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光如碎金，透过军帐的麻布缝隙斑驳洒落。温婉独坐灯前，正用银簪挑着灯芯。案几上的医书翻到治疗寒毒的篇章，墨迹已有些褪色。她指尖轻抚“琰儿“二字，思绪被帐外整齐的操练声打断。
“温姑娘。“赵铁衣掀帘而入，铠甲擦得锃亮，“将军请您过去。“
素手将医书合上，藏好那张泛黄纸笺：“将军伤势未愈，不宜——“
“这是军令。“赵铁衣笑着打断，眼角细纹里藏着刀锋般的审视，“姑娘既在军营，当知军令如山。“
温婉的指尖在医书封皮上轻轻一滞，随即若无其事地收回。她抬眸迎上赵铁衣的目光，唇角勾起一抹浅淡的笑意，眼底却冷如寒潭。
“自然。“她声音柔和，却字字清晰，“军令如山，我这就去。“
起身时，她不着痕迹地将医书往案几深处推了推。赵铁衣的目光似有若无地扫过那本书，又很快移开，可那一瞬的探究，已如毒蛇吐信般被她捕捉。
——他在试探。
这个念头如冰水漫过脊背，温婉面上不显，拢了拢衣袖，随赵铁衣走出军帐。晨光刺眼，她微微眯起眼，余光却瞥见赵铁衣右手按在刀柄上，指节发白。
他在紧张什么？心跳渐渐加速，温婉的指尖悄悄探入袖中，触到那枚淬了毒的银针。裴琰的警告、师父的医案、赵铁衣的反常......
所有线索如散落的珠子，此刻终于被一根无形的线串联起来。她忽然明白了什么，眼底闪过一丝锐利的光。
主帐内还有弥漫着药味未完全散去，裴琰半倚在矮榻上批阅军报。玄色中衣松松垮垮地挂着，露出包扎伤口的绷带。见温婉走进来，朱笔顿在“急“字最后一捺，鹰目如电扫来。
“昨夜睡得可好？“他示意亲兵退下。
温婉站在帐门三尺处，袖中银针冰凉：“将军可是唤我来问诊？“
裴琰忽然掀被下榻，三步并作两步逼近身前。温婉后退时撞到兵器架，一柄长枪轰然倒地。他单手撑在她耳侧，伤口因剧烈动作渗出血丝。
“药王谷的医术，“灼热呼吸扑在她鼻尖，“可解七星海棠？“
温婉瞳孔骤缩。这是宫廷秘毒，当年师父就是验出先帝中的此毒才招来灭门之祸。
“将军是怀疑我下毒？“她冷笑，“若是要杀你，昨夜金针——“
“是本将的汤药被人动了手脚。“裴琰从袖中取出银针，针尖泛着诡异的蓝，“军医验不出成分。“
温婉的呼吸骤然一滞，银针上的幽蓝映在她眼底，像一簇淬毒的鬼火。
七星海棠——这三个字像一把锋利的钩子，狠狠撕开她记忆深处的伤口。当年师父验出此毒时，那凝重的神情至今历历在目：“此毒无解，除非......“
除非什么？师父的话没能说完。
她猛地抬眸，正对上裴琰近在咫尺的眼睛。那双眼里没有怀疑，只有深不见底的......信任？
这个认知让她心头一震。
“你......“她声音微哑，“为何找我？“
裴琰的指腹擦过她腕间，那里还留着昨夜掐出的血痕：“因为只有药王谷的人，才认得这毒。“
帐内突然安静得可怕。温婉能听见自己剧烈的心跳，能感受到裴琰伤口渗出的血正慢慢浸透绷带，温热地沾在她衣襟上。
七星海棠出现在军营，赵铁衣反常的试探，师父医案中那个被保护的“琰儿“......
好像所有碎片终于拼合成完整的图景。
帐外忽然传来喧哗。赵铁衣高声呵斥：“将军正在议事！“紧接着是碗碟碎裂声。温婉趁机挣脱，却见裴琰身形晃了晃，唇色泛起不正常的嫣红。
“你中毒了！“医者本能让她立即扣住他手腕。脉象如滚珠走盘，正是七星海棠发作之兆。
裴琰反手攥住她的手腕：“答应我三个条件。第一，留在军中任医官；第二...“他突然咳出大口鲜血，“查清谁要杀我；第三...“话音未落，滚烫身躯已倾覆在她肩头。
温婉的指尖陷入裴琰滚烫的肩背，指节因用力而发白。他的血浸透她的衣襟，灼热得几乎要将她烫伤
温婉扶着他滚烫的身体，瞥见帐帘缝隙处赵铁衣闪过的衣角。
“裴琰，“她贴在他耳边轻声道，声音轻得只有他能听见，“你欠药王谷的债，得用一辈子来还。“
话音未落，她已抽出腰间柳叶刀，寒光一闪割开自己手腕。鲜血涌出，滴入裴琰唇间。
———药王谷秘传，以血引毒，同生共死。
七日后，军营西南角突然搭起十座白帐。高烧不退的士兵被草席裹着抬进去，出来时多半盖着白布。
“像是疟疾，但舌苔发黑。“温婉戴着药王谷特制的素纱面罩，指尖在病患腕间轻按，“将军，必须即刻隔离。“
裴琰站在三丈外的上风口，新换的绷带下伤口还在渗血。他挥手招来赵铁衣：“传令，全军饮用沸水，接触病患者单独安置。“
赵铁衣却面露难色：“军中药石只够半月用度...“
“用苍术熏营帐，雄黄粉撒在营地四周。“温婉打断他，从药箱取出个青瓷瓶，指尖在青瓷瓶上轻轻摩挲，冰凉的釉面下，是她亲手调配的避瘟丹——以药王谷秘方为基，又添了三味寻常军医绝不会用的猛药，“这是我配的避瘟丹，先给巡防营服用。“
裴琰深深看她一眼：“照她说的办。“
她余光瞥见赵铁衣接过药瓶时，指节因用力而发白。这位副将此刻眉头紧锁，目光却频频扫向西南角的病帐，仿佛在计算着什么。
“赵将军似乎很在意病帐？“她突然开口，声音裹在素纱后显得格外飘渺。
赵铁衣手上一抖，险些摔了瓷瓶：“末将只是忧心疫情扩散。“
忧心？
温婉眼底闪过一丝冷意。七日前那碗被下了七星海棠的汤药，正是经他之手送入主帐。如今这蹊跷的时疫，偏又在他管辖的西南营区最先爆发......
太巧了。
当夜，温婉正在药帐记录病症，忽听外面传来打斗声。她握紧银针冲出去，只见月光下裴琰只着单衣，长剑抵着个蒙面人的咽喉。
“谁派你来的？“剑锋划破皮肤，血珠滚落。
黑衣人突然口吐黑血。温婉冲上前捏住他下巴：“齿间藏毒！“却已来不及。她转向裴琰：“这些人专挑病营下手，分明是要让瘟疫扩散。“
裴琰收剑入鞘，月光勾勒出他凌厉的下颌线：“明日拔营，病患转移到鹰嘴崖。“
温婉的指尖死死攥着裴琰的衣袖，布料下的手臂绷紧如铁。
鹰嘴崖——那是处绝壁上的天然石洞，终年不见阳光，阴冷潮湿如墓穴。病患若被送去，无异于活埋！
她仰头盯着裴琰的眼睛，想从中找出一丝动摇。可那双眼睛比月光还冷，深不见底得让她心头发颤。
“你疯了吗？“她压低声音，每个字都像从牙缝里挤出来的，“那是送他们去死！“
裴琰突然反手扣住她的手腕，力道大得几乎要捏碎她的骨头。他俯身逼近，灼热的呼吸喷在她耳畔：“正因如此，幕后之人才会现身。“
温婉浑身一僵。
原来如此......
他是要以病患为饵，引蛇出洞。
这个认知让她胃里翻涌起一阵恶心。医者的本能让她想甩开他的手，可理智却死死拽住了她的脚步——那些黑衣人，那些被刻意扩散的瘟疫，那些藏在暗处的杀机......
若不揪出真凶，死的就不只是这几个病患。
“那姑娘有更好的办法？“赵铁衣不知何时出现，身后跟着十余名将领，“总不能为几个病卒拖累三军。“
温婉看向裴琰，却见他沉默如铁。她突然解开面罩，在众人惊呼声中深吸一口气：“我进病营同住。若七日内找不出解药，甘愿同死。“
裴琰瞳孔骤缩，一把扣住她手腕：“你——“
“给我三天。“她突然开口，声音沙哑得不像自己，“我能延缓病情，让他们撑到......“撑到成为诱饵的那一刻。
这句话她没能说出口。夜风吹起她散落的发丝，遮住了骤然泛红的眼眶
“将军！“赵铁衣急道，“此女来历不明，万一...“
“闭嘴。“裴琰厉声喝止，转向温婉时眼底翻涌着复杂情绪，“我同你一起去。“
赵铁衣的脸色瞬间变得铁青：“将军三思！您若有个闪失，三军——“
“本将自有分寸。“裴琰的声音冷得像淬了冰，目光却始终锁在温婉脸上，“传令，鹰扬营随我进驻病区，其余人马退守三里。“
温婉的呼吸窒住了。她本已做好孤身赴死的准备，
可此刻裴琰站在她身边，肩并肩，如一道劈开黑暗的闪电。
五年来筑起的心墙，在这一刻竟有些动摇。
“七日内，“她的声音飘散在风里，“我定会找出解药。“
——不仅为那些病患。更为这个，愿与她同生共死的男人。