羊公子撞开张府大门时,脸色惨白得像糊窗户的纸,嘴唇哆嗦着:“张大师!方平……他真下去了!他要告城隍,告鬼差,告我们!”阴气如跗骨之蛆,已将他印堂染上一层不祥的青灰。
张大师拂尘一甩,眼皮都没抬:“知道了。阴司之事,莫再沾染。玩火自焚,你我担待不起!”他心头那点悔意,此刻被羊公子身上的阴寒一激,更添了几分寒意。
“担待不起?”羊公子惨笑一声,眼珠里迸出孤注一掷的凶光,“方平若告赢了,城隍倒霉,你我能撇清?贿赂城隍的镇魂珠可是你亲手奉上!方廉阳寿未尽,是你出的主意让鬼差日日拷打致死!大师,你我早就在一条船上了!船沉了,谁也别想活!”他逼近一步,声音如同毒蛇吐信,“与其坐以待毙,不如……斩草除根?”
拂尘的细丝微微颤动。张大师闭了闭眼,再睁开时,那点犹豫已被狠厉取代。一条路,只有走到黑!
城隍府内,烛火幽暗。往日端坐堂上、威仪赫赫的城隍老爷,此刻官帽歪斜,官袍下的身躯筛糠般抖着,额上冷汗涔涔,汇聚到下巴尖,滴落在冰冷的青砖上。“这……这可如何是好?”他声音都变了调,全无半点威严,“千万年来,哪有活人闯进阴司告状的?若被那阎王殿上的孽镜台照出端倪,莫说这顶乌纱,油锅地狱里滚上千百遍都是轻的!”他看向张大师的眼神,甚至带上了一丝怨恨。
张大师心中冷笑这城隍的胆小如鼠,面上却一派成竹在胸:“大人宽心。区区一缕阳魂,身陷囹圄,举目无亲,更无半文钱打点,拿什么告?只需让他在狱中受尽折磨,尝尽苦楚,自然万念俱灰,只求还阳。岂不是神不知,鬼不觉?”
“折磨?”城隍声音尖利,“孽镜高悬,记录分明!纸如何包得住火?”他越想越怕,仿佛已看到自己在那滚沸油锅里沉浮哀嚎。
“火若烧起来,自然是灭掉点火的人!”张大师眼中寒光一闪,字字如刀,“大人只需……佯装不知。”
绝对的黑暗,浓稠得如同凝固的墨汁,吞噬了牢房里的一切轮廓和声音。方平蜷缩在冰冷的墙角,只有脖颈上铁链的阴寒和全身骨头断裂般的剧痛,提醒他还活着。牢房另一角,一个蓬头垢面的身影,如同融在黑暗里的石雕,只有那双眼睛,闪着野兽般幽冷的光,直勾勾钉在他身上。
“名字?什么罪?”嘶哑的声音突兀地撕裂死寂。
方平闭目,懒得理会。为父申冤的烈焰在胸中灼烧,这点敌意,只如蚊蚋。
“砰!”
毫无征兆!那黑影如鬼魅般暴起!方平只觉头皮剧痛,一股巨力扯着他脑袋狠狠撞向墙壁!剧痛和眩晕中,手臂被猛地反拧,“咔嚓”一声脆响,臂骨应声而折!紧接着胸口如遭重锤,喉头一甜,鲜血狂喷而出,意识瞬间沉入无边黑暗……
不知过了多久,他在全身撕裂般的剧痛中醒来,每一次呼吸都牵扯着断骨,冷汗浸透单衣。那幽冷的目光依旧钉在他脸上。
“名字?罪名?”嘶哑的声音重复着,如同索命的咒语。
方平吐掉嘴里的血沫,声音虚弱却斩钉截铁:“方平!从阳间来,为我父方廉申冤!告鬼差!告城隍!现在,”他露出一个凶狠的冷笑,“还多了你!”
回答他的是更猛烈的狂风暴雨!拳脚如雨点般落下,骨头碎裂的声音在死寂的牢房里格外刺耳。黑暗再次将他吞噬……
时间在这无光的囚牢里失去了意义。只有那幽灵般的拷问和随之而来的毒打,成为唯一的刻度。每一次醒来,方平都觉得自己离魂飞魄散更近一步。可当那双幽冷的眼睛再次凑近,问出那句“还告吗?”,他依旧用尽力气挤出回答:“告!除非……你打死我!”
这一次,预想的拳脚没有落下。那黑影蹲了下来,声音里竟透出一丝异样:“鬼差要我杀你。说……事成放我自由。”
方平艰难地扯了扯嘴角:“那还不动手?杀了我,你自由,他们安心……一了百了。”
黑影沉默片刻,黑暗中响起一声极轻的叹息:“杀了你,下一个……就该轮到我了。他们的剧本无非是犯人斗殴致死,凶手狱中伏法。”他顿了顿,那幽冷的目光似乎穿透黑暗,审视着方平残破却倔强的魂体,“我看了你一个月……你这股拧劲儿,或许真能把这阴曹地府捅个窟窿!我决定……帮你。”
“帮我?”方平猛地睁大眼,剧痛都忘了大半,“为什么?我一无所有!”
“我也没有选择了。”黑影的声音带着浓重的苦涩,“我叫鬼力。与其永远困在这里,不如赌一把,赌你能搅动这潭死水,给他一个……放我脱身的理由!”他靠近方平,压低的声音如同耳语,却字字惊雷,“你以为凭着一腔孤勇就能告倒城隍?你可知阴司官吏等级?状纸该投何处?城隍不过小鬼,其上还有郡守,再上才是阎罗殿!告状,必须一级一级来!乱了次序,也是死路一条!”
方平听得心惊,若非鬼力点破,他只怕连告状的门往哪边开都不知道!“鬼力大哥!”他挣扎着想拱手,却牵动伤口,痛得龇牙咧嘴,“相助之恩莫齿不忘!大哥有何冤屈?小弟一并替你……”
“我的冤屈?”鬼力猛地打断他,声音里翻涌着难以言喻的复杂情绪,最终化作一声长叹,“……你帮不了。若你真有告到阎罗殿那一天……”他粗糙冰冷的手猛地抓住方平的手腕,将一物塞入他掌心!
这入手的竟是一块触手生温的玉佩!在绝对的黑暗中,玉佩内部骤然亮起!无数道纯净柔和的白光如活水般流淌出来,瞬间驱散了牢房内积郁千年的阴寒与黑暗,光晕流转,将两人惨白的面容映照得纤毫毕现。
“拿着它!”鬼力的声音急促起来,带着孤注一掷的决绝,“它会帮你!记住,若山穷水尽……去灌江口,寻二郎显圣真君!告诉他……”白光骤然暴涨,如同沸腾的熔银,瞬间将方平的身影彻底包裹、溶解!最后传入他耳中的,是鬼力嘶哑的、仿佛用尽全部力气吼出的最后一句
“鬼力囚于此!求真君……垂怜!”
白光猛地向内坍缩,如同被无形巨口吞噬。牢房内重归死寂的黑暗,只剩下鬼力粗重的喘息,和他眼中那点骤然亮起、又迅速熄灭的、名为希望的火星。
阴司深处,冰冷坚硬的石地上,只余下一道淡淡的光痕,如同流星划过的尾迹,转瞬即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