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上三竿,剧组酒店,
他费力地掀开沉重的眼皮,模糊的视野里,是宾馆天花板上大块小块的、形状狰狞的霉斑,黄褐色的,如同某种不祥的地图。
意识像沉船后的浮木,一点点挣扎着浮出浑浊的水面,然后,他感觉到了——左侧身体传来陌生却真实的温热与柔软触感。
他猛地侧过头。
董捷就躺在他身边。近得能看清她散乱黑发下紧闭的眼睑,以及那微微蹙起的眉头。
她同样赤裸着肩头,白皙的肌肤在昏暗的光线下有种惊心动魄的脆弱感。
空气瞬间凝固了,只剩下他自己骤然粗重的呼吸声,擂鼓般敲打着耳膜。
视线慌乱地扫过床下。那景象让他胃里一阵翻搅。
董捷那条宝蓝色的真丝长裙像被揉烂的花瓣,皱巴巴地蜷缩在灰扑扑的地毯上,裙摆撕裂了一道触目惊心的口子。
旁边,是他自己那条深灰色的西裤,裤腿胡乱地缠绕着一只黑色高跟鞋。
他的皮带,以一种扭曲的姿势,搭在董捷被撕破的丝袜上。
衣物无声地散落着,每一件都在无声地尖叫,控诉着昨夜那场彻底失控的狂欢。
时间粘稠地流淌,每一秒都带着宿醉的腥气和无声的惊雷。曹煜僵着脖子,目光死死钉在天花板那些不断蔓延的霉斑上,仿佛要将它们数清楚,才能抓住一点现实的锚点。
“几点了?”
他的声音干涩沙哑得厉害,像砂纸摩擦着生锈的铁皮,突兀地撕破了房间里死寂的沉默。
这声音也把他自己吓了一跳。
旁边的人似乎微微震动了一下。董捷没有立刻回答。
她依旧仰面躺着,眼睛睁开了,空洞地望着上方那片霉斑的“地图”,眼神是空的,没有焦点。
她的嘴唇抿成一条苍白的直线,脸颊上还残留着不正常的红晕。
过了仿佛一个世纪那么长,她才极其缓慢地、用一种近乎梦呓般的、缺乏任何起伏的语调开口:
“该去机场了。”
答非所问。每一个字都轻飘飘的,却又沉重地砸在两人之间那片狼藉之上,砸得曹煜心口一窒。
沉默再次降临,这一次,空气沉得像灌了铅。
但一种奇异的、近乎诡异的默契,就在这令人窒息的沉默里迅速滋生。
没有眼神交流,没有只言片语的解释或质问。
曹煜掀开身上那床带着陌生香水味和酒气的薄被,动作带着宿醉的滞涩,沉默地弯腰,捡起地上散落的衣物——先是他的衬衫,皱得不成样子,扣子崩掉了两颗。
然后是她的丝袜,那触目惊心的破洞让他手指顿了一下,随即像被烫到般迅速卷成一团。
董捷也坐了起来。
她抓过床尾揉成一团的薄毯裹住自己,动作有些慌乱,低着头,长发垂落遮住了大半张脸。
她赤着脚踩在冰凉的地毯上,无声地走向浴室门口挂着的那件皱巴巴的米白色外套,将它紧紧裹在身上,仿佛那是最后一道屏障。
她开始收拾地上属于自己的东西——那条撕破的宝蓝色裙子,被揉得看不出原样的内搭背心,还有那只孤零零的高跟鞋。
她捡得很慢,很仔细,像是在进行某种庄严又绝望的仪式。
房间里只剩下衣物摩擦的窸窣声,拉链开合的细微声响,还有窗外老旧窗式空调不知疲倦的沉闷嗡鸣。
两人像两个配合默契的哑剧演员,在狭小的空间里无声地穿梭,清理着昨夜放纵留下的罪证,竭力抹去一切痕迹。
他捡起自己的手表,表盘蒙着一层水汽。
她找到了遗落在床头柜缝隙里的耳环,冰凉地攥在手心。
破碎的衣物被塞进各自的行李箱深处,仿佛这样就能将那段失控的时光永远埋葬。
退房时,前台那个扎着马尾辫、脸上还带着点婴儿肥的小姑娘正低头翻着一本卷了边的言情小说。
听到动静,她抬起头,看到是他们俩,脸上立刻绽开一个熟稔又带着点八卦探究的笑容。
“曹老师,董老师,退房啊?”她手脚麻利地接过钥匙牌,“
昨晚你们俩可真行!吐得那叫一个厉害,保洁阿姨早上还跟我念叨呢,说收拾了好久……”她的话语带着年轻人特有的直白和未经世事的轻松,像一把迟钝的刀子,不经意间又在那片刚刚草草缝合的伤口上划了一下。
曹煜只觉得脸颊发烫,喉咙里像堵了团棉花。
他飞快地“嗯”了一声,目光越过小姑娘的头顶,盯着墙上挂着的简陋石英钟,秒针正一格一格地跳动。
董捷站在他侧后方半步远的地方,始终低着头,手指无意识地绞着自己挎包的带子,指节因为用力而微微泛白。
她脸上没什么表情,只有那略显急促的呼吸暴露了内心的波澜。
曹煜几乎是抢着付了押金,零钱都没等小姑娘点清就一把抓过。他深吸一口气,转过身,动作略显僵硬地把董捷那个小巧的、贴着航空托运标签的硬壳行李箱推到她面前,箱子轮子在地砖上发出轻微的滚动声。
“走了。”他停顿了一下,似乎在寻找一个合适的、安全的告别词。最终,他干巴巴地挤出四个字,声音低沉:
杀青快乐。”
董捷终于抬起了头。她的目光飞快地掠过曹煜的脸,像受惊的蝴蝶,不敢停留。
随即又迅速垂下,落在那只被推到自己脚边的行李箱上。阳光透过宾馆大厅有些污浊的玻璃门照进来,在她低垂的眼睫下投出一小片疲惫的阴影。她点了点头,幅度很小,几乎难以察觉。
“嗯。”一个单音节,从喉咙深处逸出,轻得像叹息。停顿了一秒,她才补上那同样干涩的四个字,像是在完成一个必须的仪式,
“杀青快乐
俩人默契的没有提昨晚发生的事,!
………
张毅谋让带眼镜的助理给曹煜留下来话:以后有什么事,可以找他。
曹煜心里记下这个恩情,其实从一开始,他就注定是西北圈的,
北电导演系那栋老旧的灰砖小楼,在初夏的阳光下显得有些沉寂。
曹煜背着那个陪伴他跑完整部戏、边角已经磨损的黑色帆布导演包,站在熟悉的楼道里,空气里弥漫着熟悉的尘埃、旧书和显影液混合的味道。
这味道曾经让他兴奋,充满创作的渴望,此刻却只让他感到一种沉重的疲惫,以及一种近乡情怯般的莫名忐忑。
回到宿舍空荡荡的,,放下东西,休息了一会,洗了个澡。
看了眼时间还早,起身向外走去
田壮壮的办公室门虚掩着,里面传出老式录像机倒带的“沙沙”声。
曹煜深吸一口气,压下心头的杂念,屈指敲了敲门。
“进。”田壮壮的声音低沉而清晰,带着一种看透世事的平静。
曹煜推门进去。田壮壮正背对着门口,俯身在笨重的编辑机前,屏幕上定格着《霸王别姬》里张国荣的一个眼神特写,光影流转,凄艳绝伦。
办公室里烟雾缭绕,张教授手指间夹着的半截香烟袅袅升起青烟,旁边的大搪瓷缸子里泡着浓茶,茶垢深重。
“田老师。”曹煜喊了一声,声音带着点沙哑,是熬夜和抽烟的后遗症。
田壮壮闻声转过身。镜片后的目光锐利依旧,像手术刀一样扫过曹煜的脸:
“回来了?看着可够呛。”他指了指旁边的旧沙发,“坐吧。戏拍完了?”
“嗯,前天刚杀青。”曹煜在沙发边缘坐下。
“怎么样?”田壮壮没看他,又拿起遥控器,把录像带快进了一段,屏幕上光影快速流动,“听说你扛了不少事吧?”
“扛事……是扛了点。”他斟酌着词句,试图把那些在剧组摸爬滚打的经历提炼成有价值的汇报:
“从前期筹备的场记表、分镜头脚本的细化,到现场调度、协调各部门,……算是把流程从头到尾捋了一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