灰扑扑的玉简摊在缺角的石案上,上面刻着的几行字像一道道耻辱的疤。景逸枯瘦的手指捏着半截秃了毛的符笔,笔尖悬在一粒干瘪的灵米上方,迟迟落不下去。
“赤炎宗‘感化’专款下拨灵米:叁拾陆粒整。”
他深吸一口那带着点草木腐朽气味的稀薄灵气,几乎能听到胃囊深处传来空洞的回响。这笔尖落下去,仿佛不是记账,而是在自己脸上刻下“魔道帮凶”四个大字。
事情是怎么走到这一步的?景逸的目光有些发直,越过案头那点寒酸的灵米,投向窗外那片被削平了小半的山坡。焦黑的断壁残垣如同大地狰狞的伤口,无声地诉说着不久前那场从天而降的“正法”。空气里,似乎还残留着雷火符篆那令人作呕的硫磺味和……淡淡的血腥气。
赤炎宗,那个盘踞在云霞山脉灵气最盛之处的庞然大物,披着煌煌正道的锦绣外衣,内里却比任何魔头都要精于算计。他们向高高在上的修仙联盟哭穷,哭诉“魔道复燃,世道维艰”的同时也立起“天道有常”“上天有好生之德,也不可一棒子打死”,突出一个“因魔而异”,硬生生搞出来一个“魔道感化与再教育专项扶持资金”。钱到手了,魔道在哪?总不能对着空气感化吧?
于是,像浅山这样穷得叮当响、偏安一隅的小虾米,就成了完美的“业绩养殖场”。赤炎宗的大笔一挥,一道“疑似魔气盘踞,有堕入魔道倾向”的判词便不由分说地扣了下来,浅山瞬间从无人问津的穷乡僻壤,变成了需要重点“感化”的魔窟。赤炎宗美其名曰“圈养教化”,实则是把他们当成圈里待宰的肥羊——定期薅点灵草、矿石当“感化诚意”,顺便向上头展示“感化成效”,源源不断地骗取那笔庞大的专款。
浅山门的长老们骨头还没软透,偷偷摸摸用全宗门勒紧裤腰带省下的那点资源,供养出了一位金丹期的师叔。这几乎耗尽了浅山门最后一点元气,只盼着师叔能争口气,好歹让赤炎宗能看到点儿价值,不至于赶尽杀绝,给浅山门留一条活路,哪怕只是喘口气的缝隙。
然而,这到底还是被认定成了“反抗念头”,在赤炎宗绝对的力量面前,脆弱得如同初冬河面上的薄冰。
那位承载了全山希望的师叔,金丹初成的光华还未曾在浅山门上空亮透,赤炎宗那位须发皆红、仿佛刚从熔炉里捞出来的刑堂长老便如一片燃烧的乌云般压到了山门前。没有质问,没有交涉,只有一句冰冷如同九幽寒铁铸就的判词:“魔道凶顽,冥顽不灵,竟敢私蓄魔丹,图谋不轨!”
紧接着,便是雷霆万钧的镇压。赤炎宗弟子如狼似虎,法宝的光芒撕裂了浅山门脆弱的护山大阵,雷火符篆像不要钱的石头一样砸落下来。哀嚎声,建筑倒塌的轰鸣声,法器碰撞的刺耳锐响……交织成一片绝望的炼狱图景。仅仅半炷香的功夫,半个浅山门便化为焦土,那位新晋的金丹师叔连同护着他的十几位长老、精锐弟子,连尸骨都未曾留下,尽数化为飞灰。
这是一场投入与收获完全不成正比的镇压,但是赤炎表现的越果断越坚决。写给修仙联盟的报告就越艰难,越声泪俱下、痛心疾首,得到的资金补偿自然也就越丰厚。
只有血与火的教训,终于让所有还喘着气的人明白了:在赤炎宗眼里,浅山门不是需要感化的“魔道”,而是他们圈养在栏里、必须按规矩长膘、等着定期收割的“绩效”。反抗?那只会招致更彻底的毁灭。
血洗之后,赤炎宗似乎也“心满意足”了。他们需要一个听话的“魔道样本”来继续表演“感化”这场大戏。于是,浅山门剩下的老弱病残,奇迹般地“安全”了。
为了彰显“惩前毖后,治病救人”的“正道”胸襟,赤炎宗派下了一位弟子,常驻浅山,美其名曰“感化监督使”,负责指导、记录浅山门这“迷途羔羊”的“改造心路”。
而浅山门这边呢?谁来做这个里外不是人的“管事”,去伺候那位“钦差上使”,同时还要稳住山门里这些刚刚经历了血火、悲愤欲绝的同门?
长老们枯槁的目光在仅存的几十个门人脸上巡过。有血性的,要么死了,要么废了。剩下这些,要么吓得魂不附体,要么眼里燃烧着无声的仇恨。最终,他们的视线落在了角落里那个沉默的身影上——景逸。
他太普通了,普通得像山涧里一块随处可见的石头。入门十年,修为还在炼气中期打转,御剑飞行都还摇摇晃晃,最大的本事就是……老实,或者说,平庸得让人放心。这样的人,掀不起风浪,也坏不了事。更重要的是,他没什么至亲死在赤炎宗手上,背景干净得像一张白纸。
“景逸,”大长老的声音嘶哑得如同破旧的风箱,每一个字都透着沉重的疲惫和不容置疑,“从今日起,你暂代管事一职。山门重建、日常用度、还有……那位赤炎宗上使的一切所需,皆由你负责协调。”他顿了顿,浑浊的老眼深深看了景逸一眼,那眼神复杂得难以言喻,有无奈,有托付,甚至有一丝难以察觉的怜悯,“活着,比什么都重要。明白吗?”
景逸当时只觉得一股寒气从脚底板直冲天灵盖。这管事之位,哪里是提拔?分明是把他架在火上烤,而且是两面生火!
---
“啪!”
一小块湿冷的泥巴,带着孩童特有的蛮力,不偏不倚地糊在了景逸刚刚洗得发白的粗布道袍后襟上。泥点溅开,留下一片难看的污迹。
景逸脚步一顿,没有回头。身后传来几声孩童压抑的、带着恨意的低笑,随即是慌乱的脚步声跑远。
他攥紧了手里记录着今日物资损耗的玉简,指节因为用力而泛白。玉简冰凉的触感刺着掌心,却远不如后背那片湿冷的泥污更让他难堪。他挺直了有些僵硬的脊背,继续沿着坑洼不平、还残留着雷火灼痕的石阶往上走。
一路上,稀稀拉拉几个门人迎面走来。往日里,虽不亲近,点头之交总还是有的。可如今,那些目光扫过他时,瞬间便冷了下去,像淬了冰的刀子。有人面无表情地移开视线,仿佛眼前只是一团污浊的空气;有人则毫不掩饰眼中的鄙夷和愤怒,鼻腔里发出清晰的冷哼,如同驱赶秽物;更有甚者,远远看见他的身影,便立刻扭身,砰地一声关上破旧的房门,那沉重的撞击声,比任何唾骂都更响亮地砸在景逸心上。
每一个回避的眼神,每一声不屑的冷哼,每一扇紧闭的门扉,都像一根无形的针,密密麻麻地扎进他的皮肉里。他成了浅山门活生生的耻辱柱,一个为了苟活而向仇敌摇尾乞怜的叛徒。没人知道,或者说,没人愿意去细想,若没有他这个“叛徒”去领那点象征性的、带着施舍和羞辱意味的灵米,这满山的伤患和老弱,还能靠什么吊着最后一口气。
这些无声的谴责和赤裸的敌意,沉甸甸地压在景逸肩上,让他每一步都迈得异常艰难。他咬着牙,舌尖尝到一丝铁锈般的腥甜。
终于,他走到了山顶那片唯一还算平整开阔、被特意清理出来的空地上。这里临时搭建了一座简陋却整洁的石亭,与周围残破的环境格格不入。亭中,一个身影正背对着他,负手而立,眺望着远处云雾缭绕的赤炎宗方向。
那人身着赤炎宗标志性的火纹锦袍,衣料在稀薄的阳光下隐隐流动着灵光,与景逸身上洗得发白的粗布道袍形成刺眼的对比。身形挺拔,气度从容,仅仅是站在那里,就仿佛在无声地宣告着一种高人一等的身份和力量。他便是赤炎宗派来的“感化监督使”,陈麟。
景逸深吸一口气,努力压下心口翻腾的屈辱和胃里泛起的酸水,脸上迅速堆砌起一层谦卑而恭顺的笑容。他加快脚步,小跑到石亭外,隔着几步远便躬身行礼,声音刻意放得柔和温顺:
“陈师兄。”
陈麟闻声,缓缓转过身。他的面容称得上俊朗,只是眉眼间带着一丝长期处于上位者位置所养成的疏离和审视。他目光淡淡地扫过景逸身上那块新鲜的泥污,眉头几不可察地微微一蹙,随即又舒展开,仿佛看到的只是一粒微不足道的尘埃。
“嗯。”他鼻腔里哼出一个简短的音节,算是回应。接着,他动作优雅地抬起右手,一块温润的青色玉简凭空出现在他掌心。玉简表面灵光微闪,显然已经处于记录状态。
“景管事,”陈麟的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公事公办的、不容置疑的穿透力,清晰地传到景逸耳中,“今日功课,可有进展?浅山门上下,可曾因感化而心生一丝向善之念?对过往的‘魔行’,可曾有所省悟?”他的目光如同实质,牢牢锁在景逸脸上,那眼神似乎在说:编,好好编,我等着你的标准答案。
来了。每日例行的思想汇报,这比催命符还准时。
景逸腰弯得更低了些,脸上的笑容几乎要僵成石刻的面具。他喉结滚动了一下,努力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充满感激和“觉悟”:
“回禀陈师兄,师兄日日教诲,如春风化雨,润物无声!门中上下,无不感念师兄教化之德!今日……今日张婆婆为受伤的李师弟省下了半碗米汤,此等互帮互助、同门情深之举,定是深受师兄感化之泽,心中善念萌发之明证!”他的语气诚挚无比,仿佛在诉说一件感人至深的壮举。
天知道他口中的“张婆婆”早上还因为李师弟多捡了一根柴火而骂骂咧咧。至于“感念教化之德”?景逸只听见自己心里有个声音在疯狂地、无声地咆哮:感念个鬼!我感念你们赤炎宗八辈祖宗!谁懂啊!资质废柴也就罢了,还要天天在这修罗场里当双面细作!这破管事,谁爱当谁当去!
陈麟听着景逸声情并茂的汇报,脸上没什么表情,只是微微颔首,指尖在那青色玉简上轻轻一点,一道微光闪过,显然是将这番“感人事迹”记录在案。他薄唇微启,似乎还想再追问些什么。
就在这时——
“嗡……叮铃哐啷……呜哩哇啦……”
一阵极其不和谐的、带着强烈节奏感的古怪乐声,猛地从陈麟腰间另一块小巧的赤红色玉简中爆发出来!这乐声尖锐、嘈杂,像是无数种乐器被强行糅合在一起,又走了调,还夹杂着某种类似号角的呜咽,充满了强行灌注的“昂扬向上”的意味,活脱脱就是修仙界版的洗脑神曲。
陈麟眉头瞬间紧锁,显然对这突如其来的噪音也颇为不适。但他还是迅速拿起那块赤色玉简,手指一划,乐声戛然而止。他对着玉简,脸上的疏离瞬间被一种近乎谄媚的热情笑容取代,声音也拔高了八度,透着十二万分的恭敬:
“哎!师尊!弟子陈麟在!……是是是!您放心!弟子在此监督感化,片刻不敢懈怠!浅山门这些迷途的羔羊啊,在弟子日复一日的谆谆教诲下,已然有了脱胎换骨的变化!今日就有感化典型事迹一件,弟子正要详细上报呢!……对对对,他们如今是痛哭流涕,追悔莫及,深刻认识到了昔日‘魔行’的罪孽深重!……是!弟子明白!定不负师尊厚望,将感化事业进行到底!资金?啊,对对对,师尊提醒得是!后续的感化资源保障,尤其是灵石方面……”
陈麟一边对着玉简点头哈腰,唾沫横飞地汇报着“丰硕成果”,一边下意识地瞥了旁边的景逸一眼。那眼神仿佛在说:看见没?这就是你们浅山门的“价值”所在!
景逸保持着躬身的姿势,脸朝着地面,没人能看到他此刻的表情。只有他垂在身侧、藏在宽大袖袍里的手,指甲已经深深掐进了掌心,留下几个带着血痕的月牙印。
那赤色玉简里跑调跑到姥姥家的“昂扬仙乐”余音,似乎还在他耳朵里嗡嗡作响,混合着陈麟那夸张的汇报声,像一把生锈的钝锯子,来回拉扯着他紧绷的神经。
赤炎宗……感化资金……魔道业绩……
景逸死死咬着后槽牙,一股混合着恶心、愤怒和极度憋屈的邪火在胸腔里左冲右突,烧得他五脏六腑都隐隐作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