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爹咽气那晚,煤油灯的火苗被窗缝里挤进来的风吹得东倒西歪,把他枯槁的脸映在土墙上,像一截在风雨里飘摇的老树影子。他的手冷得像块冰,却死死箍着我的手腕,力气大得惊人,浑浊的眼珠死死钉着我:“柱子…记牢…莫沾血浸木…祖传的墨斗…更不准…拿它去接活…”

话没说完,那口气就断了,眼睛却没合上,直勾勾地盯着房梁上那根挂着老墨斗的钉子。墨斗是爷爷传下来的,雷劈过的枣木芯子做的,油亮乌沉,像个沉默的祖宗牌位。

爹的话是砸进我心里的石头,沉甸甸的。可扭头看看里屋炕上,媳妇蜡黄的脸陷在枕头里,咳得身子蜷成一团,儿子瘦小的手紧紧攥着她褪色的衣角。药罐子在泥炉上“咕嘟咕嘟”滚着,散发着一股绝望的苦味。抓药的钱,像山一样压在我背上。镇上的刘掌柜,就在爹头七刚过时,派人抬来了那根楠木料子。

木头是好木头,金丝楠,沉甸甸的,油性足得能透出光来,只是那纹理深处,缠绕着一种极不祥的暗红色丝缕,像干涸的血线,深深勒进了木头芯子里。刘掌柜的管家皮笑肉不笑:“我家老爷说了,就按这个尺寸打一对顶箱柜,工钱…翻倍。”他伸出两根手指晃了晃,那数字烫得我心口一跳。

“这木头…”我看着那些血丝,爹临终的话在耳边嗡嗡作响。

“嫌钱少?”管家嘴角耷拉下来,“柱子师傅,镇上可不止你一家木匠铺子开着门。”他眼睛瞟向里屋,那压抑的咳嗽声又响了起来。

我喉咙发干,指甲掐进掌心,掐得生疼。那翻倍的工钱,是药,是命。我听见自己干涩的声音:“…活,我接了。”

管家满意地走了。当夜,我把那根透着邪气的楠木搬进了西厢的工棚,和爹留下的那些老工具放在一起。油灯下,那木头上的暗红血丝仿佛在灯光里蠕动,一股若有若无的铁锈味,阴魂不散地缠了上来。

第一夜,静得疹人。工棚里只有我粗重的呼吸声。我凑近了看那楠木,就着昏黄的油灯光,竟发现那光滑的表面上,凝出了一层细密的水珠。凑近一闻,一股浓烈的、带着腥气的铁锈味直冲脑门,熏得我胃里一阵翻腾。我伸出手指抹了一下,指腹上留下一点淡淡的红痕,像稀释的血。心猛地一沉,后背凉飕飕的。我猛地抄起旁边的旧麻布,发狠似的把那水珠擦去,木头表面似乎微微凹陷了一下,冰冷刺骨。

第二夜,我咬着牙开始处理那楠木。刨子推过去,木屑打着卷儿飞起来,带着那股子阴魂不散的铁锈腥。我拿起那把用了半辈子的三角刮刀,想刮掉一个碍眼的疖疤。手刚握紧刀柄,一股冰冷的吸力猛地从木头上传来,拽着我的手腕往前一送!刮刀像有了自己的意志,“嗤啦”一声,在木头上划出深深的一道,木屑飞溅。定睛一看,我全身的汗毛瞬间炸了起来——那道新刮出的光滑凹痕边缘,木纹诡异地扭曲、堆积,竟隐隐勾勒出一张模糊的人脸轮廓!眉毛、眼睛、微张的嘴,扭曲着,带着说不出的痛苦怨毒,死死地“盯”着我!刮刀“哐当”掉在地上,我踉跄着倒退几步,撞翻了身后的矮凳,油灯的火苗剧烈跳动,墙上我的影子张牙舞爪,像被那张木头脸上的怨气攫住了。

第三夜,我几乎是硬着头皮,准备开凿榫眼。选了木头最粗壮、纹理相对干净的一头,用凿子小心地定好位置,举起斧子,手心里全是冷汗。斧刃落下,敲击着凿子顶端,“笃”的一声闷响,异变陡生!凿子尖刚吃进去一点点,一股温热粘稠的液体,竟顺着凿开的缝隙缓缓渗了出来!不是树胶,那颜色…暗红发黑,像陈年的淤血!一股比前两夜浓烈十倍的血腥味猛地炸开,瞬间塞满了小小的工棚,浓得几乎化不开,呛得我几乎窒息。那粘稠的液体蜿蜒着,爬过木头的纹理,滴落在泥地上,“嗒…嗒…”,声音沉闷得像是敲在丧钟上。

恐惧像冰冷的藤蔓,缠紧了我的心脏,几乎要把它勒停。爹的话在脑子里疯狂尖叫,撞得我太阳穴突突直跳。跑!立刻跑!把这邪门的木头扔出去!这个念头疯狂地冲击着我。

可里屋又传来媳妇撕心裂肺的咳嗽,一声接一声,像破旧的风箱。儿子细弱的哭声夹杂在里面,针一样扎着我的耳朵。刘掌柜翻倍的工钱就是命!

跑不了。这债,这孽,这邪门的木头,像一张挣不开的网。

我猛地抬头,血丝密布的眼睛死死盯住房梁——那根挂着祖传墨斗的钉子。油灯的光晕里,那乌沉沉的枣木墨斗像一只沉默的眼睛。

爹的声音又在耳边炸开:“祖传的墨斗,更不准…拿它去接活…”

不准,不准!

可眼前只有这最后的“规矩”,这最后的“手段”了!或许…或许它能镇住这木头里的邪祟?一个绝望而疯狂的念头攫住了我。我像被一股无形的力量推着,搬来梯子,颤抖着爬上去,一把摘下了那个沉甸甸的墨斗。枣木的冰冷触感透过掌心传来,带着一种死寂的威严。

我跳下梯子,抱着墨斗,一步步走向那块不断渗着“血”的楠木。血腥味浓得令人作呕。我咬紧牙关,深吸一口气,像是要跳进万丈深渊,双手托着那沉甸甸的墨斗,把它稳稳地、带着一种孤注一掷的决绝,用力按在了那块不断渗出暗红粘液的楠木料子上!

就在墨斗底座与那湿漉漉、温热粘腻的木面接触的刹那——

“嗡!”

一声低沉得仿佛来自地底深处的震鸣,猛地从墨斗和楠木接触的地方爆发出来!工棚里那盏昏黄的油灯,“噗”地一声,毫无征兆地熄灭了!浓稠的黑暗瞬间吞噬了一切。

黑暗中,我的双手还死死按在墨斗上。掌心传来一阵剧烈的、灼烧般的刺痛!仿佛墨斗突然活了过来,变成了一块烧红的烙铁!

紧接着,一阵令人牙酸的“嘎吱”声响起。我感觉到墨斗里那根祖辈相传、浸泡了不知多少年墨汁的牛筋墨线,猛地绷紧了!不是寻常的绷直,而是像一张拉到极限的强弓,绷得笔直如冰冷的铁弦!墨线本身似乎都在黑暗中发出一种诡异的、低微的嗡鸣。

借着窗外透进来的、惨淡如水的月光,我惊恐地看到,刚刚滴落在楠木上、那尚未干涸的暗红粘液,像是被一股无形的力量牵引着,竟然顺着那根绷得笔直的墨线,极其缓慢地、一点一点地向上爬行!一颗颗微小的暗红色液珠,沿着墨线,如同活物般执着地、无声地移动,目标直指墨斗上方——那堆在墙角、我准备用来打柜体的、崭新的、颜色浅淡的木料。

它们像一群签订古老契约的幽灵,正沿着这条墨线铺就的、通往另一个无辜者的桥梁,沉默而坚决地爬去。

墨斗冰冷依旧,沉甸甸地压着我颤抖的手掌。就在那第一颗血珠即将触碰到墨斗上方崭新的木料时,我耳中嗡鸣一片,恍惚间竟听见了一声极深、极沉的叹息——仿佛来自九幽之下,又仿佛就响在我按着墨斗的手背上。

那叹息声里,分明是我爹那苍老而绝望的嗓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