暴雨如天河倒灌,将广西十万大山捶打成一片混沌的炼狱。豆大的雨点砸在阔叶芭蕉上,发出擂鼓般的闷响,泥浆裹挟着断枝碎石,在陡峭的山道上肆意奔流。一支形容枯槁的流放队伍,如同垂死的百足之虫,在泥泞中艰难蠕动。沉重的木枷锁链碰撞出刺耳的哗啦声,混杂着压抑的呻吟、衙役粗暴的呵斥,以及驮马濒死般的嘶鸣,共同谱成一曲绝望的哀歌。
陆九渊深一脚浅一脚地跋涉在队伍中段。粗硬的囚衣早已被冰冷的雨水和汗水浸透,紧贴在身上,勾勒出嶙峋的骨架。脚踝处,沉重的镣铐边缘深深嵌入皮肉,每一次抬脚都带出暗红的血丝,旋即被浑浊的泥水冲刷殆尽。他脸上刻满了长途跋涉的疲惫与风霜,但那双深陷的眼窝里,却燃烧着两簇幽冷、执拗的火苗,如同淬炼过的寒铁,穿透雨幕。
三日前,京城都察院大堂之上,他怀揣着黄河沿岸三县父老的血泪诉状,当庭弹劾严世蕃贪墨巨额河道公款,致使堤坝失修,洪水滔天,生灵涂炭。他字字泣血,句句如刀。然而,就在他以为铁证如山之时,那些曾暗中向他提供线索的关键证人,竟在严世蕃阴冷目光的注视下,如同提线木偶般,在公堂之上骤然翻供!他们眼神空洞,口齿却异常清晰,异口同声地指认陆九渊才是构陷忠良、欺君罔上的元凶。那一刻,陆九渊看到了他们脖颈间一闪而逝的、极其微弱的幽蓝光芒——正是严家父子秘不外传的“景泰蓝阴钱”的印记!这阴钱,竟能蚀人心智,颠倒黑白!他瞬间明白,自己撞破的,是远比贪墨更为恐怖、更为深邃的黑暗。旋即,一道圣旨如冰锥刺下:“陆九渊,构陷大臣,居心叵测,着即革职,流放广西镇安府,遇赦不赦!”
“这鬼地方!这鬼天气!老子倒了八辈子血霉才摊上这趟差事!”一个满脸横肉的衙役抹了把脸上的雨水,狠狠啐了一口浓痰,那痰液瞬间被泥水吞没。“都他娘的给老子快点!天黑前到不了天险寨,等着喂山魈吧!”他挥舞着浸水的皮鞭,抽在一个踉跄跌倒的老囚徒背上,发出沉闷的响声。
天险寨,这名字如同刀剑一般悬在每个人心头。传说此地是前朝古战场,怨气凝结,白日见鬼。而此刻,队伍正行至一处两山夹峙的险恶隘口。浓得化不开的灰白色瘴气,如同有生命的活物,从两侧幽深的密林和嶙峋的石缝中丝丝缕缕地渗出、汇聚、翻滚,带着一股浓烈的、令人作呕的甜腥气,混杂着草木腐败和某种难以言喻的动物尸骸的恶臭,沉甸甸地压下来,几乎令人窒息。光线被彻底吞噬,明明是白昼,却昏暗如同黄昏将尽。视线所及,不过身前数尺。
就在这令人绝望的压抑中,一阵极其突兀、极其凄厉的唢呐声,毫无征兆地撕裂了雨幕和瘴气,骤然响起!
那声音尖锐、扭曲,仿佛不是人间乐器所能发出,更像是无数冤魂在九幽地狱深处被同时撕裂喉咙发出的绝望哀嚎。它穿透鼓膜,直刺灵魂深处,让所有听到的人瞬间头皮炸裂,心脏如同被一只冰冷的鬼手狠狠攥住!
“什…什么东西?!”队伍瞬间死寂,连呻吟和锁链声都消失了。众人惊恐地瞪大眼睛,死死盯着唢呐声传来的方向——隘口前方那片最为浓稠、翻滚不休的灰白瘴气。
瘴气如同被无形之手搅动,缓缓向两侧分开。
一顶轿子,缓缓浮现。
猩红!刺目的猩红!如同刚刚从血池中捞起,又像是用无数张剥下的人皮缝制而成。轿身没有一丝杂色,只有这浓得化不开、邪异到极点的红。四名轿夫,身着破烂不堪、颜色莫辨的短褂,赤着双足,稳稳地抬着这顶血轿。他们的脚步轻盈得诡异,仿佛踩在云端,脚底板距离下方泥泞污浊的地面,始终保持着寸许距离,真正的“脚不沾地”!更令人毛骨悚然的是,他们的面孔被一层不断蠕动、如同活物的灰黑色雾气笼罩,五官模糊不清,只能隐约看到两个空洞的眼窝位置,仿佛通向无尽的虚无。
轿子四周,挂着四盏惨白的纸灯笼。灯笼在狂乱的暴雨和瘴气中剧烈摇晃,里面透出的并非寻常烛火,而是一种幽绿、冰冷、仿佛磷火般的光芒。这绿光映照着随风翻飞的猩红轿帘,清晰地照亮了帘子上用浓稠近乎发黑的“墨汁”绘制的巨大符箓——龙飞凤舞,笔走龙蛇,透着一股霸道凶戾之气,正是当朝国师陶仲文赖以成名的“五雷镇煞符”!然而,离得稍近些,眼尖如陆九渊者,便能骇然发现,那绘制符箓的“墨汁”边缘,竟黏连着几缕极其细微、带着毛囊的灰白色头皮碎屑!浓烈的血腥味混杂着符纸特有的朱砂硝石气息,扑面而来。这哪里是墨?分明是以人血混合了某种邪物,以活人头皮为符纸载体,绘制出的邪符!
一股源自生命本能的、无法抑制的冰冷恐惧,瞬间攫住了整个流放队伍。衙役们握刀的手在剧烈颤抖,囚徒们牙齿咯咯作响,有人裤裆一热,瘫软在地。
“仙…仙家!定是仙家接引!”一个嘶哑、带着狂热颤音的声音突然响起,打破了死寂。是李御史!这位同样因言获罪被贬的官员,此刻脸上却泛着一种病态的潮红,浑浊的双眼死死盯着那顶猩红轿子,充满了痴迷与贪婪。他平日里就对神鬼志怪、方士炼丹之事沉迷不已,此刻在这绝境之中,竟将这邪异之物当成了传说中的仙缘!“机缘!大机缘啊!”他口中念念有词,猛地挣脱了旁边衙役下意识伸出的阻拦之手,踉跄着,不顾一切地朝着那顶猩红轿子扑了过去!
“李大人!回来!危险!”陆九渊瞳孔骤缩,厉声暴喝。他清晰地看到,在李御史扑向轿帘的瞬间,那四名无面轿夫笼罩面部的灰黑雾气,似乎同时剧烈地波动了一下,如同饥饿的野兽嗅到了血腥。
迟了!
李御史枯瘦的手指,带着一种近乎朝圣般的狂热,颤抖着,猛地掀开了那猩红的轿帘!
时间仿佛凝固了一瞬。
“嗤啦——!”
一声令人牙酸的、如同坚韧皮革被生生撕裂的巨响,猛地炸开!
一只手臂!一只完全超出常人认知的手臂,如同毒蛇出洞,带着撕裂空气的尖啸,从猩红的轿帘内闪电般探出!
那手臂粗壮得不成比例,覆盖着一层青黑色的、仿佛在水中浸泡了千年的死尸皮肤,皮肤表面布满了密密麻麻的、如同鱼鳞般的暗绿色霉斑。五根手指更是异化得如同野兽的利爪,指甲弯曲乌黑,长逾半尺,闪烁着金属般的幽冷光泽!
这只恐怖绝伦的鬼手,精准无比地、带着千钧之力,一把钳住了李御史脆弱的脖颈!
“呃…嗬嗬…”李御史脸上的狂热瞬间被极致的惊恐和痛苦取代,眼球如同死鱼般暴凸出来,喉咙里只能发出破碎的、漏气般的嗬嗬声。他甚至来不及发出一声完整的惨叫。
紧接着,令人头皮彻底炸裂、肠胃翻江倒海的声音从轿内爆发出来!
“咔嚓!噗嗤!咕噜…咕噜…”
那是颈骨被硬生生捏碎的脆响!是筋肉被狂暴撕扯、血管爆裂的闷响!是某种贪婪、饥渴到极致的恐怖存在,在疯狂咀嚼、吞咽、吮吸骨髓内脏的粘稠声响!这声音如此清晰,如此近在咫尺,混合着浓郁到令人窒息的血腥气和一种难以形容的、内脏特有的腥臊恶臭,瞬间弥漫开来!
整个过程快得如同电光石火!
猩红的轿帘如同被丢弃的破布般猛地一甩!
“啪嗒!”
半截血淋淋、还在微微抽搐的残躯,被狠狠甩在泥泞之中,溅起大片污浊的血泥!
正是李御史!他的上半身,自腰部以上,彻底消失了!断口处参差不齐,如同被最凶残的野兽撕咬过,白森森的脊椎骨茬裸露在外,破碎的内脏和肠子拖了一地,被雨水迅速冲刷、稀释。唯一完整的,是他那只死死攥紧的右手。五指如同铁钳般扣在一起,指缝间,赫然露出半枚闪烁着诡异幽蓝光泽的“景泰蓝阴钱”!那阴钱边缘,一枚焦黑、细小的人牙,如同恶毒的诅咒,深深嵌入钱体之中——正是严世蕃私铸阴钱的独门标记!
“啊——!!!”
短暂的死寂后,是足以撕裂耳膜的、歇斯底里的尖叫!如同被点燃的火药桶,整个流放队伍彻底崩溃了!衙役们魂飞魄散,丢下武器,如同无头苍蝇般哭喊着四散奔逃。囚徒们更是肝胆俱裂,拖着沉重的枷锁,连滚带爬,只想逃离这地狱般的景象。泥浆飞溅,哭嚎震天,秩序荡然无存。
唯有陆九渊!
他如同狂风暴雨中钉死在礁石上的铁锚,纹丝不动!冰冷的雨水顺着他棱角分明的脸颊滑落,那双深陷的眼眸,此刻锐利得如同匕首一般,死死钉在那顶散发着不祥气息的猩红轿子上,钉在李御史残尸手中那半枚嵌着人牙的阴钱上!
严世蕃!这头食人的豺狼!贪墨河道公款,致使三县尽成泽国,生灵涂炭还不够!竟连这流放途中,也要赶尽杀绝!甚至不惜动用如此邪祟手段!那顶轿子,那四个无面轿夫…绝非寻常鬼物!李御史掀帘即遭分尸吞噬,这分明是某种极其恶毒的灵异规则!
“天地玄宗,万炁本根!广修浩劫,证吾神通!”
陆九渊猛地咬破舌尖,一股带着浓郁铁锈味的腥甜瞬间充斥口腔。他毫不犹豫地将这口蕴含着心头精元之力的热血,“噗”地一声,尽数喷在怀中贴身藏匿的一本破旧册页上——《镇鬼录》残卷!这是他早年游历天下,于一座荒废道观地宫中九死一生所得,记载着诸多对付邪祟的秘法与禁忌。
沾满精血的残页,瞬间爆发出幽蓝色的火焰!这火焰冰冷刺骨,非但没有驱散寒意,反而让周围的温度骤降!火焰跳跃着,扭曲着,仿佛有无数细小的痛苦面孔在其中挣扎哀嚎。
没有丝毫犹豫!陆九渊双眼猛地闭合!摒弃一切视觉干扰,将全部心神沉入《镇鬼录》所载的那段禁忌秘术——“倒踏黄泉”!
一步!他左脚向后,重重踏在泥泞之中,身体违背常理地向后倾斜。这一步踏出,耳边狂暴的雨声、瘴气的腥臭、人群的哭嚎,瞬间变得遥远模糊,仿佛隔着一层厚重的毛玻璃。取而代之的,是轿子方向传来的、更加清晰、更加令人心悸的咀嚼吞咽声,以及一种源自灵魂深处的阴寒窥伺感。
两步!右脚再退!身体倾斜角度更大。脚下的泥泞仿佛变成了粘稠冰冷的尸油,一股强大的、无形的吸力从轿子方向传来,拉扯着他的身体。闭目的黑暗中,无数扭曲的、不成形的灰影开始浮现,如同溺毙的亡魂,伸出腐烂的手臂,试图抓住他的脚踝。他强行稳住心神,默诵《镇鬼录》中的定魂咒文,抵御着这精神层面的侵蚀。
三步!左脚最后一步踏出!身体几乎与地面平行!就在这一步落下的瞬间,那股强大的吸力骤然爆发!
“嗖!”
陆九渊的身影,如同被无形的巨口吞噬,瞬间消失在原地!原地只留下一个浅浅的、被雨水迅速填满的脚印。
刺骨的寒意!如同瞬间坠入万载玄冰的深渊!
陆九渊感觉自己穿透了一层粘稠冰冷的薄膜,进入了另一个完全不同的空间。脚下不再是泥泞的土地,而是一种虚无、冰冷、仿佛踩在冻结的浓雾之上。四周是翻涌不息、浓得化不开的漆黑雾气,伸手不见五指。浓烈的、令人作呕的腐烂甜香混杂着浓郁的血腥气,如同实质般包裹着他,每一次呼吸都仿佛吸入冰冷的刀片。
“呃…啊…陛下…取血…炼丹…痛啊…好痛啊…”
无数女子凄厉、怨毒、充满极致痛苦的哀嚎声,如同千万根钢针,毫无阻碍地刺入他的耳膜,疯狂搅动着他的脑髓!这声音如此真切,饱含着难以言喻的绝望,让他瞬间联想到那场惨绝人寰的壬寅宫变!是那些被活生生抽取经血、用以炼制所谓“红铅仙丹”的宫女冤魂!她们的怨念,竟被某种力量囚禁、熔炼,成为了这鬼蜮的一部分!
冰冷的黑雾如同活物般缠绕着他的四肢,带来刺骨的寒意和沉重的束缚感。他强忍着眩晕和恶心,努力在绝对的黑暗中辨识方向。那令人毛骨悚然的咀嚼声和粘稠的吞咽声,正从前方不远处传来。
他循着声音,摸索着向前移动。脚下虚无的地面仿佛有粘性,每一步都异常艰难。突然,他的指尖触碰到一片冰冷、粘腻、带着弹性的东西——像是某种生物的内脏碎片!他强忍着呕吐的冲动,继续向前探去。
借着轿厢角落那惨绿炉火极其微弱的光线(那光线仿佛被黑雾吞噬了大半,只能勉强勾勒出模糊的轮廓),他终于看清了眼前的景象,胃里顿时翻江倒海!
那四名无面轿夫,此刻显露出了部分“真容”。它们笼罩面部的灰黑雾气淡薄了些,露出下方溃烂流脓、如同被强酸腐蚀过的恐怖面孔,没有嘴唇,裸露着森白的牙齿和牙床。它们正机械地、贪婪地将李御史残躯上最后一点血肉和内脏撕扯下来,如同填充燃料般,塞进轿底一个燃烧着惨绿火焰的诡异铜炉之中!炉火舔舐着血肉,发出滋滋的声响,炉内翻滚的是一团团粘稠、漆黑、散发着难以言喻恶臭的膏状物——正是传说中的“阴食”!陆九渊瞬间想起《镇鬼录》中关于此物的恐怖记载:活人若食之,必化为饕餮恶鬼,噬尽血亲,最终自食而亡!恶鬼食之,则为阴食之主所空!这景象,比任何噩梦都要可怖!
而在轿厢最阴暗的角落,远离那血腥铜炉的地方,蜷缩着一个身影。
一个身着破烂但依稀可辨是苗族传统服饰的少女。她昏迷不醒,脸色苍白如纸,长发散乱地贴在汗湿的额角。最引人注目的是,她纤细的后颈处,一块指甲盖大小、形如展翅凤凰的暗红色胎记,在惨绿炉火极其微弱的光线下,竟隐隐透出一种奇异的、仿佛能穿透黑暗的微光!这胎记的形状、位置,与陆九渊在西苑秘库中偶然窥见的、已故宠妃李贵妃的一幅《行乐图》上所绘,分毫不差!一个惊雷般的念头在陆九渊脑中炸响!这少女的身份,绝不简单!
就在这时!
“呜——嗡——”
一声低沉、苍凉、仿佛来自远古洪荒的奇异嗡鸣,毫无征兆地从那昏迷少女的怀中响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