躺着几件东西:一本被血水浸透、边角翻卷的《东江志略》(毛文龙所编东江镇军士名录);一枚磨得发亮、刻着“毛”字的黄铜旧腰牌;还有一截用粗布仔细包裹的断指——那是白日里韩铁手在混乱中,用自己仅剩的腰刀,默默斩下赵大锤那只曾背负过自己的右手断指。

韩铁手不知何时悄无声息地出现在耿仲明身后,如同一个沉默的影子。他断指的右手裹着渗血的破布,左手递过一把小小的铁锹。

耿仲明没有回头,接过铁锹。

冰冷的泥土一铲一铲落下,覆盖了那本象征过往荣光的《志略》,掩埋了带着体温的腰牌,也掩埋了那截饱含血泪与控诉的断指。没有墓碑,没有香烛,只有沉默的雨声和远处军营隐约的喧嚣,为这几位死于他刀下的东江亡魂,举行着无声的葬礼。

最后一铲土落下。

耿仲明将铁锹深深插入泥地,拄着锹柄,缓缓站直身体。冰冷的雨水顺着他铁青的脸颊流下,分不清是雨是泪。他望着眼前这座小小的、在风雨中孤零零的新坟,又望向远处那座在夜色中如同巨大魔影般的京观。

“啊——!!!”

一声压抑到极致、如同濒死野兽般的嘶吼,猛地从他喉咙深处迸发出来!这吼声撕心裂肺,带着无尽的痛苦、悔恨和绝望,瞬间穿透了连绵的雨幕,却又迅速被无边的黑暗与风雨吞噬殆尽。

韩铁手浑身一颤,下意识地握紧了腰刀,布满血丝的眼中同样涌动着难以言喻的悲怆。他默默上前一步,站在耿仲明身后半步之遥,如同沉默的礁石。

不知何处飞来的几只乌鸦,被这声嘶吼惊起,扑棱着翅膀,发出不祥的“呱呱”声,在低沉的夜空中盘旋了几圈,最终朝着盛京的方向,振翅消失在茫茫雨夜深处。

耿仲明剧烈地喘息着,吼声的余韵在他胸腔里回荡,震得五脏六腑都隐隐作痛。他死死盯着那片新覆的黄土,肩背的肌肉在湿透的衣甲下剧烈起伏、痉挛。冰冷的雨水顺着他的额发、眉骨、鼻梁一路淌下,在下颌处汇聚成流,滴落在胸前的甲片上,发出细微却惊心动魄的“嗒、嗒”声,仿佛皮岛上那永不停歇的更漏。

韩铁手默默解下自己腰间的水囊——里面装的不是水,而是辽东最劣却也最烈的烧刀子。他拔开塞子,一股辛辣刺鼻的酒气立刻冲散了周遭的血腥与泥腥。他无声地将水囊递到耿仲明手边。

耿仲明没有回头,布满血污和老茧的手却精准地抓住了水囊。他仰起头,冰冷的囊口抵住干裂渗血的嘴唇,辛辣的酒液如同滚烫的岩浆,毫无阻滞地灌入喉咙,灼烧着食道,直冲胃腹。他灌得如此之急,如此之猛,烈酒从嘴角溢出,混着雨水和脸上未净的血污,蜿蜒流下脖颈。

“咳咳……”剧烈的咳嗽让他弯下了腰,身体像一张绷到极限又猛然松弛的弓。他拄着铁锹,咳得撕心裂肺,仿佛要将五脏六腑都呕出来。韩铁手伸出手,似乎想扶他一把,那只仅剩两根手指的右手在半空中僵了一瞬,终究还是缓缓收了回去,紧紧攥成了拳。

咳嗽平息。

耿仲明直起身,抹了一把脸,不知抹去的是酒、是雨,还是别的什么。他的眼神比方才更加沉黯,如同两口深不见底的寒潭,所有翻涌的情绪都被强行冰封在潭底。他不再看那小小的坟茔,目光投向远处那座在风雨中沉默矗立的巨大京观。

“走。”

一个字,冰冷,沙哑,斩钉截铁。他拔出插在泥地里的铁锹,转身,大步走向灯火通明、喧嚣依旧的中军大营方向,湿透的斗篷在身后拖出一道沉重的痕迹。脚步踩在泥泞里,发出“噗嗤噗嗤”的声响,每一步都像踏在累累白骨之上。

韩铁手望着主帅那挺直却仿佛背负着万钧之重的背影,又回头深深看了一眼那座在凄风苦雨中孤零零的土包。他弯腰,从怀里摸出一块早已冷硬的麦饼,轻轻放在坟前的新土上。然后,他挺直腰杆,按紧腰刀,沉默而坚定地追随着那个浴血的背影,同样踏入了那片被无数亡魂怨气浸透的雨夜泥泞之中。

雨,下得更急了。

冲刷着京观上凝固的暗红,也冲刷着那方小小的、无人知晓的坟茔。唯有那几只盘旋在盛京方向的乌鸦,偶尔传来几声断续的嘶鸣,如同历史深处传来的、永不消散的叹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