土屋里的灶膛火星噼啪爆开,张小满的手指还攥着那枚金属片,掌心被边缘割出的血珠渗出来,在鹰徽的利爪下洇成暗红的小点。
他盯着老孙头浑浊的眼睛,喉结动了动:“爷,这上面的字……能认吗?”
老孙头没接金属片,先摸出块蓝布擦了擦手——那是他擦烟杆的布,边角磨得发白。
他接过金属片时,指节抖了抖,就像在接块烧红的炭。
“昭和六年……”老人凑近油灯,老花镜滑到鼻尖,“关东军特情组的标记,我在老档案里见过。”他转身从炕柜最底层抽出本皮面剥落的洋文书,纸页间夹着干枯的艾草,“当年铁血盟截过鬼子的密件,密码本是德国人教的,坐标用的是经纬度混着矿脉编号。”
李二狗子蹲在炕沿,脑袋凑过去,呼出的白气在玻璃上结了层雾。
“这串数字……”老孙头用烟杆头点着金属片边缘的小字,“前两位是经度,中间三位是纬度,最后那个‘戊’字……”他突然抬头,浑浊的眼睛亮得吓人,“戊辰年是1928年,那年关东军在东北搞过次大搜捕,说是找反日分子,其实是在找什么宝贝。”
张小满的后颈冒起寒意。
他想起爹临死前攥着怀表的手,指节青得发紫,当时他以为那是疼的,现在才明白——爹是在拼命护着这枚金属片。
“所以我爹……”
“你爹是把刀尖。”老孙头合上密码本,金属片“当”地落在桌上,“鬼子要的不是他的命,是他手里的东西。这坐标……”他用烟杆在桌面画了个圈,“指的是鹰嘴岭的老矿洞,三十年前我跟我爹去挖过野参,那矿洞早封了,洞口堆着鬼子的木牌,写着‘军事禁区’。”
李二狗子突然拽了拽张小满的棉袄:“小满哥,咱别去成不?上回我跟王瘸子进后山,看见狼叼了只兔子,血糊糊的……”他声音越说越小,手指绞着自己的破袖口。
张小满低头看他。
狗子的鼻尖冻得通红,睫毛上还沾着白天跑雪路时落的冰碴。
可他想起高个子特务倒在雪地里的眼神,想起娘被刺刀挑翻时怀里的蓝布包——那里面是给爹做的新棉鞋,针脚还带着体温。
“我得去。”他摸了摸狗子的头顶,“你留在这儿帮爷烧炕,等我回来,给你带块烤红薯。”
老孙头往烟锅里塞了把旱烟,“咔嗒”打着火镰:“进矿得听风。要是觉着气闷,赶紧往有光的地方跑。”他从墙根摸出个粗布包,里面是块硬饼、半瓶高粱酒,“揣上,别让鬼子闻着活人味。”
天还没亮透,张小满就出了村。
他背着布包,断刃别在腰后,雪壳子在脚下“咯吱”响。
回头望时,狗子正扒着村口老槐树的枝桠,小脑袋探出来,像只急得打转的小松鼠。
老孙头站在他身后,烟锅里的火星一明一灭,像颗未落的星。
鹰嘴岭的矿洞藏在两棵老松树后面。
洞口堆着半人高的碎石,木牌上的“禁入”二字被雪盖住半边,露出底下新刷的红漆——是日本人的手笔。
张小满蹲下来,用断刃撬开张着裂缝的石块,冷风裹着霉味扑出来,像口陈了二十年的老井。
矿道里比外头还黑。
他摸出火折子,“刺啦”一声,昏黄的光映出石壁上的凿痕——是老祖宗用钢钎一下下敲出来的。
脚步声在头顶回响,像有个人跟在他身后。
他走两步,停两步,耳朵竖得老高。
直到听见那声犬吠——粗重的,带着锁链摩擦的“哗啦”声。
心突然跳到了喉咙口。
张小满贴紧石壁,火折子压在掌心。
犬吠近了,混着日语的骂声。
两个影子在转角处晃了晃,是穿黄呢子大衣的日本兵,枪斜挎在肩上,腰间挂着串钥匙。
其中一个蹲下摸了摸狼狗的脑袋,另一个把军用水壶凑到嘴边,“咕噜”灌了口酒。
钥匙串在皮带上晃荡,铜钥匙泛着冷光。
张小满的手指扣住断刃,刀刃贴着掌心的伤口,疼得清醒。
他猫着腰往回退,直到摸到脚边的碎石——是方才进洞时踢松的。
他捡了块鸡蛋大的石头,对准转角的煤油灯砸过去。
“砰!”玻璃碎裂声里,狼狗猛地窜起来,铁链绷得笔直。
两个哨兵骂骂咧咧冲过去,背对着他。
张小满屏住呼吸,像只偷食的猫贴过去。
断刃轻轻一划,皮带“嘶”地断开,钥匙串落进他手里时,还带着哨兵体温的余温。
“谁?!”其中一个哨兵突然转身,刺刀尖差点戳到他的胸口。
张小满撒腿就跑,矿道里的回声震得耳朵发疼。
他想起老孙头的话,摸到石壁上凸起的矿脉——那是往地下二层去的标记。
他把钥匙塞进锁眼,门“吱呀”开的瞬间,狼狗的吠叫已经近在咫尺。
地下室比矿道暖和些,弥漫着松节油的味道。
张小满划亮火折子,照见整整齐齐码着的木箱,封条上印着“关东军物资”。
最里面那排木架上堆着牛皮纸包,他掀开最上面的,是张满洲铁路的运货单;再掀开,是张标注着“南满煤矿分布图”的地图;第三包——他的手指突然发抖,“戊辰计划”四个大字在火折子光里格外刺眼。
他刚把图纸卷进怀里,就听见身后传来脚步声。
不是皮靴的“咔嗒”,是布鞋蹭着地面的“沙沙”声。
他猛地转身,火折子“啪”地掉在地上。
黑暗里,有双手抓住他的手腕,带着血的温度。
“小……兄弟……”那声音像破风箱,“青鸢……青鸢在……”
张小满摸出火折子重新点燃,火光映出一张满是血污的脸——是黑狼!
他的左脸肿得老高,嘴角裂开的伤口结着黑痂,军大衣前襟全是血,可右手还紧攥着半块怀表——和张小满怀里的那枚,鹰徽一模一样。
“快……带地图……走……”黑狼的手指抠进他胳膊,“鬼子……追来了……”
矿道里突然响起狼狗的狂吠,混着日语的吆喝。
张小满背起布包,把黑狼往墙角推:“我背你!”“别……”黑狼咳得弯下腰,血沫溅在图纸上,“青鸢……是接头人……去找她……”
火折子的光忽明忽暗,张小满听见自己的心跳声盖过了所有声响。
他把图纸往怀里按了按,转身冲进矿道。
背后传来黑狼的咳嗽,越来越轻,越来越轻,像片落在雪地里的枯叶。
出口的光越来越近了。
他能看见洞口的松树梢在风里摇晃,能听见山脚下的溪水还没冻透,“叮咚”响着。
可身后的脚步声也近了——是皮靴踩在碎石上的声音,是刺刀出鞘的“嗡”鸣。
他跑得更快了,怀里的图纸硌着心口,像块烧红的炭。
山风卷起他的衣角,远处传来零星的枪声。
他不知道,此刻山脚下的雪地上,七八个黑影正端着枪,顺着他的脚印,一步步逼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