莺莺的车开得不快,穿过几条喧闹的街市,拐进一条相对僻静的支路,停在一家门脸颇大的店铺前。招牌是几个饱满的红色大字:“工厂加工耗材商店”。玻璃窗擦得锃亮,里面货物堆得满满当当,几乎要溢出来:成箱的标准件螺丝螺母闪着金属冷光,一摞摞木质栈板散发出新鲜木料的气息,蓝色的塑料托盘码放得整整齐齐,大卷大卷的透明包装薄膜反射着屋顶的灯光。
一个穿着沾满油污工装裤的小伙子正在费力地搬动一摞沉重的塑料盘,动作间透着一股生涩的蛮力。他顶多十七八岁,脸上还残留着未脱的稚气,但眼神已经过早地染上了市侩。他抬头看见莺莺,眼睛一亮,立刻把手中的东西一丢,脸上堆起过分热络的笑容,小跑着迎上来。
“莺莺姐!”他声音拔高,带着刻意的亲昵,“又来大订单了吧?您只管吩咐,我立马打包,保证又快又好地给您送到位!”他搓着手,眼神像粘在莺莺身上。
莺袅袅婷婷地站定,瞥了他一眼,红唇微撇,带着点居高临下的慵懒:“二子兄弟,”她声音不高,却有种奇特的穿透力,让那叫二子的小伙子瞬间站直了些,“光耍嘴皮子顶什么用?活儿得给我干踏实了,下点力气。再这么偷奸耍滑……”她故意拖长了调子,涂着蔻丹的手指朝远处厂区的方向随意一指,嘴角勾起一抹似笑非笑的弧度,“我就把你塞进四车间,让你也尝尝天天啃方便面是什么滋味儿。”
二子脸上的笑容僵了一下,随即挤得更紧,腰都弯了几分,声音里满是谄媚:“哎哟我的好姐姐!您可别吓唬我!我二子就听您的话,您指东我绝不往西,您说打狗我绝不撵鸡!就求您高抬贵手,千万别把我往那鬼地方送!”他凑近一点,压低了声音,带着一种分享秘密的猥琐,“我有个姐们儿就在四车间里头,回回跟我诉苦,说那里头……啧啧,忒TM贪!从上到下,没一个干净的!”
莺莺似乎被他的样子逗乐了,轻轻哼笑一声,从随身的精致手包里抽出一张叠好的打印纸,漫不经心地递给二子,像打发一个要糖的孩子:“喏,少废话。照单子备货,老规矩。”她顿了顿,指尖在纸面上轻轻一点,语气随意却不容置疑,“发票抬头开‘邱明’,货送到——”她报了一个地址,那地方小军“听”过,正是陈课长那个不挂招牌的小作坊所在地。
二子双手接过单子,点头哈腰,连声应着:“明白!明白!邱副厂长,陈老大那儿!您放心!误不了事!”他小心地把单子揣进油腻的工装口袋,目送莺莺摇曳生姿地走回她那辆锃亮的小车。
小军那无形的意识,却死死“钉”在了那张被二子揣进口袋的单子上,以及莺莺口中吐出的那个地址上。邱副厂长、莺莺、陈课长、小崔……还有这家看似不起眼的耗材店,一条清晰的、带着铜臭和阴谋气息的链条,在冰冷的现实逻辑里咔哒一声,扣紧了。
他不再停留,意念如无形的风,瞬间抽离了这个堆满货物的店铺。接下来的日子,他的“视线”穿透了另外四家供应商的库房、账本和负责人的办公室。他“看”到格式相同、金额却天差地别的两份合同(一份给厂里财务看的低价合同,一份实际结算的高价合同,差价被几方瓜分);“听”到电话里心照不宣地指示开“空单”(根本没有货物进出,纯粹为了套取现金);“触”到那些明明可以低价购入的通用耗材,入库单上却被标上令人咋舌的高价;更“嗅”到大量本该供给四车间的原料、半成品,在夜色的掩护下,被悄悄转运到陈课长那个隐藏在城乡结合部铁皮厂房里的小作坊。
贪婪像墨汁滴入清水,迅速晕染开一张巨大的、盘根错节的网。每一根丝线都通向同一个核心——陈课长、王组长,以及他们背后若隐若现的邱副厂长,还有那个游走其间的莺莺。他们吮吸着四车间工人的血汗,也蛀蚀着整个工厂的根基。
冰冷的愤怒在小军无形的“意识”中积聚、压缩,几乎要发出实质的尖啸。他“看”到的每一张涂改的票据,每一笔虚高的入账,每一次黑夜里的秘密转运,都像一块沉重的铅,压在他的感知里。足够了。五家供应商,从耗材到标准件,从包装膜到特种润滑油,链条清晰,证据确凿。这些贪婪的触手,编织成一张滋养腐败的网。
他需要一个实体,将这些无形的证据固定下来,投递出去。目标早已锁定——厂部大楼顶层那间挂着总部巡视组专用信箱的办公室。一个念头在他虚无的感知中逐渐成形:他需要“附身”。不是活人,那太危险,念头太杂,容易失控。最好是纯粹的机械,一个能执行简单书写动作的载体。车间角落那台早已废弃、落满灰尘的针式打印机残骸浮现在他的“意识”中。它结构简单,马达和打印头的基本功能或许还能被一股强大的意念强行驱动。虽然会留下非人的、机械感十足的笔迹,但此刻,这正是他需要的——一种超越现实的警告。
他意念流转,开始梳理庞杂的证据,在虚无中构建一份举报材料的“框架”。邱副厂长与莺莺的关联交易,陈课长小作坊的非法转运路线,五家供应商具体的阴阳合同编号、空单日期、虚高价格明细……冰冷的数据一条条排列组合,逻辑链条逐渐清晰、坚硬。他模拟着打印机针头撞击色带的哒哒声,感受着那股即将倾泻而出的力量。只要将这些冰冷的铁证寄出,这张看似密不透风的网,就会被撕开一道血淋淋的口子……
就在这时,一股尖锐的、冰冷的震颤毫无征兆地穿透了他无形的存在。这感觉并非来自声音或光线,更像一种源于灵魂深处的共鸣,一种绝望的、彻底崩断的弦音。
他的“注意力”瞬间被强行拽离了那份即将完成的举报材料框架,像被一只无形巨手粗暴地扭转了方向。意念跨越物理的阻隔,瞬间“落”在那间他熟悉的、属于主机手小郭的狭小出租屋里。
景象直接刺入他的感知核心:
窗户被厚厚的黄色胶带从里面死死封住,缝隙处没有一丝光能透入。屋中央,一个简陋的铁皮炭盆里,暗红色的余烬如同垂死巨兽的眼睛,微弱地、不甘地明灭着,释放出最后稀薄的、带着甜腥死亡气息的一氧化碳。刺鼻的焦糊味混合着一种肉体彻底松懈后产生的难以言喻的微腥,弥漫在凝滞的空气里,沉甸甸地压在每一个角落。
小郭仰面躺在冰冷的水泥地上,身体呈现出一种奇异的松弛,仿佛卸下了千斤重担,又像被抽走了所有骨骼。他脸色是一种诡异的青白,嘴角却诡异地向上弯着,凝固成一个空洞的、解脱般的笑容。这笑容在死寂和恶浊的空气中,显得无比狰狞。他年轻的身体,曾经在机台前挥汗如雨、充满力量的身体,此刻像一截被随意丢弃的朽木。
然而,最刺目的并非这死亡的景象本身。
就在小郭僵直的手边,冰冷的水泥地上,静静躺着一张折叠的A4打印纸。纸页被一只翻倒的廉价玻璃杯压住了一角。杯子里残余的一点水渍浸湿了纸张边缘,晕开一小片深色的痕迹。那纸页露出的部分,清晰地展示着几行打印的宋体字,以及最下方一个龙飞凤舞的手写签名——那字迹小军曾在无数车间文件上见过,属于陈课长陈国富。
标题触目惊心:《自愿离职申请书》。
下面几行字在昏暗的光线下依旧清晰可辨:
“……因个人身体原因及家庭重大变故,无法继续胜任主机手工作……自愿申请离职……在职期间所有工资福利均已结清……承诺离职后不再以任何理由向厂方主张权利……一切后果自行承担……”
落款处,“申请人”一栏是打印的“郭强”二字,旁边按着一个鲜红的指印,颜色深得像凝固的血。紧挨着指印,便是陈国富那力透纸背、带着胜利者傲慢的签名,还有他那个小小的、椭圆的私人印章。
炭盆里最后一点暗红彻底熄灭,化作死灰。
出租屋内,只剩下彻底的黑暗、凝滞的恶浊空气,还有地上那张被水渍晕开、被死者僵硬的手触碰过的“自愿离职书”,像一道永远无法愈合的伤疤,无声地昭示着某种比死亡更冰冷的结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