失业的第一个月,贺可卿的出租屋成了与世隔绝的茧房。
窗帘终日紧闭,隔绝了外面小城冬日灰蒙蒙的天光。空气里弥漫着速食食品的防腐剂味道和挥之不去的尘埃气息。她像一具被抽走了发条的人偶,大部分时间蜷缩在冰冷的沙发里,目光空洞地望着电视屏幕上无声闪烁的光影。手机屏幕偶尔亮起,是赵晓芸担忧的问候,或是几个同样被拖欠工资、走投无路的同事发来的、关于周海涛追查无望的坏消息。她很少回复,只是任由那些红色的未读数字累积,像心口不断扩大的疮疤。
积蓄早已见底。房东催租的电话从客气到不耐,最后变成了冰冷的最后通牒。现实的压力如同冰冷的潮水,一寸寸漫过脚踝,逼向脖颈,带着窒息的威胁。她不能再这样下去了。沉溺在失恋和被欺骗的双重废墟里,除了被冻死饿死,不会有任何出路。
一个下着冷雨的清晨,贺可卿挣扎着从沙发上爬起来。她走到布满灰尘的穿衣镜前。镜子里的人形销骨立,脸色蜡黄,眼窝深陷,乱糟糟的头发像一蓬枯草。那双曾经被施方的晨光点亮、又被他的“背叛”和生活的重锤彻底熄灭的眼睛,此刻只剩下死水般的麻木和……一丝被逼到绝境的、微弱的不甘。
她拧开水龙头,刺骨的冷水泼在脸上,激得她浑身一颤。她看着镜中狼狈不堪的自己,用力地、近乎凶狠地搓洗着脸颊,直到皮肤泛起刺痛的红痕。
“贺可卿,”她对着镜子,声音沙哑却带着一种破釜沉舟的狠劲,“你没资格死。你得活!”
打开尘封的笔记本电脑,屏幕的光在昏暗的房间里显得格外刺眼。求职网站的页面跳出来,花花绿绿的招聘信息像一片喧嚣的丛林。她深吸一口气,开始笨拙地更新早已过时的简历。鼠标点击的声音在寂静中格外清晰,每一次点击,都像是在和过去那个软弱、依赖、心存幻想的自己告别。
“工作经验”一栏,她删掉了“育才优学骨干教师”那带着讽刺的头衔,只留下冷冰冰的“中学英语教师”。在“离职原因”处,她手指悬停良久,最终敲下:“公司倒闭,非个人原因。”简单的几个字,掩埋了一场巨大的骗局和无尽的委屈。
接下来的日子,成了机械而残酷的重复。白天,她像个不知疲倦的机器,疯狂地在各大招聘平台投递简历。从省城的重点中学到小县城的私立机构,从线下的教育培训到新兴的在线网课平台。她的要求一降再降,薪资、地点、甚至工作性质都不再是首要考虑,唯一的要求是——立刻上岗。她需要钱,需要一份能把自己从这冰冷的泥潭里拽出来的工作,需要忙碌到没有时间去想施方,去想周海涛,去想那些被碾碎的希望。
邮箱里塞满了冰冷的拒信模板:
“感谢您的关注,您的简历已存入我司人才库……”
“很遗憾,您的经历与岗位要求略有差距……”
“该职位已招满……”
偶尔有面试通知,大多也是石沉大海。一次线下面试,对方看着她苍白憔悴、明显睡眠不足的样子,直接委婉地表示“我们更需要精力充沛、形象阳光的老师”。她沉默地离开,在寒风中走了很久,才把涌到眼眶的酸涩逼回去。
挫败感如同跗骨之蛆。深夜,当投递完当天最后一份简历,回复完所有能回复的招聘方消息,她瘫坐在椅子上,巨大的疲惫和绝望几乎将她再次吞噬。窗外是沉沉的夜色,像她看不到尽头的未来。她打开手机,手指无意识地滑动,那个被她刻意屏蔽的名字和头像,依旧安静地躺在通讯录深处。她死死咬住下唇,尝到了血腥味,才遏制住点开的冲动。看什么?看他带着“妹妹”又在哪个天涯海角打卡吗?除了自取其辱,还能得到什么?
就在她几乎要被无望的等待彻底压垮时,一封邮件如同微弱的萤火,点亮了黑暗的邮箱角落。
主题:面试邀请-青藤在线教育-初中英语主讲老师(兼职)
邮件内容简洁,要求她第二天下午进行线上面试。
青藤在线?一个成立不久、规模不大的新兴网课平台。兼职?薪资按课时结算,不稳定。但“立刻上岗”四个字,像一根救命稻草。
贺可卿几乎是立刻回复确认。她翻出自己最好(也是唯一一套)的西装套裙,仔细熨烫。对着镜子,用冷水一遍遍拍打脸颊,试图让气色看起来不那么糟糕。她找出当年参加教学比赛录制的课程视频,反复观看、修改,准备说课内容。这一夜,她几乎无眠。不是为了期待,而是为了抓住这唯一的机会。她像一头伤痕累累却绝不倒下的困兽,在黎明前的黑暗中,舔舐伤口,积蓄着最后一搏的力量。
线上面试在一个简陋的在线会议室进行。面试官是个声音听起来很年轻的男人,语速很快,问题直接而务实:“能立刻开始录课吗?”“对在线教育平台的操作熟悉吗?”“如果面对镜头紧张怎么办?”“接受按课时结算、没有底薪的模式吗?”
贺可卿摒弃了所有花哨的修饰,回答得简洁、清晰、甚至带着一种近乎冷酷的坦诚:“能立刻开始。”“不熟悉,但可以学。”“紧张是正常的,我会克服。”“接受,我需要这份工作。”
她的直接似乎让面试官有些意外。沉默了几秒后,对方说:“好,试用期一周。给你一个单元的内容,录好样课发过来。平台操作指南和课件模板稍后发你邮箱。通过的话,按课时付费。”
没有寒暄,没有客套。一场基于纯粹需求的交易,反而让贺可卿感到一种奇异的踏实。
拿到资料后,她立刻投入战斗。陌生的录课软件界面复杂得像迷宫,她一边看教程一边摸索,熬了两个通宵才勉强弄懂基本操作。简陋的出租屋没有专业的录音设备,她用手机耳机录,一点点调试降噪。对着冰冷的摄像头讲课,比面对满教室的学生困难百倍。眼神无处安放,表情僵硬,声音要么干涩要么失控拔高。短短十分钟的样课,她录了删,删了录,重复了几十遍。
当她把最终版本发送过去时,手指因为长时间握鼠标而僵硬酸痛,眼底布满血丝。她瘫在椅子上,连等待结果的力气都没有了。
第二天一早,邮箱提示音响起。她几乎是闭着眼点开的。
主题:样课审核通过-欢迎加入青藤!
简单的几个字,像一道微光,终于刺破了持续数月的阴霾。贺可卿看着屏幕,长长地、颤抖地呼出一口气。没有狂喜,只有一种劫后余生的虚脱感,和一种沉甸甸的、必须扛起来的责任。
工作成了贺可卿新的茧房,一个她主动织就、用来包裹伤痕、麻痹痛苦的茧。
她像一个不知疲倦的陀螺,疯狂地运转起来。白天,她把自己关在小屋里备课、写逐字稿、反复练习对着镜头的表情和语气。夜晚,当小城陷入沉睡,她戴上耳机,打开摄像头,对着虚拟的学生名单,开始录制课程。一盏小小的台灯是唯一的光源,将她伏案的身影孤独地投在墙壁上。
最初的日子异常艰难。习惯了面对有血有肉的学生,对着冷冰冰的摄像头,她总感觉像在自言自语。精心设计的互动环节得不到任何回应,只有屏幕上滚动的、偶尔飘过的“老师好”或者“没听懂”。平台的课时费不高,为了维持生计,她必须尽可能多地接课。常常录课到凌晨两三点,声音沙哑,眼睛干涩发痛。颈椎和腰椎的抗议也越来越强烈。
身体的疲惫尚可忍受,精神上的孤独和挫败感更磨人。录制的课程上线后,后台会有学生评分和留言。好评寥寥,差评却格外刺眼:
“老师讲得太快了,跟不上。”
“口音有点奇怪。”
“课件太单调了,看着想睡觉。”
“还不如我之前那个老师讲得好。”
每一条差评,都像一根小针,扎在她紧绷的神经上。她看着那些冰冷的文字,想起曾经在讲台上获得的掌声和学生的喜爱,巨大的落差感几乎让她崩溃。深夜录完课,看着窗外无边的黑暗,疲惫和委屈常常会汹涌而至。她趴在冰冷的键盘上,肩膀无声地耸动。眼泪不是因为脆弱,而是因为看不到尽头的辛苦和无法满足的期待。
但她没有停下。她不能停下。这份工作是她唯一的浮木。她逼着自己一遍遍回看录课视频,找出问题:语速太快就刻意放慢;口音被诟病就反复听标准发音跟读;课件单调就熬夜学习制作更生动的PPT动画。她像一块粗糙的石头,被生活的磨盘反复碾磨,痛楚钻心,却也一点点磨去了曾经的脆弱和依赖,露出底下更坚硬、更沉默的内核。
忙碌成了最好的麻醉剂。备课、录课、修改、再录……循环往复,填满了她所有清醒的时间。她没有精力再去刷朋友圈,没有心思再去想施方在世界的哪个角落、又和谁在一起。那些曾经让她痛彻心扉的画面,在日复一日的机械劳作和生存压力下,渐渐变得模糊、遥远,最终沉淀到心底最深的角落,蒙上了一层厚厚的尘埃。痛苦还在,只是被压缩成了背景噪音,不再能轻易主宰她的情绪。
日子在键盘的敲击声和耳机的电流声中,悄无声息地滑过。窗外的冬雪消融,枯枝抽芽,蝉鸣聒噪,秋叶飘零。转眼,又是一年冬。
贺可卿依旧住在那个小小的出租屋,但屋内的气息已然不同。窗明几净,书桌上堆满了精心分类的教案和资料,一个小小的加湿器喷吐着舒缓的水雾。她不再是那个对着摄像头会紧张僵硬的新手。屏幕里的她,穿着简洁的衬衫,妆容得体,眼神沉静而专注。语速适中,讲解条理清晰,偶尔穿插精心设计的互动和幽默,即使隔着屏幕,也能感受到一种专业和沉稳的力量。后台的评分在稳步提升,差评越来越少,开始有学生留言:“老师讲得真好,终于听懂了!”“谢谢老师,这次月考进步了!”
薪水依然不算丰厚,但足以让她支付房租,维持生活,甚至能偶尔给父母寄点钱。银行卡里缓慢增长的余额数字,是她用无数个深夜的灯火和汗水换来的、实实在在的安全感。
又是一个录课到深夜的日子。结束最后一个知识点,她对着摄像头微笑着说“同学们再见,下节课见”,然后按下了停止键。世界瞬间安静下来,只剩下加湿器细微的嗡鸣。
她站起身,走到窗边,拉开厚重的窗帘。小城冬夜的静谧扑面而来。远处居民楼的灯火零星亮着,像散落在黑丝绒上的钻石。寒风掠过光秃秃的树梢,发出低沉的呜咽。
贺可卿静静地站着,看着窗外沉沉的夜色。心底那片荒芜的废墟,早已被忙碌的砂石填平。关于施方的记忆,并未消失,只是像褪色的旧照片,被妥善地收进了某个抽屉深处,不再轻易翻看。想起时,心口不再有撕裂般的剧痛,只剩下一种淡淡的、遥远的怅惘,如同隔着毛玻璃看一场旧电影。
生活给予她的重创——失恋的幻灭,失业的打击,被骗的愤怒——并未消失。它们像坚硬的砾石,深深嵌入她的生命肌理,留下了无法抹平的疤痕。但正是这些疤痕,让她变得粗粝,也让她变得坚韧。她不再期待从天而降的救赎,不再依赖虚幻的温暖。她学会了在冰冷的现实里,用自己的双手,一点一点,凿开生存的缝隙,为自己撑起一片小小的、虽然简陋却足够坚实的屋檐。
她拿起桌上那本翻旧了的《傲慢与偏见》。书页间夹着一张小小的书签,是她自己画的简笔画——一只破茧而出的蝴蝶,线条笨拙却充满力量。她抚摸着那只蝴蝶,嘴角微微向上弯起一个极浅、却无比真实的弧度。
窗外的寒风依旧凛冽。但贺可卿知道,她心中的寒冬,已经过去了。新的生活,或许依旧平凡甚至艰辛,但每一步,都将由她自己稳稳地踏出。破茧的过程痛彻心扉,但挣脱束缚后,即使羽翼未丰,也拥有了飞向未来的可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