鸭绿江的冰凌在朔风中撞击崖壁,碎玉迸溅,声如裂帛。耿仲明伏在雪坡后,皮甲上结满霜花,指节扣着刀柄,青白如铁。对岸狼山隘口下,后金正黄旗的粮队蜿蜒如黑蟒,辎重大车碾过冻土,沉闷的轱辘声隔着三里地仍震得耳膜发颤。
“毛帅将令!”传令兵匍匐而来,呵出的白气在须眉间凝成冰珠,“子时举火为号,烧不尽粮仓,提头复命!”
耿仲明抿紧干裂的唇,拇指摩挲腰间雁翎刀的吞口——那是毛文龙骨节嶙峋的手亲自递给他的“斩虏刃”。刀柄缠着的破布条早已浸透血汗,是他十四岁初阵时,从一名建州斥候的咽喉扯下的裹伤布。那斥候临死前瞪圆的眼珠,至今仍在他梦中浮沉。
“告诉毛帅……”他抓把雪塞进口中,冰碴割得舌尖生疼,喉结滚动如困兽低咆,“耿二若失手,狼山便是坟冢!”
雪坡下,孔有德正用匕首刮着箭镞上的冰碴,闻声抬头,铜铃眼里映着江对岸的火光。
孤舟裂冰
戌时三刻,二十条舢板悄然入水。江水黑如浓墨,浮冰相互撕咬,发出利齿般的刮擦声。孔有德一把扯住耿仲明臂膀,铁甲相撞铿然作响:“疯子!江面未冻实,鞑子哨骑巡江……”
“正因未冻实!”耿仲明劈手指向江心,寒风吹散他额前碎发,露出眉骨上一道蚯蚓似的疤,“听冰裂声——西北风卷浮冰东去,今夜水声最噪!”话音未落,他已抓起船桨跃入舟中。浪头扑来的刹那,腰刀“铮”地钉入船板,刀身震颤如弓弦。
暗流裹挟冰棱撞击船底,士卒们以棉袍裹桨,划水声湮没在浮冰碰撞的轰响里。对岸忽起火光,三骑后金兵举松明巡江,焰色映亮他们铁盔下的靛青面巾——是镶蓝旗的夜不收。
耿仲明猛按众人俯身,冰水霎时灌进领口,寒意如刀直刺骨髓。他却死死盯着最近那匹战马的马蹄:铁掌边缘崩裂,左前蹄微跛。
“镶蓝旗的疲兵。”他齿缝迸出判断,吐出的白雾在刀锋上凝成霜,“主队定在前方!”
火种
粮仓矗立狼山北坳,三丈高的木栅环护如铁桶,刁斗上哨兵缩着脖子,呵欠声混在风里飘散。耿仲明伏在刺丛中,耳贴地面——地底传来闷雷般的震动,是粮车轧过地窖木板的轱辘声。
“硫磺受潮了!”孔有德急扯他后襟。装火绒的牛脬袋冻成冰坨,士卒们徒手掰扯,指腹裂开的口子渗出血丝,转瞬又被冻住。
耿仲明突然解开发辫,取下发间骨簪。簪头中空处滚出蜡丸,捏碎后竟是赤红如血的药粉。
“毛帅给的‘赤龙引’。”他将药粉混入硫磺,指尖因激动微微发抖,“当年李成梁火烧古勒寨,靠的就是这个。”
孔有德瞳仁骤缩:“辽东李家秘传火种……毛帅竟肯给你?”
“他说我像个人。”耿仲明以掌心体温焐化药粉,火光映亮他颊上那道自颧骨划至嘴角的旧疤,“像他年轻时——不要命的赌徒!”
血路
子时将至,风雪骤狂如万千冤魂哭嚎。粮仓东南角忽爆巨响,三座草垛轰然腾起烈焰,火舌舔舐夜空!
“明狗偷袭!”后金语的嘶吼中,箭雨泼向起火点。耿仲明却率死士自西北崖壁缒绳而下,那里有个被积雪半掩的狗洞——前夜他用冻僵的獾尸试探过,哨兵嫌臭未上报。
火把照亮粮窖的刹那,耿仲明瞳孔震颤。粟米堆间竟蜷着数十汉民女子,手脚系绳,口塞麻核。一镶蓝旗牛录正拽着少女发髻往粮袋上按,獰笑穿透火焰:“粮仓暖得很……”
雁翎刀贯喉而过时,牛录的弯刀才抽出一半。耿仲明割断女子绳索,嘶吼声压过烈焰咆哮:“往江边跑!”转身劈开粮袋,金黄麦粒混着“赤龙引”倾泻入火海,爆出妖异的紫红色火浪。
修罗场
火龙沿硫磺线窜向地窖深处,引燃了囤积的老参。孔有德抡斧劈开酒桶,烈酒遇火轰燃,热浪掀翻顶梁!耿仲明拽着最后两名女子冲出火幕,背后传来闷雷般的爆炸——三百斤辽东老参遇火竟如火药爆燃,气浪将后金追兵掀飞数丈!
“耿二!”孔有德在烟瘴中狂吼。耿仲明左肩插着半截燃烧的椽木,却将女子推上粮车,反手一刀斩断辕马套索:“抽马臀!跳江!”
火光照亮江岸时,他看见了毛文龙。东江主帅玄甲浴血,铁枪上挑着的正黄旗纛已被烧去半边。残兵不足百人,却如礁石般钉在溃散的敌潮中。
“好小子!”毛文龙掷来酒囊,耿仲明仰头狂饮,酒浆混着肩血浸透战袍,“烧了多少?”
“够黄台吉啃半年雪!”
焦土棋局
归途雪原上,焦臭味弥月不散。毛文龙忽勒马崖边,指江对岸星点火光:“瞧见没?袁崇焕的关宁铁骑在捡便宜。”
耿仲明眯眼望去——明军精骑如镰刀割麦般屠戮溃散的后金运粮队,帅旗上“袁”字刺目如疮。毛承禄啐出口血沫:“狗娘养的!咱们拼命,他抢功……”
“闭嘴!”毛文龙马鞭凌空抽响,鞭梢卷起的雪粒扑在众人脸上,“记住!咱们是朝廷的刀,刀不问执柄人。”他忽俯身抓起把焦土,塞进耿仲明染血的掌心:“闻见没?这是咱们的根——烧成灰也得攥紧了!”
风雪卷起余烬盘旋如黑龙。耿仲明攥着焦土,掌心燎泡混着黑灰黏腻滚烫。他望着江对岸的袁字旗,雁翎刀缓缓归鞘,刀鞘上的龟裂纹路似在无声嘶吼。
残碑
五日后皮岛庆功宴,耿仲明独坐礁岩。狼山救下的少女跪呈粗陶碗:“恩公,羊奶……”他摇头推拒,却见少女腕上烙印——建州文“包衣阿哈”。
“爹娘死在沈阳城外,哥哥被炼成‘人烛’……”少女声如蚊蚋。耿仲明倏地扯开衣襟,胸口疤痕扭曲如蜈蚣:“我娘为护我妹,被钉在门板上当箭靶。”他抓把礁石间冻硬的苔藓塞进口中咀嚼,腥涩满喉,“这世道,活着就是啃仇敌的血肉!”
潮声如雷,他摸出半截箭杆刻字:天启元年冬,耿二焚粮狼山。残碑投入怒涛时,东北方忽现烽燧红光——后金报复的狼烟已燃起,照得海天如血。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